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皇後四十課

辰時末, 天已大亮,文武百官皆候于天廟前,在冰天雪地中抖索着身子, 口中呼出一團團白氣,空曠安靜的高臺上無人出聲, 視線交接的人卻各懷心思,每個人都等得心浮氣躁。眼看着吉時就快要過了,卻還是不見天子和皇後的身影。

主持大典的禮部官員在面前交頭接耳,一個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正要派人去紫宸殿催促時, 卻看到陛下身邊的內侍王椽匆匆趕了過來, 不知他在禮部尚書耳邊說了什麽, 就見禮部尚書臉色大變,和旁邊的官員面露驚色, 然後便聚在一起商讨着什麽。

衆臣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心中更加好奇,但疑問并沒有持續很久, 他們很快就知道禮部那些官員們變臉的原因了。

王椽當場宣讀聖旨, 言說皇後身體有礙, 封後大典儀式取消, 天廟祭禮另尋日期, 但卓氏仍是名正言順的皇後,今日後入主玉照,執掌鳳印, 為後宮之首,所有人不得有異。

他一說完,群臣嘩然,紛紛面面相觑,都揣摩不出陛下這是什麽意思。可是封後大典不成,對有些人來說其實是件好事,誰也不知道卓氏是真的身體有恙,還是兩人之間出現了什麽龃龉,導致今天連大典都無法出現……雖然陛下極力強調着卓氏的地位,可中途取消大典終究是給卓家一個沒臉,也是給在暗中蠢蠢欲動的人一個重新燃起的希望。

有人想到此處,便轉頭去看汝陽王卓承榭,就見卓承榭也是鐵青着臉,不像知情的模樣,他跨步走上前去,站到王椽身前,幾次張了張口,最後沉聲問他:“我妹妹怎麽了?”

王椽被他的面色吓了一跳,可還記得陛下的囑咐,猶豫着看了看左右。

此處人多眼雜,不是說話的場合。

只一個微小的動作,卓承榭已知他的意思。

“我知道了。”卓承榭不再追問,卻是垂眼沉思,明明自己早晨去玉照宮時容卿還好好的,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就出了這樣的變故,王椽的臉色也像另有隐情,他自然無法全然放下心來。

卓承榭心裏一緊,忽然張口問道:“陛下現在在何處?”

“陛下此時在玉照宮,”王椽說罷不再多言

,躬身饒過他,似是還急着做別的事,他走到臉上猙獰着傷疤的蕭文石跟前,默默地嘆了口氣,才道,“陛下傳喚大人過去一趟,請大人跟我來。”

雪開始融化。

玉照宮,殿裏燒着地龍,幹燥的空氣中浮動塵粒,悅動的光線将人眼晃得難受,坐在榻上的人手撐着頭,骨節分明的手指蓋住雙眼,明明大殿中除他之外再無別人,他卻始終皺着眉頭,耳邊似是不停有聲音在侵擾着他。

斷斷續續,虛虛幻幻,一句話一個畫面,夢魇生出無數藤蔓,就那樣将他束縛在榻上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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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着雨,陰雨連綿,越州接連半月不曾放晴……”

時值六月,越州便下起了連綿細雨,老天爺幾日不放晴,屋裏飄散着難聞的黴氣,煙洛将窗子打開,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一下子闖到屋裏來。雨水砸在屋檐上,如瀑傾瀉而下,連成串的咚咚響聲好像落在耳邊。她扭頭看向一旁,容卿正趴伏在桌案上閉着眼小憩,安逸的雨聲讓人忘卻了所有煩惱,煙洛笑了笑,輕手輕腳地去床前取了件衣裳,才剛要披到她肩頭,趴着的人忽然輕聲問了她一句。

你說,我給他取什麽名字好呢?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煙洛愣了一愣,很久才明白她說的是什麽意思,目光落到她輕撫的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煙洛的心忽然紮着疼了一下。

那聲音裏帶了幾分翹首期盼的小心翼翼。

她一直以為她沒有那麽喜歡這個孩子,沒有那麽期待這個孩子。

當初越州一別,一身沉斂克制的男人抱着容卿很久很久都不松開手,衆人騎馬候在遠處靜靜等着,馬兒躁動地打着響鼻,直到那人放開她轉身離開,容卿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

