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月為期,時間倒也充裕。
知雪聽到此處已大致捋清了事情始末,悄悄退回軟榻邊,側倚着床頭等阿喜将新衣裳送來。
那廂鐘太守得了太子允諾,心下稍寬,此行目的達到,又恰逢阿喜捧了新衣敲門進來,他順勢擡袖一禮,向太子告辭。
席墨川早厭了與他虛與委蛇,揮揮手将人打發走,卻見那鐘君川兀自戀戀不舍地觑着屏風,心中哂笑:吃着碗裏的想着鍋裏的,和他爹一個樣兒。
阿喜向太子施了一禮,抱着衣裳匆匆轉入屏風,只見自家小姐正蹙眉沉吟。
她一面服侍知雪更衣,一面忍不住問道:“小姐,怎麽了?”
知雪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多問,由着阿喜替她捋平衣擺上最後一處褶皺,方才施施然走出屏風。
太師椅上的席墨川早沒了先前調笑她的纨绔模樣,男人支手撐着額頭,另一手輕叩着扶手,似在思索。聽見響動也只是淡淡瞥來一眼,毫不留戀地從她身上掠過,冷淡道:“你先下去吧。”
知雪曉得他正為賀書揚的案子煩心,也不出聲打擾,領着阿喜福了福身便退了出來。
回院兒的路上經過一處僻靜的竹林,曉風拂過,竹葉簌簌作響,知雪卻敏銳地擡起頭,餘光裏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一閃而過,消失在院牆後。
她轉頭向黑影來時的方向望去,太子住的院落掩映在一片扶疏花木中。
瞧那身手,該是太子身邊的近衛無章。
而他要去的地方……
知雪眯了眯眼,目光似穿過院牆看見了外頭。
她心情愉悅地牽起唇角,席墨川也查不出的真相,唯有她知曉。
那賀書揚才不是因為受了刺激失心瘋殺了孫家滿門,這其中還有一番內情。
賀書揚受林将軍謀逆一案牽連,仕途正順時遭貶。
他原是孤兒,得林府收留成為門生,後又受林将軍賞識,娶了林将軍的掌上明珠林琳,人生可謂一帆風順。
林将軍對賀書揚有養育之恩也有知遇之恩,賀書揚自然對他敬愛如父,他雖然深知岳丈是純臣,自己有心仿照,可是朝局哪有那麽簡單,你想獨立寒江,偏偏有人讓你墜入萬丈深淵。
賀書揚早已看清格局,也早早私下投入了太子一派。
可是令他想不到的事,也正因為自己的原因,導致林将軍一家滿門徒盡。
愛妻林琳更是強撐着。
看着父親、母親、兄弟、疼愛她的祖母全部倒在血泊之中,她卻茍活,實在誅心。
賀書揚看着妻子強撐址吃了兩口飯,不肖一刻便連着黃水盡數吐出。
他第一次察覺到束手無策、一籌莫展。
本想向太子求助,可又想到,太子此刻正在西南征戰之中,□□無術。
賀書揚苦笑,難怪會在此時發難,便是讓他求助無門。
他能做的就是日日陪着妻子,等她真的睡熟了,才敢稍稍松懈。
此次遭遇的确是翻天覆地,賀書揚想到也許離開此地,反而能讓她稍稍緩解屠家之痛。
幾日後,車馬便行進到了兖州。
