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皇後三十七課

李缜坐在輪椅上, 瘦骨銷魂,像是一個幹癟的軀殼,唯有跟李績說起他一生的懇求時, 眼裏才煥發出那麽點光彩。

但只有那麽點。

李績好像被那眼神震懾住了,他有些踉跄地退後一步, 臉上閃過不敢置信的神色,然後轉而變成否定一切的憤怒。

“當初,不是你說要帶她走的嗎,你甚至還不惜拿遺诏來威脅朕, 她若真如你所說, 全将心思放在朕身上, 怎麽還會答應你的要求。”

李績的質問高出那麽一截來, 冷冽的聲音在整個大殿中回響,他每個字都在反駁, 都在質疑,可他內心深處那個誰也觸碰不到的地方,竟然希望李缜說的話, 都是真的。

李缜閉了閉眼, 将頭往旁邊一側, 視線有幾分閃躲, 半晌之後, 他才仰起頭輕輕嘆一口氣。

“是我騙你的。”

他如是說,目光裏看不到的那個人,面容漸漸由震驚轉變為狂喜。

李缜卻突然回過頭看着他。

“這件事實在不該由我來告訴你, ”李缜一字一頓道,“她心意如何,意屬于誰,喜歡什麽想要什麽,不都該是你親眼去看的嗎?”

李績的臉色有一瞬間的僵硬,在那片刻之間,他好像看到許多團模糊的影子在眼前閃過,所有笑靥和哭顏都不清晰,他才發現一直以來,從來都是她在問他,可不可以,能不能夠,喜不喜歡……

而他從未問過她一句。

“四弟,你站得太高了,你連身前最近的那個人都看不懂,有時候我覺得你能握住這天下,實是也挺可笑的。”李缜轉動輪椅背對他,諷刺地笑出聲來,他留了這句話便要離開,臨到殿門前的時候,手上的動作忽然停下。

“她既愛你入骨,肯抛棄大好自由入宮陪你……陛下還是盡自己所能多為她着想一下吧,卿兒自小占有欲強,陛下今天頒下各道封妃聖旨,想必她現在已經在玉照宮裏發火了。”

他說了很多話,聲音已有些嘶啞,身子全然依靠在輪椅上,瞧着有幾分疲憊,李績情緒收于眼底,靜靜地看了他背影半晌,也沒有回話,只是先一步将殿門打開,欲踏出門去。

“還有最後一個請求,”李缜忽然叫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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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人沒回頭,只是停住腳步,“臣知道陛下當初因何事疏遠卿兒,只是事情已過了這麽多年,卿兒也并不知情,陛下可否看在臣的面子上,将那些前塵往事都忘了吧。”

李績背影一頓,隐在龍袍裏的拳頭忽地攥緊,他掙紮了幾次,才轉身看向李缜,那人端坐在龍椅上,眼睛裏是悲天憫人的同情,看着他,就好像在看一個困在籠子裏被束縛着無法動彈的野獸一樣,李績被那樣的目光激出一聲冷笑。

“看在你的面子?”

他轉身正對着李缜,擋住背後光線,整個人都遮在黑暗裏,微眯的雙眼盡是冷意,唇齒寒涼:“三哥,別用那種寬宏原諒的目光看着朕。”

他第一次在李缜面前說出這樣的話來。

“朕不欠你,朕的母親也不欠你。”

“是你們欠我們母子的。”

他說完,轉身跨出了大殿,甩了甩手袖背到身後,暗沉的臉上不見一絲情緒,只留下後面臉色幾經變化的李缜。

王椽早就等在那裏了,見李績出來,急忙恪守職責跟上,以往下了早朝或者和大臣們議完事後,李績都會直接去宣室殿處理機要。跟着陛下把這條路走兩個多月,他早就爛熟于心了,因此不用詢問,只管悶頭在後面走,誰知道走着走着,突然發現身前一片亮堂,王椽停下腳步一擡頭,才發現李績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那匆匆的背影,也絲毫沒注意到他沒跟上。

王椽一拍腦袋,趕緊轉身追上去,沒想到最後又走到了玉照宮門前。

這下他确定絕不是巧合了!