煙洛是在那時候才知道,那晚奪去主子清白,在她身心留下道道傷痕的人到底是誰。

于是這孩子來得是那麽不是時候。

容卿拒絕聽到燕州任何消息,拒絕聽到有關那個人的一切,初聽聞自己有孕時,她将自己關在房門裏三天不說話,然後不知何時起,對腹中生命的漠不關心變成了隐隐期待。

即便在這樣睡着呓語的時候,想的也都是滿心期待的事。她一生裏的希望不多,如今剛好

有那麽一份,落到了肚子裏的孩子身上。

煙洛覺得這樣的期待何其易碎。

“藥快要煎好了,我想趁主子醒過來之前端過來,走到穿堂時,有兩個煎藥的丫頭正交頭接耳說着話,起初我聽不清楚,便走過去一些,就聽她們說——”

聽說景王娶了陸家小娘子,節度使大人也拿下了姚陽,趕在這種時候,不是錦上添花雙喜臨門是什麽?

陸家此時風頭正盛,那陸小娘子傳言也天人之姿,殿下美人入懷,你說他會不會把咱們娘子忘了呢?

煙洛銀牙一咬,聽到這樣的對話已氣得眼中冒火,才剛踏腳上前,卻忽然聽到身後“啪嗒”一聲,那是什麽東西落地的聲音,傘身摔在地,濺起的雨水打濕了衣擺,煙洛一回頭,感覺聲音都消失了一般,耳邊空無一物,眼前只有孤獨地站在雨中的容卿。

說不清什麽表情,因為沒有表情。

下一刻,她忽然蓋住耳朵,直直地跪在雨中,發出凄厲的叫喊,在理智和絕望的拉扯中不停掙紮。

“她握着匕首,往自己的肚子上刺,完全變成另一個人,我知道主子又發作了,只能和下人們一起按住她,大夫來的時候,她似乎找回了一絲理智,我卻看到她身下淌出了鮮血,她靜靜地躺在我懷裏,嘴裏喃喃說着——”

還好,還好。

她說着還好,眼淚卻一直往下掉。

沒能留下這個孩子讓她松一口氣,所有背上沉重的負擔都卸下去了,所以她說“還好”,可忍不住哭了,是因為心裏到底還是遺憾難過的嗎?煙洛攥着容卿的手,想起午後聽雨時,她在夢中溢出的那句話,她好像已經在想着要給孩子取名字了,然後果真如煙洛想的那般,這份希望是那麽的易碎。

“我知她是眼裏不揉沙子的人,我知道,就是沒想到她會那麽決絕,陛下在燕州軟香入懷,即便不摻私情,只為大局,亦永遠想不到遠在千裏之外的她是怎樣撕心裂肺,她的希望從來不是什麽孩子,只是陛下您罷了,是陛下您啊!”

“可卻被您這麽無情地撕碎。”

撐着頭的手忽然一滑,懸空感驟然襲來,李績睜開眼,才發現自己置身在哪裏,剛才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如今醒來,耳邊的聲音也全都消失了,他垂着眼,維持着那樣的姿勢半晌,神色微微愣怔,好像還沒從夢裏醒過來。

殿門外剛好傳來篤篤的敲門聲。

“陛下,蕭大人帶到了。”

李績一頓,坐正了身子:“讓他進來。”

蕭文石推開殿門,一腳踏了進去,看到上邊坐着的身影時,踏進去的那只腳,忍不住想要縮回來。

但他還是走了進去。

李績擡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人,冷峻的臉上不留一絲縫隙,話音尚存理智:“朕曾說過,越州有關她的消息,事無巨細悉數呈上,這五年來,朕一直以為自己對她的動向了如指掌。”

李績忽然沉音笑了一下:“說來好笑,朕竟然是在今天才知道,原來朕跟她,還有過一個孩子。”

“過”那個字,他咬得很重,像是從胸腔中擠壓出來。

蕭文石趴伏在地,脊背有一瞬的僵硬,不等上面的人開口詢問,他已是鎮定地答了一句。

“臣知道。”

李績搭在膝上的手忽然一握,金貴龍袍被抓出褶皺來。

“是臣故意讓人将那封信換了的,當時陛下正攻定州,事關重大,不容分心。”

“況且越州那邊一直瞞着這件事,直到五月的時候,臣才聽說卓氏有孕。當時陛下要跟陸家聯姻,期間若是傳出什麽閑言碎語來,陸十宴不知道會不會多想,此番拉攏之心定然大打折扣,所以臣才瞞了下來。臣本想事後再告訴陛下,沒想到緊接着就傳來卓氏小産的消息,定州一役打得艱難,喪子之痛非常人所能忍,所以臣自作主張,把整件事隐瞞了下來。”

蕭文石忽然起身,古井不波的雙眼看着李績,臉色認真地有些可怕:“但即便臣告訴了陛下,這一切仍然無法改變,只不過徒增煩惱而已,不是嗎?”

