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皇後四十一課
檐上白雪消融, 滴答滴答落在窗柩上,殿外空靈的水聲,如玄鐵撞鐘, 咚地一聲擴大,餘下空谷回響, 連心靈也跟着震顫。
裏面的一切都太靜了,靜得能聽到外面雪化的聲音。
容卿垂着眼,長長眼睫蓋住一身幽芒,她半肩微露, 将手撐在身前, 借着透窗而入的光線好好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
原來站在高處的風景是這麽好看, 頂端存在的意義, 就是襯托腳下泥塵的卑微,她看不清眼前人的神情, 就像眼前人曾看不到她一樣。
半晌後她忽然笑了笑,她一笑,仿佛百花盛開。
“四哥, 你的臉太緊繃了, ”容卿擡起手, 将欲言又止的李績整張臉捧了起來, 忽然放大的水眸讓李績為之一顫, 四目相對時,連指尖飄散的香氣都刺激着他的神經,“你是怕我不原諒你麽?”
她尾音輕揚, 自帶妩媚,輕挑的語氣宛若在玩弄一個戲子。
李績聽出她的揶揄,聽出她的漫不經心,聽出她的玩味來,可當她迎上來時,李績的第一個想法,竟然是有點想躲。
毫無芥蒂的靠近像是遮上一層不透光的布,純潔無暇的笑容像是戴上一副面具,清醒後割裂的兩種面孔截然不同,可她越是什麽都不在意,他越會想起之前那句刺痛人心的話。
不是應該連靠近他都感覺厭惡嗎?
李績覆上她的手,将捧着自己臉的手緩緩拉下去。
“朕知道你心裏怨朕。”
“卿兒,當初的事,是朕錯了。留你在越州,只為給你一個安全的環境,朕沒想到,在朕看不到的地方,你會發生這樣的事。”
他閉了閉眼,似乎不願想起那段回憶。
可是痛苦的回憶也不是他的,腦中晃過的血腥與折磨,終究都是想象,人怎麽能那麽容易就感同身受呢。容卿聽了後唇角微揚,眼中笑意不去。
“四哥錯的,是這一件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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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笑容未直達眼底,李績只能看到無盡的冰冷,而這句問話之後的綿長沉默,似乎就是一個準确而堅定的答案。
他錯的當然不可能這一件事。
容卿忽然隐去笑容,伸腳踩到腳踏上,光潔玉足輕擡,每一步都妖嬈多姿,李績看着她
慢慢走到窗前,輕薄背影卷在光影裏,像夢境裏的虛幻。
“我一生裏聽到過很多話……勸告的,警示的,阻攔的,我全不信,總是過耳就忘了。唯有當初你在月下應我時,說你絕不會跟你父皇一樣……我信了。”
容卿擡起手,指尖搭在透光的斑駁窗格上,好像在回想着什麽:“信了的後果是,勸慰我的那個人,死了。”
李績眸光隐滅,心上好像被什麽東西紮了一下,容卿卻不管他,還在自顧自地說着。
“想來是我那時年紀太小,才會被三兩句花言巧語蒙騙,這世間男人對女人的那點念想,大抵都是一樣的,曼妙的身姿,姣好的容顏,以及一切對美的征服……你說,這樣的心,怎麽會不一樣呢?”
冰冷的語氣讓人心底生寒,她好像一語道出了真相,這是潛伏在大多數男人心中最不堪也最真實的想法,人們很多時候為了掩飾心底的欲望,都會用各個理由粉飾,權位,制衡,拉攏,聯合,借口也大都相同。
“怎麽不會呢!”李績聽出她的意有所指,胸中積壓的火氣頂得難受,直言反駁了她。
她故意說這種戳人心窩子的話,就能理所當然地将他放在地上踩,包括那一顆真心,兩個人離得那麽遠,背道而馳。有些話不說,就一輩子爛在肚子裏,永遠不會為人所知,李績心裏一急,走到容卿身後,一把拉起她的手臂,讓她正對着自己:“她們跟你不一樣,朕對你——”
“你看,”容卿打斷他,呵地輕笑一聲,好像不願擡頭仰望他,她偏過臉去,眸間閃過一抹譏諷,“你哪裏知道自己錯了。”
“四哥難道忘了嗎?當初是誰對我說,別太把自己當一回事。”
“這句話我時至今日還記得,未敢忘。”
李績瞬間被堵住了喉嚨,似乎一個字音也發不出來。
從前的說過的話,劍鋒一轉,反倒插到了自己身上。既然不是真正的傻子,那就從來都只是裝傻,而李績的避重就輕很容易讓一個清醒的人發現纰漏,他不能再用任何沒有實質性的好話哄得她開心了。
我愛你,我會對你好,你是我這一輩子最重要的人。
這種話誰不會說呢?
所有曾經搬起的石頭
,最後都砸了自己的腳。
“你放心吧,四哥,”容卿轉過頭,眼中諷刺不再,恬然笑意再次浮上臉去,“我原諒你了,我怎麽會不原諒你呢?我現在是你的皇後,你身邊最重要的位子是我的,我是你所有女人裏,最尊貴的一個,你給了我這麽大榮寵,我當然要心懷感激,怎麽還敢不原諒你呢?”
