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皇後七十一課!!

朱窗青瓦, 雨簾傾下,檐角垂墜的水珠砸着出點點水窪,一夜不曾停的雨, 越下越散漫了,叮咚叮咚地敲着積滿水的水缸, 濺起水花,卻不知何時能消歇。

檐下坐着一人,畏寒,連夜雨的水汽侵襲, 他觀雨, 膝上便搭了一張毛氈毯子禦寒, 一上午, 手都擱在毯子裏,微微昂頭, 以這個姿勢靜靜地看着檐外的天,不知要看到幾時才肯罷休。

李準在後面看着,總覺得那人像烏雲密布的天一樣陰沉。

他來了近半月, 吃光了楚王府的酒, 看遍了楚王府的風景, 該聽的心事也聽了, 該辦的正事都辦了。

但他總覺得李缜心裏還藏着事。

他卻不知該不該走開。

李缜身體不好, 人盡皆知,當年在豐京受沈和光拷問和幽禁,變成今日的樣子是有跡可循的。但他問過郎中, 知道這樣纏綿病榻的虛弱身軀與他每日憂思過甚也有關。一個人藏有心事,終日裏憋在心裏,總會有一天承受不住的。

可看如今他們各自立場,李準又怕自己問得多了,最後會為難。

無聲的嘆了口氣,他搖搖頭,走上前去,将一件外衫披在李缜身上,指了指外面的天:“你在這看了半日的雨了,這雨下得就這麽有意思?”

李缜将視線從外面挪回到他身上,昏沉光線裏有一道冷峻分明的輪廓,語氣雖不善,可眸中的擔憂是瞞不過人的。他理了理手下的氈毯,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你快要回燕州了吧。”

“沒有啊。”李準搖頭。

“那你總是要回去的吧。”

李準不知要說什麽,話到嘴邊便磕絆了,他掏出懷裏的瓜子來,毫不顧忌地咬了一口,然後放肆地把瓜子皮吐到地上:“回去,當然回去,燕州是我的封地,那裏可比京城清淨多了!”

說完,他又看他:“你問我這個做什麽?”

“你回燕地之後,京中知道這件事的便還是之前那廖廖數人,我也可不必壓在心中,每日困頓于此了。”

李準雙眼微張:“三哥……”

雨聲潇潇,此時無風,如紗傾蓋。

他每日擺席飲酒,月下相談,似有心事交付,卻總望而卻步,欲語還休,竟在今日還是

忍不住了,只想将滿懷愁苦抒之于胸。

李缜低着頭,手心漸漸攥緊,胸中如積郁着一口氣不能發洩,直到壓不住了,他又忽地松開手,轉頭看着檐外,一下一下平複着自己的呼吸。

“你說,”他聲音裏似是還帶着顫抖,“我到底,該不該恨四弟?”

……

“朝中上下,若知往事之人,都覺得養在哀家膝下的那個孩子定然是恨透陛下的,”陸宛瑜端詳着茶杯裏的水紋,穿透舊日歲月的嗓音幽幽纏繞,如鞭藤一般縛住人心,“你養在宮中,多少也聽說些。先皇風流,宮中妃嫔衆多,可膝下孩子卻沒幾個,這樣勢同水火的争寵奪恩,在深宮大內裏是絕不會少的,其中就有蕭淑妃故意招惹徐昭儀致使她難産而亡之事。”

陸宛瑜撐着案幾站起身來,偏頭聽着窗外的雨:“缜兒和陛下二人的生母,兩人一同折損在這件事上。”

容卿還是端坐着,神色并無變化,毫無感情起伏地說起這段往事:“蕭淑妃沖撞了身懷龍嗣的徐昭儀,致使徐昭儀難産而亡,先皇震怒,降蕭淑妃為才人,貶入冷宮,後蕭才人于冷宮之中誕下一子,卻産後失調,死于血崩……宮中多隐秘,可這件事,卻是許多王公大臣都爛熟于心的。”

陸宛瑜嗤笑一聲:“讓外面都傳遍的,哪裏還叫什麽隐秘。”

