37 、皇後三十六課

李績站在垂花門邊上, 風吹得衣擺獵獵作響,目光落到那件他才剛觸摸過的中衣上時,耳邊一聲雷霆炸響。

他忽然覺得心有點疼。

煙洛餘光瞥到一抹明黃, 待轉眼一看,只見到門角掠過一個人影, 快到讓人以為是錯覺,可她又分明感覺到方才有人站在那,搖了搖頭,煙洛轉身走了進去。

容卿在床上已經睡着了, 她側偏着頭, 臉頰輕輕壓在枕頭上, 鼓出一小塊肉來, 紅潤小嘴緊緊抿着,眉毛還算舒展, 像月兒彎彎,看起來睡得挺香甜,煙洛這樣看着, 沒由來地感覺到一陣滿足。

她不奢求別的, 只要主子還能安安穩穩睡個好覺。

第二日, 玉照宮傳來李績清早頒布的冊封聖旨, 沉寂在後宮兩個多月的妃子們終于有了名分, 承香殿的陸氏果然位最高,封了淑妃,蘭香殿的蕭氏則封了昭儀, 位列九嫔之首,也算不低了,而汝陽王獻上的美人,最後只封了一個寶林。

李績這麽多年來,身邊莺莺燕燕絕不止三人,只不過未得寵幸,就一直被安置在偏僻的宮殿裏,連普通宮人都不如,日後也不見得能重見天日。容卿吃着早膳,聽玉竹一一悉數了三個人的封號,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示意煙洛讓人把東西收拾下去。

“怎麽沒封個貴妃呢?陸家不是有這個傳統來着嗎。”容卿渾不在意地問了一嘴,絲毫沒有後宮女子聽到這種事時該有的嫉妒心,玉竹偷偷瞧了她一眼,發現她确實漫不經心。

微微俯了俯身,玉竹遲疑着回答:“是,奴婢記得太後娘娘原也是貴妃,可能是陛下尊敬太後,不想讓這個侄女越過她去。”

跟皇姑母鬥了大半輩子的陸氏陸宛瑜如今已經貴為太後,李崇演的後妃經歷兩次宮變,第一次大多死在為他殉葬上,第二次都被沈佑潛帶人血洗了,如今除了陸宛瑜是一個不留,李績原也不用非要尊她為太後,只是奪權路上陸家助力太多,出兵力人力,太後也只是賣陸家一個面子。

李績不封貴妃,大概是不想陸家風頭太盛,留個可晉升的餘地,提醒陸家他們未來還有盼頭,就像她已經是皇後了,所以卓承榭送來的美人也

只得個小小的寶林。

李績這一碗水倒是端得很平呢。

容卿心裏都清楚,剛才的問話只不過是小小調侃一句罷了,玉竹沒聽出來,所以才認認真真地回答她。

見容卿不說話,玉竹以為是自己說錯了,又繼續道:“不過陸氏現在還沒有龍嗣,的确夠不到貴妃的高度,也許什麽時候身子有了動靜,陛下就會加封了。說起來,陸氏跟了陛下這麽久,一直沒傳過好消息,也挺讓人疑惑的——”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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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手拍桌案的響聲将她的話打斷,玉竹一擡頭,看到容卿已經站起身,手緊緊抓着桌角,神色有些痛苦地閉着眼睛,身形還有些搖晃。

煙洛剛好進來,看到容卿的樣子後大驚失色,忙跑過來扶住她。

“主子!”

玉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插不上手,只好問:“娘娘身子不舒服嗎?奴婢去找太醫!”

容卿以手掩面,眼睛在指尖縫隙裏看着地面,呼吸一下比一下粗沉,煙洛知道她又發病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肯定是玉竹說了什麽沒用的話,因此眼神有些淩厲,扭頭對她十分不留情面地斥道:“還愣着幹什麽!趕緊把主子扶到床上去!”

玉竹被喝得一怔,來不及委屈,急忙“欸”了聲,去搭手,誰知道容卿一下子将她推開了,她沒穩住身子,被身後的凳子絆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主子!”

煙洛變了臉色,手上使了力氣,将容卿緊緊抱在懷裏,禁锢住她的雙手,一邊回頭對地上的玉竹吼道:“去妝臺左邊抽匣第一層拿那個葫蘆玉瓶,快去!”

玉竹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因疼痛而流出的眼淚立刻被逼了回去,她點了下頭,連滾帶爬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到裏間,很快就拿了那個玉瓶過來。

“取一顆,給主子服下!”

玉竹照做,發着抖的手好不容易将那顆藥送到容卿嘴裏,看到那個被煙洛緊緊抱着的人終于安靜下來,她才猶如死裏逃生似的松出一口氣。

容卿軟得站不直身,煙洛抱着她一邊,力氣卻有些不夠了,玉竹看到後趕緊去幫忙,這次沒有被推開,兩人合力給她扶到床上,容卿躺下去,眼神黯淡無光,眼底

滿是疲倦。

“再給我一粒藥。”她艱難地說了一句話,煙洛聽到後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床上的人,“主子!”