李績定定地看着容卿的眼睛,探尋不到一絲縫隙,她豎着堅硬的盔甲,将他整個人擋在外面,密不透風得好似一堵牆。
沒人會因為這樣一番話開心,因為那從頭到尾都是虛假的,眼前人甚至絲毫不加掩飾地告訴他自己的心意。
那一刻,李績忽然不知道該怎麽挽回她的心了。
“我們之間,一定要這樣嗎?”他癱下肩膀,聲音有些嘶啞,頹然的無力感讓他眼中滿是疲态。
“我們之間,不一直都是這樣嗎?”
容卿一字一頓地回答他。
相比他來說,是誰更無心應付,簡直一目了然,李績被她的冷漠刺得心中一痛,那種悄然溜走的恐懼感再次襲上心頭,明知道什麽也握不住,他還是緊緊抱住了她。
“朕不會放開你的,即便你讨厭朕,朕也絕不會放開你的。”他接連說了兩遍同樣的話,好像是說給自己聽,而懷裏的那個人,自始至終也沒什麽反應。
曾經作下的惡果終究要被他自己吞下,他所有的真情真心她都不再相信,雖然堅若磐石,可早已經變成千瘡百孔的她,那顆心要怎麽才能重新捂暖呢?
第二日早朝,衆臣發現戶部尚書蕭文石不在,聽聞他告病請假了,明明頭天看着還什麽事都沒有,大家議論紛紛,最後沒得出什麽結論,後來才聽說,封後大典那日他被陛下召見來着,結果是被人從宮門擡到府上的,杖打五十大板,人已經被打得不成人形。
只是隐隐約約有聽說是因為皇後娘娘。
封後大典雖然取消,可卓容卿皇後的位子還是板上釘釘的,衆人本以為大典取消是因為陛下和皇後有什麽龃龉,可單看陛下每日都要往玉照宮跑,也知道其中原因定然不是陛下厭惡了皇後。
容卿醒來已有三天,每日百無聊賴的生活讓她變得更加慵懶了,上午坐在一方白
木矮幾上吃茶,容卿看着那個瑞獸香爐,忽然臨時起意,讓煙洛将香熄了。
往生香是用來安撫容卿情緒的,可是近兩日她一次也沒有感覺到不适,頭疼也好了許多,原來那些敏感提不得的事情如今也都能泰然面對,容卿覺得這香也可以停一停了,總是依賴着也不好。
煙洛剛去把香灰倒了,迎面便撞上了玉竹,她氣喘籲籲地行至容卿身前,先是彎了彎身,然後急道:“娘娘,洛寶林又來了,現在就在宮外等着。”
容卿吃茶的手一頓,眼睛眨了眨:“就說我身體不适,不見。”
玉竹動作有些遲疑,吞吐道:“洛寶林曾經,是王爺府上的舞姬,說不定她是有什麽話要說,才——”
“玉竹,”容卿打斷她,擡眼看過去,水潤雙眸攝人心魄,讓玉竹将後面的話生生吞回到肚子裏,“不要總覺得自己是最聰明的那個,做自己該做的事,別的沒用的話,一個字也不要說。”
玉竹一震,趕緊俯下身去:“奴婢謹記。”
她出去給洛寶林回話時,煙洛剛好回來,好像對剛才屋裏發生的一切了若指掌,煙洛也心中好奇,卻不是好奇主子為什麽不見她。
“連着三日都來玉照宮,主子已經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了,她為什麽還非要自讨沒趣呢?”
煙洛問完,就見容卿勾了勾唇,輕啜一口清茶,唇齒間溢出一聲冷笑。
“你說她是來見我,還是見別人的呢?”
話音剛落,外邊就傳來那聲熟悉的高聲通傳。
“陛下駕到!”
煙洛恍然大悟,明白了洛寶林的用意,怕是只為了在玉照宮前,跟陛下來一個偶遇吧,李績多日不入後宮,也不寵幸妃子,每天往玉照宮跑,能得近天顏的位子途徑,也就是容卿這裏了。
“主子既然知道,為什麽不早點派人給她趕走呢?”煙洛心中不解,便又出聲問了一句,可是這句話之後,屋裏是長時間的沉默,煙洛一扭頭,發現主子正望着桌角,空洞的眼中沒有任何情緒。
“主子?主子?”
煙洛接連喊了兩聲,容卿才恍然驚醒,失神的眼中重新煥發光彩,她回過神來,茫然地看着她:“怎麽了?”
煙洛剛要張嘴說話,殿門外已
經傳來聲響,她斂眉低首,退到容卿身後,李績已經一腳踏進門檻,王椽得了令,沒有跟進來。
李績背着手,臉色陰沉,看不出有什麽好心情,他徑直走到容卿身前,屈膝随意地坐了下去,煙洛要來添茶,被他制止了,容卿始終端坐着,眼皮也不擡,将手中熱茶吹出一層層漣漪。
就這樣靜靜呆了一刻鐘,也不知誰先沉不住氣,李績輕出一口氣,手指搭在桌上煩躁地敲了三下。
“兩日後,東苑有一場馬球比賽,你想去看嗎?”李績看着地面,不時地偷偷擡眼瞥容卿的臉色。
作者有話要說:四哥:處理公務朕在行,怎麽逗女孩子歡心從來沒人教過朕啊!你們快快來給朕出出主意。
王椽:送點禮物。
煙洛:說點好話。
蕭文石:就不該慣着!
蕭文風:請她看一場馬球比賽。
四哥:這個好,她喜歡看馬球!
蕭文風:讓我上場讓我上場!贏了的人可以得一塊免死金牌!
四哥:你其實是想得免死金牌對嗎?
數日後
四哥(失落):卿卿說她不想看(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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