容卿轉頭,視線一路追随她,就看到陸宛瑜慢慢走到窗前,将窗子打開,引入一室風雨,佛像前的三炷香火星一閃而逝,燭火稍稍晃動了一下。

陸宛瑜笑了笑,像想到了什麽開心的事。

“當年的蕭淑妃,真是後宮裏唯一一塊純潔無暇的白玉啊。我見過各種城府至深之人,再深的謀算,你只要用心,且能勘破呢,許是這樣的日子過多了,卻反而堪不破那樣至純至善的人心。”

她扭頭看了容卿一眼,眼中有些可惜:“她不該進宮裏來的,這深宮裏的人都能活吞了她。”

容卿皺了皺眉:“你的意思,當初的沖撞,真的只是她無心之舉?”

“不,”陸宛瑜很快就否認了她,“應該說,那次沖撞,也是一番精心謀劃後的結果,發生在後宮裏的事,哪有什麽真的無心無意。”

聽着陸宛瑜的冷

笑,容卿察覺出一絲別的味道來,好像冥冥中有一張大網正在撒下來,她該起身就走,還是聽她把故事說完?

“所以蕭淑妃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

“外人都道她陰狠歹毒,妒忌你母妃徐昭儀身懷龍嗣,所以才假作無意而戕害之,之後被貶為才人冷宮幽禁,不也正是因為如此嗎?即便我視四哥如親兄弟,可這樣血淋淋的真相,想要罔顧,也絕非君子所為,奪嫡是奪嫡,立場是立場,仇恨是仇恨,我不會混為一談。你要因此恨他,盡管去恨,我是不會為任何一個人說話的。”

李缜看着李準慷慨激昂,唇邊笑意漾漾,可滿面的無奈愁容卻酸澀無比,良久之後,他搖了搖頭:“我竟不知,這般真相,這麽大的委屈,他連你也未告訴。”

“甚麽真相?”李準明顯頓了一頓,再看他時,眸中多了幾分不解。

李缜垂下頭苦笑一聲:“我一直覺得,是他母親害我母親難産而亡,也害得我差點命喪腹中,這仇恨是無論如何也根除不斷的,徐蕭兩族因此結下仇怨,舅舅更因此懷恨在心,他欠我,是世人皆知之事。”

雨好像下得更大了,噼啪雜亂的落雨聲跟他的聲音交纏在一起,有幾分模糊不清,李準走近一些。

“但我懂事之後,卻覺得禍不及子,事情發生時四弟還未出生,他出身為何自己無法選擇,他只比我小幾個月而已,什麽都不知道,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寬宏待他,相處之餘未曾提過往事分毫,甚至有那麽些時候,我看他……常常覺得他很可憐。”

“如今想來,他當是看透了,我并非寬宏,心中怨怼也從未消除,我只不過是虛僞的憐憫而已,”李缜抓着氈毯,身子慢慢向後靠,仰頭嘆息一聲,“所以他才會那麽讨厭我。”

李準張了張嘴,覺得眼前之人并不像他自己說得那般不堪,可人心這種東西怎能說得準呢,你看他,大抵是沒有他看他自己更清楚的,尤其摻雜着這種深仇大恨在裏面,外人很難說得分明。

“人非草木,也非聖人,這怪不得三哥。”

李缜忽然看向他:“你常問我怎麽不去四弟面前親自問他,連壽宴都躲着不見,其實不是他不想看到

我,是我無顏面對他而已。”

……

“陛下為何對缜兒如此冷漠,你從沒有過一點疑問嗎?按道理來說,不應該是缜兒處處看陛下不順眼,對他厭煩至極才對嗎,可兩人的态度一直都是反過來的,”陸宛瑜擦了擦窗上的水漬,“陛下,其實早就知道真相了吧。”

容卿被她這句話問住了,一時間竟無言反駁。

她心中就沒一點疑問嗎?其實是有的。

從前是不敢問,後來是無意問,于是也便這樣相安無事着,從不去觸碰上一輩人的恩怨。知道得越少,過得越輕松。

“當日沖撞的确是一場精心謀算,只不過謀算的人是徐昭儀而非蕭淑妃罷了。”陸宛瑜輕緩地嘆了口氣,将幾乎要躍進窗內的綠折下來,伸出去的手立時就被雨水打濕了,而剛說出口的那句話,就像湖水上掠過的清風,漫不經心吹拂而過,只留下一圈圈漣漪。

堂中靜得只剩雨聲。

容卿看着前面,眸光幾經閃動:“可最終徐昭儀她死了,殚于心計,費力籌謀,最後又何需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她為的什麽?”