“再吃一粒,大典那天記得叫醒我就好。”容卿癟了癟嘴,近乎哀求似的看着煙洛。

從來樹立高牆鐵壁的人,忽然這樣露出最柔軟的腹肉來懇求人,誰都會不忍心拒絕的。

主子每次吃完藥要昏睡好久,吃得越多睡得越久,這樣很可能誤了大典,可看她的樣子,不睡就要一直撐到大典,期間一定會特別痛苦的。

煙洛見過她最瘋狂的樣子。

她從玉瓶裏又倒出一粒,送到容卿嘴邊,她吃下後很快就睡着了,只是眉心蹙着,好像睡夢中也在做着噩夢,煙洛守了一會兒,見她真的睡熟了,這才沉着臉站起身,看着一旁驚魂未定的玉竹。

“跟我來!”

她低喝一聲,玉竹一下被鎮住了,她自問也算沉穩拿得住事,煙洛氣勢卻比她更強,而且經歷了剛才的變故,她早就失了魂了,怔怔地跟在煙洛身後走了出去。

到了無人處,煙洛才終于問她:“你到底說了什麽,會讓主子變成那樣!”

玉竹有些心慌,也知道可能是自己哪句話說錯了,忙回憶起來,慌張地回道:“我……我也沒說什麽,只說陸氏如今就封了個淑妃,是因為還沒孩子,可也不至于啊——”

煙洛一下抓住她肩膀,神色由震驚轉為憤怒:“你怎麽這麽多話!”

“以後在主子面前,有關‘孩子’的事,一個字也不要提,再提,我就把你舌頭割下來!懂了嗎?”

玉竹被她猙獰的怒火吓得聲音都出不來了,只能一遍遍地點着頭,煙洛慢慢放開她,眼圈卻漸漸變得通紅,她抹了下眼角,有些無力地轉身回了殿裏,玉竹只是呆滞地消化剛才發生的一切。

煙洛回到床邊,跪在一旁看着安睡的人,也被勾起那個噩夢,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

“我對不起皇後,現在只想主子能好好的,”她伸手手,替容卿緊了緊被角,“為什麽不接萱兒過來呢?你只有看着她才能好……”

她低着頭,淚水滴答滴答落在床上,一只手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煙洛一怔,才發現容卿正半睜着眼看着她。

“如果是一個籠子,能飛出一只鳥兒也好。”容卿啞着嗓子,目光溫柔地看着她。

煙洛鼻子一酸,癟着嘴一句話也說不出,她垂下頭輕輕啜泣起來,難過到無法壓抑,慢慢變成綿長而無際的嗚嗚哭聲。

“那你呢,那你為什麽不飛出去?”

她不害怕自己追随容卿會成為這高高宮牆內沒有自由的人,她只怕容卿會在這樣窒息的環境裏一點一點失去生氣。

“飛不出去的……”容卿搖了搖頭:“飛不出去的……”

她沒解釋,只是呢喃着,一遍一遍重複那句話,然後閉上雙眼,這次才是真的睡去了。

——

李績上完早朝後留了幾個大臣在衡元殿議事,沈佑潛逃到南域後就沒了蹤跡,再派去追蹤的人也石沉大海,經歷了大延朝,南域十三部自然不再歸順大盛,但是不管沈佑潛在不在那裏,南域都要打下來,大盛才算真的一統。

但他才剛登基不久,大盛經歷五年戰事已千瘡百孔,國庫空虛不說,兵力也不強盛,內鬥向來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最後不論誰成功了都要吃下這苦果,因此要不要繼續攻打南域,朝廷便分成了兩派,兩派各執己見,朝堂上吵完朝下吵,私底下吵,在李績面前還是吵。

李績就這個問題已經看了他們吵一下午了。

“行軍打仗哪能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兵從哪裏來,戰馬兵器夠不夠用,國庫能不能支撐得起大的戰争,這些都需要從長計議,眼下陛下剛登基,正是修生養息的時候,窮兵黩武只會自取滅亡!”

“沈賊兵敗逃走,既然肯退到南域,難保他将來不會有卷土重來的一日,之前我軍勢若破竹,到如今卻退縮了,已不是助長他人之威風,告訴世人我大盛拿他們沒辦法嗎?”

“現在哪裏是逞英雄的時候,等到兵臨南域卻發現兵力不足後繼無力,攻不下南域,難道就不是助長他人之威風,難道就能弘揚國威了嗎!”

底下人說話時,吐沫星子都要飛出來,只不過到底讀過聖賢書,動手是不會的。

“好了!”

李績終于開口說了一句,将持續了一下午的車轱辘罵戰制止,他看了看一旁不曾言語的陸十宴,眉頭有幾分舒展

:“陸愛卿覺得呢?”

陸十宴被點名,他想了一會兒,拱手回道:“兩位大臣說得都有些道理,依微臣之見,收複南域倒也不急在這一時,不必現在就出兵。”

李績點了點頭,又看向下面的卓承榭:“汝陽王也這麽想?”