李績眸光微動,抓了半□□服的手忽然松開,他扶了扶額,背影幾多疲态:“這是你第三次這麽做了吧。”

“縱使朕有心縱容你,可事不過三。”

蕭文石橫着脖子,态度不肯放軟:“臣只做于陛下有益的事,陛下責罰,臣也無悔。”

李績忽然突然擡眼看他,眸中冷意讓人心慌,他一下子止住了聲音。

“蕭文石,沒有一

個帝王喜歡有能力遮住他雙眼的臣子。”

跪在地上的人一瞬間寒毛聳立。

“你要弄清楚自己錯在哪。是朕給你的權力太大了,才會讓你忘乎所以,得意忘形到不記得自己的位置,為朕着想是好事,但你沒權利為朕做選擇。”

一字一句如利箭般插到他心上,蕭文石瞪大了雙眼,臉上傷痕又疼又癢,他又想起那個與死亡近在咫尺的瞬間,冷刃由上而下狠狠砍下來,若不是有人奮力推開陛下的手,他如今早已屍首分離。

三次,整整三次,第三次他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錯不在隐瞞了什麽,傷害了誰,錯在隐瞞本身。

這就是君臣之間最忌諱的東西。

隐瞞的借口換了任何事情都一樣,是君王絕無法饒恕的,李績确實饒過他太多次了。可認清這個事實的瞬間,蕭文石居然松了口氣,只要不是為那個女人生氣,只要不是為那個女人迷惑,李績站在冷漠無情的帝王之位上所做的任何決定都是值得他支持的。

蕭文石如此想,然後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個響頭,虔誠無比:“臣知錯,求陛下責罰。”

李績靜靜看着他,忽然想起有人曾跟自己說過一句話。

他說,自己給不了卿兒想要的。

那時他覺得可笑,他将要富有天下,萬裏山河盡歸他所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什麽都有,又有什麽不能給她呢?

蕭文石也問,即便将所有真相都盡數告知他,結局就一定會改變嗎?

不一定,李績在那一刻很清楚答案。

娶陸清苒是手段,掌陸家人是局勢,攻下定州是勢在必得,奪位路上的每一步都不容走錯,而在這之前,他從不覺得這之中的某一步,對別人來說是刻骨銘心的傷害。

他是有個東西永遠也不能完整給她,他曾覺得那是無關緊要的事,只要他在乎她,寵愛她,只對她認真,讓她默默做着自己心裏唯一不同的人,這樣就夠了。

可這樣的結果是什麽呢?

容卿因他而癫狂,失去了他們第一個孩子,她用這麽一個冰冷的事實告訴他,她沒辦法接受他這麽淺薄的愛。

可見是他錯了。

李績忽然覺得喉中湧上一股腥甜,耳邊轟鳴

地響着容卿對他說的那句話。

“你太髒了,我惡心。”

她是真覺得他髒,她不僅惡心,她一想到他懷中擁着別的女人,痛苦和失望能讓她發瘋,能奪去他們之間的骨血,能讓她在小産時哭着說“還好”。

她定然厭透他了。

他曾覺得空白的時光能被日後的歲月相伴來填補,可從竹籃子裏漏出去的水再難收回了,他忽然有些慌亂地站起身,不顧跪着的蕭文石,踉跄着向後殿走。

蕭文石從未見過李績這樣失魂落魄的樣子。

他撩開青紗,口中腥甜被他生生咽下,看到床上躺着的靜靜睡顏時,他的心似乎抽痛了一下,讓臉上維持的冷靜都已十不存一,他向前走去,好像越過了歲月時光,虛浮的步伐異常艱難。

第一步,他看到她躲在女人身後,怯怯地瞪着一雙大眼睛看着他,指着頭頂大喊“跳跳”。

也看到了忽而羞紅臉的自己。

第二步,他看到她牽着自己的手,為馬球賽場上精彩的表現歡呼,“四哥,我就說他們一定贏吧!”。

也看到了被那雙彩眸勾得失神的自己。

第三步,他看到她欲言又止的面孔,手指輕輕拉着自己的袖子,再慢慢松開,“四哥,你讨厭我了嗎?”

也看到了因她而猶豫不決的自己。

第四步,他看到她跪在卓闵君靈堂前,微微抖動的肩身,然後撐着酸疼的雙腿站起來問她,“四哥想我走去哪?”