陸宛瑜将綠枝插在窗縫上,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她轉身走到裏面,許是站得累了,杵着硬榻慢慢坐下,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後宮争端,争的還能是什麽,無非就是寵愛和地位而已,她身懷龍嗣,即将臨盆,今後位分只有向上升的份,地位,她不必争。”

那便只有寵愛了,當時蕭氏盛寵在身,惹人記恨是正常,為了讓她在李崇演那裏失了寵信,使些小手段污蔑她是最簡單的辦法,可就算再傻再愚蠢的人,就算真要以自己做餌,也萬不會将自己的命真的搭進去,除非……

容卿驟然變了臉色,搭在案幾上的手攥起拳頭,眼睛怔怔地看着前方。

陸宛瑜漫笑一聲:“你大概也猜到了。”

“那女人,被你皇姑母利用,做了愚蠢的出頭鳥,可謂一箭雙雕。”

……

“他母妃,其實是被我母妃連累的,是我母妃想要誣陷蕭淑妃,讓她失了盛寵,永無出頭之日。可笑我一直覺得是他們蕭家人虧欠我,裝作寬宏大度的樣子要原諒他,最後卻發現是我母妃聽人教唆心生怨恨,起了那害人的心思

……”

李缜忽然頓住話音,擡頭望向院中的翠竹,目光飄得悠遠,最終不知飄向哪塊灰蒙蒙的天地。

李準一時間有些怔住了,突然聽聞這樣的真相,他思緒微微遲鈍,緩了好久才回過神來,追問道:“你是怎麽知道的?事情過了這麽多年,你怎麽知道現在查到的就是事實真相?”

“說不準……”他話音漸低,原本要說出口的話,在他意識到什麽之後便都吞咽回去。

李缜收回視線,看了看他,“你該比我相信他的為人。而且,确實是我自己查到的,事情雖然已經過了二十多年,但總有一兩個旁觀者窺探到了事實真相,将隐秘一直藏到如今……”

“你說你母妃是受人教唆?”李準恢複思考,找出他話中關鍵,“是誰?”

李缜閉了閉眼。

“此事過後,從中受益的只有兩個人。”

“皇後,和陸貴妃?”

“沒錯。”

李準将手中的瓜子放回懷裏,端着手臂在檐下來回走着,腳步聲被雨打翠竹的聲音遮蓋,一陣陣攪人心煩。

他忽然轉過身來,雙眼緊緊盯着李缜,問道:“這件事她知道嗎?”

兩人一個坐在輪椅之上,一個挺直站立,所言虛虛實實,多有遮掩,卻都能一瞬間便明白對方的意思。

包括他口中的“她”。

“不知道。”

……

“你應該知道,你皇姑母多年膝下無子,身為皇後雖高高在上,手中沒有皇子卻猶如獨木前行,所以她必須要為今後做打算,此為其一。宮中多美眷,蕭淑妃和徐昭儀各自受了一陣榮寵,招致你皇姑母嫉妒,把愚蠢的徐昭儀當作手中一把刀,一舉能滅掉兩個寵妃,此為其二。一石二鳥,一箭雙雕,何樂而不為?”

陸宛瑜坐在硬榻上低聲說着,其中的冷意順着從窗子那裏飄來的風在堂中回旋,最後鑽到心上,侵入骨髓。

“所以,徐昭儀的難産,也是人禍?”