清冷出動,天方大慶,官道旁夕陽盡情揮灑。
賀書揚環抱着林琳看着一望無際的田野,“琳兒別怕,以後這裏就是我們的家。”
其實來到兖州,除了想讓林琳緩解傷痛之外,也為了尋母。
等到日子平穩了數月之後,賀書揚想起林将軍之父曾經透露一些賀母的舊事。
他學書知禮,到底明白百善孝為先的道理,血緣、孝道到底還是賀書揚心中的一些希冀,此番林家遭遇變故,倘若母親真心仍然于世,他也理應尋母盡孝。
在家鄉時,借着林将軍曾經舊部的消息,查到了兖州的孫家。
母親很可能在此處。
他便計劃了此次兖州執行。
然而,這确實他這一生最錯誤的一件事。
掃聽了幾個月之後,賀書揚聯系到了孫家的一個下人,知道了些許賀母的消息。
孫家的确有一個下人名為賀氏秀晚,貴東人士。
知曉這麽零星的消息,賀書揚都覺得感恩戴德,他活了十八年,對于父母一無所知。
他雖然深知林将軍待他如親子,林府衆人對他也是百般尊敬,林老師也更是傾囊相授,他并忘恩負義之人,只是年少好奇,心底總有不甘。
林琳雖然早已不複往日的歡笑,但是看到丈夫知曉母親的所在眼下的笑意,她也為之高興。
畢竟賀母可能是夫妻二人唯一的老家了。
林琳撫着他的發,“夫君放心,若尋到婆母,我必好心侍奉。”
賀書揚将她摟入懷裏,“琳兒,我希望我們能有一個家,有母親,有你。”
微風輕佛,浮雲淡薄的某日,二人來到了孫家,見到了賀氏。
賀母已然雞皮鶴發,容貌上也只能發現那幾分相似,但是賀母卻将賀書揚身上的胎記、痣全都一一點出,更提到了當年貴東家鄉的苦難,她的不得已。
雖然夫妻二人聽得出借口,可是也只能心疼賀母的遭遇,丈夫、大兒子去世,小兒子被丢棄,生死未蔔,自己來到孫家坐着奴仆,這十幾年,着實辛苦。
賀書揚拿出了銀票換了賀母的賣身契,将她帶回了家。
賀母看着兒子、兒媳笑的見牙不見眼,滿臉歡喜。
只是這份喜悅不過僅僅維持在賀書揚在的日子。
倘若僅僅是婆媳二人在的時候,賀母的臉總是帶着冷意,甚至嘲諷的說林琳是克夫之相,倘若自己是罪臣之女,那必然一死了之,絕不拖累夫君無法入朝。
林琳也不與她争論,笑了笑繼續為婆母捏着雙腿。
然而就這樣好脾氣的i媳婦,卻在某日出了事。
賀書揚雖然被罷官,但是私下仍然為太子做事,到處搜集林将軍無罪的證據想要呈給太子。
外出幾日,回家後母親與妻子皆不見。
問了管家才知道,孫家前幾日找了麻煩,二人帶着侍女前去孫家。
只是還未進孫家,便聞到了濃郁的血腥味。
他趕忙推門而入,血紅覆了滿眼,妻子暈倒在一次,母親抱着柱子發抖,眼睛等得大大的。
看見賀書揚,就趕忙沖了出去,大聲喊着,“林琳,是林琳殺了人。”
過路的百姓看到了這個情景,忙不疊的跑到了衙門報案。
賀書揚松開母親的手,跑到了林琳身邊,“琳兒、琳兒。"
林琳絲毫沒有反應,但是身上的衣領被撕開,下襯也有撕扯的跡象,手中的刀和血跡,說明了當時的燦烈。
官兵随後感到孫家,知府看着眼前的慘案,趕忙詢問活人:“何人所為?”