卓承榭看了陸十宴一眼,長長的袖子遮住面容:“臣也認為陸将軍說得對,收複不急在這一時,只是……震懾卻一定要有,派兵到邊境給南域施壓,就算不正面應戰,也要告訴他們咱們并未将他們忘了。”

“而且……”他說着,停頓一下,李績擡了擡手,示意他繼續說。

“南域有十三個部落,未必一心,我們不如想想辦法,如何挑撥他們之間的關系,若能從內部瓦解,想要擊潰他們也不是太難了。”

卓承榭說完,許多人都暗暗點頭,其實這事他們也想過,只是被仁義禮智束縛着,不願當這個出頭鳥,被人背地裏罵陰險。

卻沒想到先這樣說的,是一向以“光明磊落”享譽的卓家人,卓承榭說完退至一旁,冷眉将那些偷偷瞥他的人一掃,後者立馬低頭了,噤若寒蟬地模樣,真是怕極了這個殺神。

李績揚了揚眉:“這倒是個不錯的辦法。”

“既然是汝陽王提出來的,這件事便交給你,國庫的問題你找蕭文石,朕三日後要看到結果。”

他一說完,這事就算板上釘釘了,陸十宴臉色不太好看,卻也沒多說什麽,小小的朝議散去,衆臣都往外走,李績忽然叫住了最後面那個慢吞吞的人。

他因不良于行,坐在輪椅之上,方才也一句話沒說,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三哥。”

李缜的手頓了頓,他轉過身,面無表情地看着上面的人。

李績揮了揮手,王椽得令,帶着其餘宮人都退了下去,只剩下兩個人之後,李績才從上面走下來。

“三哥剛才,怎麽一句話都不說?”

李缜擡了擡眼皮:“陛下心裏已經決定好該怎麽做了,臣說與不說,又有什麽關系。”

沒有外人在,李缜說話很不客氣,他沒穿官服,還是那一身雪白,因為病容的關系,襯得臉和衣服一個顏色。

李績看着他雲淡風輕的模樣,積壓了許久的悶火湧了上來

“一直沒機會問三哥,”他看了看門外亮堂的光線,“手裏握着那麽重要的東西,為什麽到現在也不拿出來?”

“陛下是想臣拿出來?”李缜皺了皺眉頭,似乎被頂出了一句氣話,半晌後他偏過頭去,長長地嘆了一聲,“我不會作出任何威脅你的事的,卿兒嫁給你,未來是你的皇後,這是她的選擇,我沒什麽能做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你們好好守着這江山,給她一個安穩盛世。”

李績忽地咧嘴一笑,不知是諷刺他還是諷刺自己:“你若真為她着想,早就帶她走了,還不是心裏怕了。”

她到現在都嫌棄自己的靠近,連他摸過的衣服都要親手燒掉,定然是嫌惡他到極點了,可是呢,她心心念念的人也無法救她出去,李績甚至有些卑劣地覺得自己能占了她的人也好。

然而他這句話卻将李缜真的激怒了。

“我再怎樣喜歡她,也不會強迫她做自己不願的事!當年你離開安陽,我被沈和光抓住拷打,卿兒不知你身負重傷,以為你抛下了她,就算是在這種情況下,也依然不肯告訴沈和光你就在燕州。”

李績一怔,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他。

“那時候我就知道自己輸了,”李缜垂下頭,好像想起很久遠的事,“我見到她的第一天開始,她眼裏除了你,就放不下別的人,起初我以為那只是普通的兄妹情誼,後來才發現不是的,她只是待我像兄長一樣。”

“卿兒是我心上人,我卻不是她意中人,所以我不會帶她走,相應的,讓我在朝輔佐你,也不是不可以,遺诏和玉玺我也都可以給你,唯望你……”

李缜擡頭鄭重地看着李績:“唯望四弟你,能珍視她,體諒她,愛惜她,不要讓她受傷難過。”

“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作者有話要說:嗚嗚嗚可惜啊,四狗已經傷害了。

來聊聊三哥這個人。

三哥是個不完美的完美的人,他唯一的不完美就是喜歡了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唯一的不完美也是因卿卿而起。

李績對李缜有很大的敵意,是因為兩人生母,徐昭儀和蕭淑妃的關系,兩個人都以為是對方害死了自己的母親,所以李缜能對李績和顏悅色已經很不

容易了,他是那種不會将仇恨帶到無辜之人身上的人。

李缜一生很光明磊落,只有對卿卿有過隐瞞,他比較害怕卿卿知道李績的“好”,有關李績的付出,他一點也不想卿卿知道,所以做過很多次隐瞞,這是他唯一不磊落的地方。

但其實,李績的母親其實是被李缜的母親和皇姑母間接and直接害死的,這個後面會解釋,當初在佛緣寺李績也沒有主觀要抛下容卿,當時我寫的時候提到了,李績救下容卿的時候其實被玉麟軍砍了一刀,可是好像沒有人發現。

那一刀挺重的,差點要了李績的命,後來他還負傷抱着容卿逃課很久。

又說多了哈哈哈不說了

晚安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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