“把罪名嫁禍給蕭淑妃,徐氏的用處就沒有了,她也沒想到自己做着做着戲,竟真被人灌了催産湯,提前臨盆,你皇姑母本就想要她肚子裏的那個孩子,徐氏活着,孩子很難記到她名下,只有徐氏死了,她才有機會。只是沒想到,陰差陽錯之

下,先皇将那個孩子送到了我這裏,你皇姑母背後謀劃,卻竹籃打水一場空,最後什麽都沒得到,也算天意弄人了。”

容卿猝然間站起身,立眉看着陸宛瑜:“你是說這一切都是我皇姑母安排的?”

陸宛瑜手中還攥着佛珠,沒因為她的憤怒而改變臉色,只是笑着看她,說道:“你以為你皇姑母在後宮幾十載都是任人宰割的小綿羊嗎?她是皇後,在後宮從來都是只手遮天的存在,她唯一鬥不過的人是先皇,剩下的人,哪能從她手中讨到一絲好?”

“盛寵在身的蘭如玉,除了最後卓家已然無力回天之時,她何敢到你姑母面前耀武揚威去?”

容卿呆立那處,覺得呼吸有些發緊,當遮掩往事的布被揭開之後,原來如迷霧一般的疑惑都變得不能更明晰。

不,蘭如玉她不敢,也沒有過。

在她印象中,只有在外祖父去世之後,卓家的頹勢黑雲翻墨般襲來之後,她的皇姑母才在一夕之間,從高高在上的皇後變成卑微漂浮的泥塵。

皇姑母是她的好姑母,但她也從來沒說過自己是一個好人。

陸宛瑜還在繼續說:“缜兒記到我名下,你皇姑母還想再争,可先皇決定的事,她也毫無辦法,先皇子嗣稀薄,大皇子早夭,老二又被先皇養在跟前不容他人染指,缜兒也被我抱走了,本以為此事就暫且作罷,誰知道冷宮幽禁的蕭淑妃,在被徐昭儀陷害之時已有身孕,在冷宮住了兩月,就再也瞞不住了。”

她說到這裏不再說了,擡眼去看容卿,就見她突然轉過身背對着她,腳步向前踏,似是要離開。

可是後面那只腳卻久久沒有跟上。

“後面的事,不用我說,你大概也能猜到了,蕭氏到底因何而死,陛下是如何到鳳翔宮養在你皇姑母膝下,最後又為何要同你皇姑母疏遠……”

容卿站在光影交接之處,背影下一片漆黑,縛着她的雙腳,讓她無法逃離,良久之後,她才轉過身,面容清減,雖瞧着單薄蕭瑟,可依舊将自己掩飾得很好,不驚不懼,不悲不喜。

“你怎麽會知道這些事?”

李崇演那麽一個心思缜密的人,對枕邊人的防備不亞于對朝臣的猜疑,卓闵君做了那麽

多事卻一件也沒有東窗事發,陸宛瑜又是從哪得知真相的呢?

陸宛瑜喝了一口冷茶,眉下雙眸看着有些混濁了,目光不知飄向了哪裏,她輕道:“這後宮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牢籠,任是誰進來,都會在日夜煎熬中變得人不人鬼不鬼,能得善終的人太少太少了,即便是如蕭淑妃那般天真爛漫,若能活得再長久些,也不能說她就可以永葆天真,而你姑母……大概就是深陷泥潭中掙紮的人吧。”

容卿看她從硬榻上下來,一步一步走到自己身前,混濁的雙眼裏晶瑩閃爍,一行淚不知不覺間落下,但她眼裏不知是悲傷還是憐憫,看着她又不像在看着她。

她拉住容卿的手,眼尾皺紋漸深,她道:“我不愛先皇,不貪地位,這些隐秘之事,我是不屑去查的,別人的陰險歹毒與我無關,我不過是想好好活着。”

“而我卻知道這些事,是因為,這都是你皇姑母自己親口告訴我的。”

容卿猛然擡頭看她,心中震驚不已,滿眼的不相信,但陸宛瑜只是搖了搖頭。

“你得相信。”