李績負手站在門前,開始踟蹰起來,臉色俨然已沒有在衡元殿時沉重,可見糟糕的情緒都是因李缜而起,其實在聽到他說出容卿的心意時,李績的心便開始雀躍,那種雀躍,像是失而複得的狂喜,也是撥開雲霧見月明的開闊,所有從前的一潭死水到現在都重新煥發出生機。

他才發現一直以來都是他在自尋煩惱。

當初為什麽沒有好好問一問呢?在那個廢棄的大殿裏,在那個寒冬冰冷的土地上,在朝華殿的那個角落裏,為什麽沒能好好問一問她的心意呢?

好在現在還不是太晚。

李績一撩龍袍,利落地擡腳跳了進去

,然後直直向着主殿的方向,腳下生風,王椽擦了擦眼睛,總覺得此時的陛下有些奇怪,似乎……不那麽沉穩。

這是遇見什麽高興的事了?

一路上遇見的宮人行禮都被李績無視了,直到他走到容卿居住的主殿門前,大門緊緊關着,不留一道縫隙,值守的人鐵青着臉,諱莫如深的神情讓人心向下一墜。

李績唇角的笑意慢慢消失。

“陛下。”

是煙洛先發現李績的,不知來人何事,向來對這人抱着最高警惕心的她快步走上前,一邊行禮,一邊把李績攔在那處。

李績頓住腳步,眉頭淺淺皺了一下:“皇後在裏面呢嗎?”

煙洛恭謹地低着頭:“回陛下,娘娘今日不舒服,已經睡下了——”

“不舒服?”李績的眉頭皺得更深,說罷便往裏走,“怎麽不派人告訴朕?”

煙洛見他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反而還要進去,心中一焦,急忙跑到李績身前,再次将他攔住:“陛下!娘娘現在不方便見陛下,還請陛下改日再來!”

她一個普通宮人,這般對李績說話已屬大不敬,且态度一見就知有所隐瞞,越發這般遮掩就越讓人心裏生疑,李績不知這是容卿不想見他,還是裏面正發生什麽他不能看到的事,眸光一寒,他已經不顧煙洛的阻止轉身走了進去。

煙洛擋不住那人,沒辦法,只能跟在後面。殿門一打開,李績就聞到了鋪天蓋地飄散而來的香氣,這味道平時嗅着還好,一濃郁了,便覺得十分不舒服,李績皺了下眉,一邊向裏走一邊問道:“焚的是什麽香?”

煙洛一頓,淺聲回道:“在越州時,一個大夫調的,叫往生香,安神助眠的。”

她剛說完,李績已經走到了寝殿裏,越過層層紗帳,看到了床上安睡的模糊影子,是真的在休息,李績慢慢放下心來,腳步也放輕了,他走到床邊坐下,伸手壓了壓容卿的被角,才發現床上躺着的人小臉真的有些蒼白,便放低了聲音看向旁邊的煙洛。

“可有叫太醫了?”

“沒有……”

她撒不了謊,太醫院的情況李績比她清楚,這話再問她就露餡了,只好硬着頭皮如實回答。

“朕那裏沒人傳話,太醫也不叫,你

們是怎麽辦事的!”李績呵斥聲已盈滿怒氣,只是礙于容卿還在睡着,他将聲音壓到最低,卻還是驚得煙洛一怔。

她急忙跪在地上:“娘娘只說她有些累,睡一會兒就好……娘娘從昨日沐浴過後就一直心情不好,奴婢們不敢多問,也不敢忤逆她的意思,所以……”

主子的病是她嚴令要瞞着的,不止瞞着陛下,還要瞞着宮裏所有人,瞞着天下人,否則被人知道一國之後得了這樣的怪病,話不知該傳得多難聽,她的後位肯定也不保了,這兩日她連玉竹都暗中監視起來。