賀母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賀書揚悄悄拿起了刀,站了起來,“我做的。”
賀母還想說什麽,賀書揚舉起了刀,長袖上蹭到了剛才地上的血跡,大喊:孫家少爺欺辱吾妻,不手刃仇人,枉為人夫!“
知府趕忙讓官兵将賀書揚押入大牢,賀母和暈倒的林琳被管家帶回了賀家。
知雪回想着書上的背景。
隐約記得林琳因為之前家裏的遭遇就已然神情恍惚,只是因為賀書揚才堅持了下去,但是孫家的欺淩,賀母的嘲諷,殺人後的崩潰、慌張讓她一睡不起。
賀書揚在天牢之中等待審判,知道林琳的情況,擔心不已,他曾幻想過無數次與母親、妻子未來生活的場景,但是此刻處境确實如此這般,林琳不醒也好,如果醒來想起所作所為,又知道自己為她頂罪,必然心急如恨,愧疚自責,這樣他的頂罪便沒有意義。
夫妻倆都是仁善之人,知雪知道太子就算去查可能也只能查到是林琳所殺,然而知雪卻知道孫家一門的真兇正是賀母。
其實,此人卻并非真正的賀母,而是大皇子手中的一枚棋,大皇子借此人布了一個局,引賀書揚上鈎,陷害他入獄,以此打壓太子一系。
可賀書揚死心要為林琳頂罪,林琳昏迷不醒,也無法為自己辯解,饒是太子足智多謀怕也是救不了他的。
知雪倒是不急,一月之期尚早,有的是時間讓席墨川去查,只是查到的是否是真相,真相又是否能救人,那就另當別論了。
是夜,席墨川沐浴更衣完,斜倚着窗邊的鸱吻榻,就着床頭一盞玉勾連雲燈,卷了一冊案宗細細地瞧着。那上頭密密麻麻記述着賀書揚犯案的全過程,最後是他本人的簽字畫押,完美到無懈可擊。
他吐出一口濁氣,擡手捏了捏眉心。
賀書揚機敏過人,有勇有謀,作為他的眼線一直蟄伏在南方,暗中為他提供情報,是他身邊不可或缺的心腹。
席墨川絕不相信賀書揚會在這緊要關頭做出連殺孫家五口的事情,可這小子卻不知發了什麽癫,竟連一句辯駁的話也沒有,咬死認定是自己殺的人,叫席墨川想為他翻案都做不到,真是讓人窩火。
賀書揚不是不懂分寸的人,這其中定有隐情。
小勇子推門進來時,席墨川恰好放下案宗端起一盞清茶,茶其實早已涼了,可他依舊習慣性地吹了吹,飲了一口啓唇吩咐:“天涼了,夜裏總有風,線香燃不久,你去換香粉來。”
小勇子整理被褥的動作一頓,恭順地應了聲“嗻”,轉身取了香案上的線香爐子,退了出去。
他端着香爐低着頭一路往倉房而去,身後簌簌響動,鐘府其中一個暗衛悄悄跟上,卻怕身上沾染香氣不敢靠得太近。
小勇子轉眼進了倉房,不一刻捧着香粉爐走了出來,身上檀香味更重。暗衛不敢離得太近,遠遠瞧着那身影縮肩塌背地回了太子房中。
席墨川又将案宗翻了一遍,房門開啓又合上,檀香味一下子湧入鼻腔,隐隐帶着夜間霜寒露重的涼意。他擡起眼,瞧着将香粉點燃的人影,按了按額角,用略帶疲憊的聲音問道:“無章,查得如何?”
來人并不是小勇子,而是他派出去查探消息的近衛無章。
他故意讓小勇子換香,便是要二人互換身份,好讓無章将情報送來。
無章單膝跪下,垂首應道:“啓禀殿下,屬下探查到賀書揚的母親身份有異。”
席墨川點頭:“孤也這麽覺得。為人母竟不替自己兒子伸冤,定有蹊跷。”
無章始終保持垂首跪地的姿勢,聞言道:“屬下今日到賀家查探,只見到了昏迷不醒的林琳,并未尋見賀母蹤跡,屬下猜測此人已經離開。”
席墨川單手叩着床沿,披散的墨發垂了半邊,令他的面容隐在半明半暗的燭光裏,一時瞧不分明。他的聲音冷淡又疏離,像窗格上落下的霜:“将林琳接到孤在兖州的府邸,請大夫為她看傷。繼續追查賀母下落,定要生擒此人。”
無章應道:“是。屬下領命。”
席墨川從軟榻上站起身,走向鋪好的床榻,對依舊跪在地上的無章道:“你先在這裏待半宿,後半夜再換小勇子過來。”
無章應是,起身退出內室,到外間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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