她說:“她是個做盡了壞事,又心中不安,只能夜夜與噩夢為伴,惶惶度日的可憐人。”

可憐人,又是個可憐人。

在佛堂這等清淨之地,那三個字好像是對佛祖的亵渎,這世間至誠之善,和絕對的罪惡,從來都應該黑白分明。

奈何人不是個如此簡單只有正反兩面的存在。

“那你可憐她嗎?”容卿忽然問,她看到陸宛瑜微微一頓,眼中驚詫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是自嘲和無奈,她搖了搖頭:“不可憐,我甚至有些羨慕她,如果是為了我心愛的人,變成什麽樣,我也甘願。”

我也甘願。

假定之事無法成真,但容卿知道,皇姑母臨死之前,是滿腔的不甘,可這種不甘,也只有在退無可退之後,才會出現。

她忽然覺得掌心發涼,背後陣陣發着冷汗,她想起卓家大難之前,皇姑母竟然去求一直以來同她勢如水火的陸貴妃,當時不曾解答的疑惑,今日她算是明白了。

皇姑母和陸宛瑜兩人之間沒有可相争奪的東西,或許就因為這樣,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彼此反而成了宮裏唯一可一傾心事

之人。

耳畔飄蕩的那句話是皇姑母臨終前對她最後的教誨,從前覺得是教誨,而今卻覺得并不是這樣了。

“若想當三千佳麗裏笑到最後那個,第一要守住本心,不能愛上皇帝,第二,不要讓皇帝知道你不愛她。”原來這句話說的,就是陸宛瑜。

皇姑母到最後,何嘗不是在羨慕她?

做一只籠中雀,皇姑母不如她,楚氏不如她,容卿自己也不如她,可人生于天地間哪裏只有一個籠子,陸宛瑜心不在這,無欲無求自然可無堅不摧。

可最終,竟沒一個好下場。

容卿抽回手,兩眼怔忪無神,她以為自己經歷兩代皇後,看盡後宮沉浮,已經學得該如何做一個皇後了,可如今卻越發迷茫。

而她和李績之間,也不僅僅隔了孩子那一條命,還有皇姑母,與他生母之間無法磨滅的仇恨。

所以他才會突然疏遠她,所以他才會每次看到她時克制又矛盾,所以在皇姑母的靈堂前,他才會對她冷嘲熱諷,而之後的摧殘和不珍惜,是否也因為她和他之間隔着的怨恨呢?容卿心裏像纏了解不開的絲線,太陽穴傳來絲絲陣痛,她扶着案幾一角跪坐下身,在寂靜的佛堂裏一口一口地吸着氣。

陸宛瑜始終看着她,手裏倒騰着佛珠,默念了幾句經,而後坐到她旁邊,因年紀大了,動作越發遲緩,連說話的聲音都慢吞吞的。

她道:“我本以為,這樁陳年舊事,在陛下登基之後就會昭告天下,為他生母沉冤昭雪,可卻遲遲聽不到消息,後來,我就聽說他封你為皇後。”

容卿停住按壓太陽穴的手,從指縫間看到她含笑望過來的眼,神色微微怔然。

“再後來,聽聞你得了怪病,精神時常恍惚,我就更知道他為什麽放過這些陳年往事了。”

放過?

與其說放過,不如說他是在刻意隐藏。她一次也沒聽到李績在她面前提到蕭淑妃的事,他也從不提皇姑母。

他最多總是說到李缜,因為那不足為外人道的占有欲……除此外,就全都是她。

李績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待頭疼散去,容卿要離開錦鳴堂,臨走時,陸宛瑜已又跪坐回最初的那個位置,敲着木魚誦經念佛,她背對着她,

看不到臉上神情,只一個孤單背影。

她有好多話想要問她,比如她為什麽不恨她,為什麽肯回答她這麽多問題,為什麽要替李績說好話,但她沒問這些疑惑。

這世間的恩怨,大抵上……很難說得清。

“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離開這裏?”