李績聽了煙洛的話後卻是神色一怔,想起昨日他做的事,離開時說的話是有些太不近人情了,也許她就是因為這個才不開心。容卿睡得極不安穩,眉心微微蹙起,睡夢裏也壓着事,李績伸手在她臉上蹭了蹭,溫度還好,沒有發熱。

李績俯下身去,手指指腹慢慢撫平她皺起的眉,想起在李缜那裏聽到的話,莫名感覺到一陣心安,還有無法表露的欣喜,他說她從來都是一門心思愛着自己,而眼下這觸感和溫度都是真實的,她還在他身邊。

李績心頭一熱,輕輕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帶了十分的小心翼翼,是他不曾有過的珍視,煙洛半擡着頭,聽到那人用醇厚的嗓音在主子耳邊低語。

“等你醒來,朕有好多話要問你。”

李績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想起自己還有一堆奏折沒有看,終究還是離開了,離開前幾次囑咐煙洛,如果容卿醒來一定要派人知會他一聲,煙洛知道主子沒可能那麽快蘇醒,但還是敷衍着應下了。

第二日卓承榭便将對付南域的一應計策寫成了折子遞上去,李績留下臣子議事,待散去時已近傍晚,期間他問了王椽幾次,沒聽說玉照宮有傳過消息。卓承榭離開時故意落了那些人幾步,等人都走光了,還停在大殿裏,李績知道他有話說,便朝他擡了擡手:“還有什麽事?”

卓承榭頓了頓,拱手躬了下身:“微臣有一不情之請,明日是封後大典,亦是臣妹生辰,大典開始之後,臣大抵無法與她獨處,所以大典開始之前,臣想見一見她,親口道聲‘生辰快樂’。”

兩人雖聚少離多,但終歸有

那層血緣關系在,也是彼此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了,李績想了想,沒有拒絕的理由,如果能讓她們兄妹二人敘敘舊,容卿大概也會高興。

他點了點頭:“可以。”

“謝陛下。”

到了晚上,玉照宮還是沒有消息,明日就是封後大典,李績卻總覺得心頭隐隐發慌,空空蕩蕩地沒有着落,便讓王椽親自跑一趟,結果王椽還沒回來,慈雍宮卻突然派人來讓他過去一趟。

慈雍宮住着當今太後,李績同她沒什麽感情,可面子仍要給幾分的,便親自走了一趟,一到宮門前,腳還沒踏進去,就聽到傳來的哭聲,哭聲有幾分熟悉。

李績皺了皺眉,跨進門檻,一下就看到陸宛瑜莊嚴地坐在主位上,下首坐着陸清苒,沒怎麽施妝粉,瞧着有些清減,正掩面啜泣,聽到動靜後轉過頭來,受了一驚似的,趕緊跪下身問安。

李績擡了擡眉,好像沒看到她一樣,徑直走到陸宛瑜身前,恭敬地彎了彎身子:“不知母後喚兒臣來所為何事。”

連請安也沒有,上來便是直接問用意。

陸宛瑜笑了笑,沒有多餘的解釋,開門見山道:“哀家喚你來,是想替這個侄女陪個不是,之前的事哀家都聽說了,她肚量小,沒得在你身邊讨了次嫌,着實不該。這孩子在陸家,一直都是被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從來沒受過冷落,所以做事便不過腦子了,為所欲為,哀家已經教訓了她,後宮裏的女人,哪能獨占聖寵,哪能永遠不受冷落的?她也知道錯了,皇帝不如就看在母後的面子上,饒過她這一次?”