也看到想扶住她身軀的自己。

第五步,他看到她昂着頭,一雙羞憤眼眸盈滿淚水,被噬吻過的紅唇嬌豔欲滴,“四哥,你的心難道是石頭做的嗎?”

也看到想要否認,然後溫柔将她擁入懷的自己。

第六步,他看到她踮腳貼上來的面龐,冰冷的手指攬着他的脖頸,傳來絲絲縷縷的涼意,“四哥,你記住我今天的樣子。”

也看到情不自禁地伸手作挽留,卻握住了一團虛無的自己。

第七步,他看到她握着他的手,眼裏的不敢置信和傷心絕望慢慢侵蝕她的所有自尊和驕傲,“四哥,用這種方式折辱人,你心裏很快活嗎?”

也看到忍不住想要告訴她,只要一想起她可能要離開他,就控制不住想要用盡手段留住她的

自己。

第八步,他已走到她床前前。

看不到她任何表情,無法知道她任何心跡,只有蒼白的面孔,不會哭,也不會笑,明明近在眼前,卻可望而不可即。

他也看到了一個後知後覺,泣不成聲的自己。

曾經郎心似鐵,如今碎若泥塵。時至此時,他才發現,眼前的人終歸是不一樣的,他才承認,眼前的人終歸是最特別的。

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動去鳳翔宮請安,只為多看眼前人一眼,籌謀天下,誓要奪得李盛江山,只為當初某人的一句“唯太子之尊可堪配卓氏容卿耳”。

只是這樣的認知來的有些晚。

李績跪在床前,握住她微涼的手,輕輕擱在額頭上,腦中所有回想都是折磨,曾信誓旦旦地說“我不會被任何感情絆住”,如今才知,人啊,有血有肉,怎麽會不被感情絆住呢?

“四哥。”

一聲輕喚,将垂頭的人驚得一顫,他茫然地擡起頭,看到床上的人不知何時已經醒了過來。

“四哥,你哭了?”

容卿在問他。

李績沒想到她會突然醒過來,急忙擡手擦了擦眼睛,臉上喜色閃過,剛要說話,容卿已經撐着身子坐了起來。

“我睡着時,好像聽到你有話要問我。”

“四哥想要問我什麽?”

李績一怔,幹澀的嗓子猶如被人握住一般,他仰頭看着床上淡漠的人,空洞的眼睛裏沒有一絲色彩,他頓了頓,聲音像被尖銳的東西剌過一樣。

“你會原諒朕嗎?”

容卿眸光閃了閃,怔忪的雙眼慢慢複蘇,兩天裏發生的事,早上的失态,和席卷全身的疼痛,所有回憶都一股腦湧上來,可奇怪的是,她竟然再也不像原來那樣,一想起這些就頭疼了。

“四哥是不是都知道了,我的病,孩子的事,煙洛都告訴你了吧。”容卿平靜地說着,提到“孩子”時,也只是像提到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一樣,神色沒有絲毫動容。

李績卻變了臉色,就聽容卿緊接着道:“你都知道了,怎麽還問我這麽愚蠢的話呢?”

容卿說完,他的心忽地一墜,卻好像永遠也觸不到底。他被那樣冷漠的眼神刺痛了,那一刻,他心底忽然有了一個很深刻的認知,那認知不停

地在腦海中回響,在冷靜地告訴他一個事實。

“我發現,你原來很愛我。”

“我發現時,你已經不愛我了。”

有人掙脫了囚籠,活成了無堅不摧的樣子,有人注定因為自己的錯誤,活成另一個被束縛着身心,再也無法逃脫的籠中鳥。

誰到最後仍矮一截,誰就是真的慘敗。而現在,是容卿在睥睨着他,以一種俯視的姿态。

作者有話要說:啊啊啊啊啊啊對不起我晚了!

不過也還是把這章碼出來了,我太難了,元旦加班公司跨年我太難了,感情總是抓不對修改好幾遍推翻重寫我太難了。

今天又揭開一個之前埋的小小伏筆,嘿嘿嘿就是之前開頭時候卿卿說過四哥雷打不動每日來鳳翔宮給皇姑母請安,即便是疏遠她們的時候也一樣,其實是想每日都看到卿卿。

有時候許多細節都是下意識而不是刻意為之的,李績顯然沒有很早就認識到他對容卿的不同,最開始的理解更傾向于占有,但久而久之他自己也分不清是愛還是占有了。

所以錯在他。

只能慢慢贖罪了。

再說一次我不換男主的,你們怎麽罵四狗都好但是男主說好了是他,要接受這點再看下去啊,親們求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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