良久的沉默過後,木魚聲戛然而止。

“不必,”她說着,整個人如一潭死水,“他早已死了。”

容卿轉過頭,推門而出。

雨還在下,被吹打的草木皆萎靡,唯有翠竹依然挺傲。李準将視線從檐外收回來,太長時間不見人聲,他一轉頭,就看到李缜竟偏頭靠在輪椅上睡着了,手還緊緊抓着氈毯,大概沒有做噩夢,因為眉頭還算舒展。

他走過去,将輪椅推回到屋子裏,木輪在地面上發出“呼侖呼侖”的聲音,沒兩步那人就醒了,神色還有些茫然,似是不相信自己竟然睡着了。

李準笑了笑:“把心裏話說出來,就舒坦了。”

他把門關上,裏面越發昏暗,但他也不點燈,将李缜推到床邊,架着他胳膊給他扶到床上去。

“依你看,我的腿還能好嗎?”

李準給他安置好了,才頗為驚訝地看着他:“我以為你從來不在意呢!”

李缜淡笑不語。

“我行針,只會救将死之人,破而後立,你這般,我不行,但我師傅應該可以,”李準摸了摸後腦勺,“可他居無定所,我也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處。”

随後又補充一句:“我已經七八年沒見過他了。”

李缜拉過被子,輕輕嘆了口氣,語氣幾分失望:“當初本是為了讓她多記着我的好,但這腿傷卻成了她心底負擔,想來她得了那種病,也與我有些關系,所以我想着,如果能重新站起來,她心中愧疚是否也能減少些。”

李準直直盯着他,好長時間沒說話,直到床上的人訝然地問他“怎麽了”,他才滿眼探尋地看着他,“你心裏一點隔閡都沒有?知道了這樣的真相,也依然不恨她?”

“不關她的事。”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誰又能做到真正的熟視無睹,李準把輪椅挪到他夠得到的地方,貓着腰給他掖了掖被子,一邊道:“你不用糾結了,你是真的善良,對

四哥也是,什麽無辜不無辜,都是狗屁,他如今信任你,你又沒有二心,就是最好的結果,至于那些前塵往事,該忘的就忘了吧,對你身體好。”

他像哄孩子似的輕輕拍了拍隆起的被子,轉身開門走了出去。

紫宸殿,李績正悶頭批閱奏折,修養了半個多月,再過兩日就要開朝了,每天沒有朝會,由王椽傳達旨意,辦事效率低了很多,實則比以往還要累,好在楚克廉能幫他分擔不少。

有時看着奏折看重影了,他就停下按按眼睛,不禁想如果他有個能獨當一面的太子……

王椽一見他煩躁的樣子,就殷勤地端着安神茶上前,奉到桌上,李績低眉一看,神思逐漸收回,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嘴:“外面的傳言怎麽樣了。”

“回陛下,陛下放心,都已經壓下去了,尋常百姓沒什麽可議論的,都是京中那些閑瘋了的言官,揪着娘娘紅顏禍水不堪後位去說,翻來覆去的,無非就是那幾句話,舊事重提,沒什麽新意,影衛暗中敲打過後,就消停不少。”

這事不是王椽自己去辦的,他只是聽蕭統領彙報過,本不該他邀功,可說起這些話時頗有邀功之範,實是打心底裏也看不上那些比長舌婦還讨人嫌的言官,皇後娘娘那麽好的人,哪裏有他們說得那般不堪。

李績卻只聽了前面那句話,然後就有些走神了,眉頭微微鎖着,嗓音低沉:“皇後多長時間沒來了?”

立在一邊等候陛下誇獎的王椽一愣。

“四……四日了……”

李績眉頭皺得更緊了,也不知在想着什麽:“擔了禍水的名聲,卻不行禍水之事。”

這話聽着頗有幾分遺憾,王椽琢磨了半天才弄明白他的意思,無非是皇後幾日不來,陛下又想了。

要是陛下處理政務的地方在玉照宮就好了……王椽正想着,突然被李績的聲音打斷。

“她這兩日都做什麽呢?”