陸宛瑜雖然沒有明說,但意指的只能是之前陸清苒裝病的事,聽起來是處處貶着自己這個侄女,卻又好像還諷刺了別的。

李績扭頭看向一旁的陸清苒,就見她跪在地上,可憐地擡頭看他,既有些委屈,又在真心服軟:“陛下,是臣妾錯了,您別生臣妾的氣了。”

聲音那叫一個嬌軟。

李績忽然笑了笑,走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這等小事也值得母後操心?何況朕沒有真的生氣,只是生病這樣的事,以後切記,別拿來當做借口,憑白讓人擔心,可是罪過。”

他說得漫不經心,卻總叫人聽出一絲威脅

來,陸清苒低着頭,淺淺地說了聲“是”。

陸宛瑜立馬不再提她,而是看着李績問道:“明日大典的事可準備妥當了?畢竟是事關皇族興盛的大事,可別出了差錯,不吉利。”

李績和容卿沒有大婚,是直接封後的,大典就相當于大婚了,繁文缛節十分瑣碎,陸宛瑜這麽問一嘴,沒什麽不應該。

“母後盡管放心吧。”

“嗯,卿兒這孩子也是我看着長大的,應是不會有問題,”陸宛瑜點了點頭,又問,“天廟的祭壇布置好了嗎?”

“禮部早就布置好了。”

大盛一直以來,只承認祭拜了天廟的皇後,因此祭壇那裏才是重中之重,李績當然不會含糊,督促禮部跟盯卯似的,如今都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陸宛瑜終于點了點頭:“那哀家就放心了。”

見太後沒有事情再吩咐,李績便站起身,這次終于看了看旁邊的陸清苒:“這點小事你也麻煩母後,擾了她老人家清閑,今日就在這裏伺候母後吧,也替朕盡盡孝道。”

說罷已跟太後告退:“兒臣還有奏折沒處理完。”

“正事要緊,你去罷。”

“皇——”

陸清苒本想要開口說句什麽,被她姑母的眼色止住了,再回頭時李績已經出門,真是一點都不願久留,等人走了,她才收起做低伏小之态,嗔怪着看了太後一眼:“姑母,你怎麽不替我說點好話?”

陸宛瑜煩躁地按了按眉心,嘆口氣:“你的意思全被人家洞察在心,讓姑母怎麽幫你?”

“可是,那個人就要當皇後了啊,我怎麽能不着急……我到底哪裏不好了,陪在陛下身邊這麽多年,如今卻只得個淑妃,今後要處處被那個賤人壓一頭——”

“住嘴!”

一聲厲呵将她的話打斷,陸清苒吓了一跳,就見姑母恨鐵不成鋼地看着自己:“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要看清自己的位子!這五年的陪伴,是你今後傍身的資本,別拿來無盡地消磨,後宮的女人,最該明白的就是知道什麽時候能湊上去,什麽時候又該躲得遠遠的,你現在就不忿了,那得窩心到什麽時候?她明日就是皇後,難道你還能阻了皇上的心意自己去當嗎?”

太後這一番斥駁絲

毫不留情面,陸清苒雖然不服氣,卻無法反駁,姑母能在後宮中一直尊貴到現在,自然有她的道理,可是她不喜歡姑母這樣。

陸宛瑜見她不說話,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眯了眯眼睛,沉聲道:“苒兒,你可不能太貪心。”

陸清苒一驚,擡眼看着她。

“陛下的寵,尚且可争一争,你非要陛下的愛,那早晚會死無葬身之地。”

“為什麽……”

“因為能得到這個的人,要麽沒有,要麽,只能有一個,”陸宛瑜搖了搖頭,“這個人絕不會是你。”

作者有話要說:來了。

我看你們好像很喜歡我叨叨叨,那今天再唠唠一個我看沒人提到過的小細節,就是玉照宮的布置,容卿剛進去的時候怔了一下,發現那裏很像安陽的閣安殿。

容卿在閣安殿住的日子最長,可以說那裏擁有的回憶是最美好的,玉照宮是後宮最豪華的宮殿,所以拿開當做皇後寝宮,但是老四知道楚氏死在那裏,對容卿不算很美好的回憶,所以才把裏面布置得跟閣安殿一樣。

這是老四的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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