王椽不敢怠慢,趕緊回話:“就在宮裏,偶爾教教萱兒姑娘讀書……只有今天中午,去了一趟錦鳴堂。”

“錦鳴堂?”李績扭頭看他,眼裏多了分淩厲,“去錦鳴堂為什麽不告訴朕?”

王椽被李績忽然之間的變化吓得有些

不知所措,他急忙垂下頭,聲音哆哆嗦嗦:“奴婢知罪!”

“呆了多久?”

“大約有半個時辰。”

李績坐不住了,聞言便站起身,但也許是動作太大了,扯到了傷口,他扶着胸口,臉色微變,王椽正要過去扶他,魏桁忽然從側邊走了進來。

他到桌前停下,躬身禀報:“陛下,蕭統領回來了,看到昭儀娘娘跪在外邊,也跟着跪在一旁,奴婢怎麽勸都勸不動。”

李績微頓,眉心漸漸蹙起,他順了一口氣,繞過桌案徑直走了出去,兩人相視一眼,也緊忙跟上。出了紫宸殿,果然就見蕭文風同蕭芷茹一并跪在雨中,李績負手行到跟前,王椽已在他頭頂打上了傘。

蕭芷茹跪了半日,早就被雨水澆得神色恍惚了,妝容不成樣子,面色慘敗,如水中浮萍搖搖欲墜,看到眼前出現一雙方頭黑舄,才緩緩地擡頭向上看去。

李績只是盯着蕭文風,語氣森然:“你這是什麽意思?”

蕭文風一直是嘻嘻哈哈的模樣,此時卻收起一貫的散漫不羁,他對李績一拜,聲音是前所未有的認真和嚴肅:“陛下可否收回旨意,不要把妹妹趕出宮去。她是帝妃,出宮之後要如何自處,微臣實在不願看到妹妹被人往死路上逼。”

“哪怕,只在宮裏,給她一處容身之位也好!”

他說着,又向下一拜,蕭芷茹大概冷得說不出話來了,也跟着他對李績深深一拜,她穿得單薄,肩膀微微抖動着,已将自己低到塵埃裏。

李績看着二人,良久之後才開口:“除了這件事,朕什麽都能答應你們。”

他聲音毫無起伏,就像在說一件平常之事,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種口氣中的堅定,任何人都休想改變他的想法,即便是蕭文風也不可以。

李績說完,便從兩人中間走過,蕭芷茹見人要走了,急忙轉過身子拉住李績衣角,緊緊拽着,不肯松開:“陛下,陛下!臣妾并無過錯,就算要廢了臣妾,總要給臣妾一個理由,就這樣将臣妾趕出宮去,臣妾後半輩子就毀了啊!”

她将他衣袍染濕了,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珠,青絲糾纏在一起,模樣看着好不狼狽。

李績看了她半晌,然後轉身,半蹲下

去,眉眼分明的冷峻天顏,讓人望而生畏,他連眉頭都不皺一下,蕭芷茹卻害怕地悄悄松開抓着他的手。

“你乖乖聽話出宮,朕可保你今後順遂,無他,只因為你姓蕭而已。”

李績含笑,笑容卻不達眼底,語氣中透着絲絲威脅,像冷刃架于脖頸邊上,蕭芷茹覺得自己連呼吸都不敢了。

“但你要想選另一條路,朕也不是不能給你理由,別以為你做的那些事朕不知道。”

蕭芷茹昂着頭,看到李績向前靠近幾分,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臉色驟然大變。

李績已站起身,轉身離開,腳步未做停留,将兩人就這樣抛在雨中。他最後說了什麽,蕭文風沒有聽到,但轉頭去看蕭芷茹,就見她慘白着臉跌坐在地上,眼中一片惶惶。

大雨下了一整日,開朝前夕,一個平靜的夜晚裏接連發生兩件大事,城門飛來急報,稱邊境告急,卓承榭不知所蹤。

另一件事,則是燕還寺的佛塔,在雨聲消歇之後,突然走水,整個佛塔燒成了斷壁殘垣。

洛甯身死。

作者有話要說:沒趕上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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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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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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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