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玩笑 他應該是喝多了

細碎的高跟鞋聲透露着主人的情緒, 慌張之下帶着不小的憤怒,一寸一寸似乎是踩在大理石上,——明明整個亭榭園都鋪上了柔軟的地毯。

聲音遠去, 宋之行慢悠悠走到二樓一間房間門口, 看着半開的房門,沒等多久, 宋寅就走了出來。

他現在這樣子實在是算不上體面,略長的黑發亂糟糟搭在額前,蓋住了眉骨上的紗布,左臉頰上還帶着幾道紅印, 看樣子像是指印,那麽纖細,應該是女人留下的,一件白襯衣也是皺皺巴巴的, 像是剛從洗衣機裏撈出來的一樣。

然而宋寅一雙眼睛卻格外清明, 沒有半點醉意,而且不像往常一樣沒什麽感情, 反而盛着一種似有若無的愉悅。

宋之行只掃了自家孫子一眼,對情況也了解了個大概。

“挨打了?”

宋寅看見爺爺, 下意識收拾好心情,眼裏的歡愉也被收藏好,只是斂起嘴角的笑意, 點了點頭。

“正常, ”宋之行從一邊十七胳膊上拿過外套遞給他示意他穿上,“動靜那麽大,人姑娘不打你才怪了。”

宋寅沉默,大概是默認了。

不過說實話, 他細細回憶方才,發現生氣的葉茯似乎更好看了,遠比那件月牙白旗袍裏的葉茯生動,就算是生他的氣,給了他一巴掌,宋寅心裏也沒見得有多難受,相反,在酒精的刺激下,他好像嘗到了一種別樣的滋味。

那是他二十多年冷靜的生活中所沒有的。

從小到大,母親早逝,他跟着父親和爺爺長大,家裏幾乎沒有女性,再加上從小就比較喜歡理科,思維方式也比較理性,所以他習慣了跟人保持距離,披上處變不驚的皮囊,換來外人的幾句鎮靜的誇獎。

“先去收拾一下,洗把臉,再下去跟主人家道個歉。”宋之行說完,将人從頭到腳看了一遍,“你爸總說你是個木頭,三棒槌打不出一句話,我看倒也不是,但凡小芝還在......”

下半句他卻是說不出來了。

宋寅的母親,盛芝,在一次和同事的外出旅行中被星際海盜劫持,海盜得知她是宋将軍的妻子後将她單獨關在一間牢房,逼迫她跟丈夫聯系,試圖借此機會殺了聲名赫赫的宋将軍,然而盛芝寧死不屈,最終,沒能等到救援,被海盜殺害。

那時宋寅才五歲,待在家裏拼星艦模型,——那是媽媽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他答應了她會在她回來之前拼好,可是漸漸地,他從外人的态度中隐隐得知媽媽回不來了,他的媽媽,似乎一夜之間,就從那些人口中消失了,好像全世界只有他還記得她。

所有人對這個五歲的小孩抱有最大的善意,卻忘了他也有知道真相的權利。

宋将軍從海盜軍團中帶着妻子的屍體回來後,沒敢面對唯一的兒子,沉默三天,終于跟他好好談了半小時,父子倆極有默契地接受了現實。葬禮之後,宋将軍跟變了個人似的,從當初的不茍言笑的宋将軍,變成了一位話唠父親。

每天上學之前,宋寅至少會聽見他說三遍“帶好水杯”,就好像整個首都星只剩下他藍色水杯裏還有飲用水一樣。

宋之行很少會提起兒子兒媳,今天喝了點酒,想起舊事,不知不覺就唠叨了些,說話也不經大腦。

好在宋寅是個成年人了,順從地接過了話題。

“嗯,如果她還在的話,至少我談戀愛不會這麽難。”他笑着說。

宋之行看着他,伸手在人肩上沒輕沒重地拍了下,“你這小子。”

“樓下三個人送醫院了嗎?”他問道。

這時候,十七适時出聲,“簡單處理了傷口,現在也已經送醫院了,不過聽說今天的晚宴已經取消。”

旁人可能看不出,宋之行心裏明鏡似的,他上過戰場,見過死人,接受過軍隊的訓練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什麽是殺招,宋寅動手那兩下明顯是收着,他雖然喝了酒,但不至于醉,下手也不會沒輕沒重。至于那個挨刀的,半點內髒沒傷着,只是看着吓人,而宋寅之所以手裏有把刀,還是人家親手給他送來的。

在他預料之中,原本是不需要武器的,然而戰場殺伐,總會有意外。

“的确下手有點重,”宋之行說,“不過我看你三年沒回來,東西卻沒忘,嗯,不錯。”

別的家長或許會責備自家孩子沖動不懂事,宋老爺子卻認認真真看了他揍人現場,得出了這麽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結論。

樓下聲音漸小,看樣子客人走的差不多了。

宋寅去洗了把臉,穿上外套,又恢複成斯斯文文科學工作者模樣,要不是額頭上還貼着紗布,沒人會相信這人剛剛拿刀捅過人。

主人家自然是不待見他這種惹是生非害的生日宴會無法繼續進行的人,宋寅下樓碰到葉奶奶,先是禮貌又恭謹地打了招呼,随後又解釋了一番,左不過是葉家私藏太過香醇,不小心貪杯,醉的不知天高地厚,打擾了葉奶奶的生日宴會實在是無心之失......

當然,除去打招呼,後邊的話自然不是宋寅會說的,都由宋之行代說了。

他那個孫子,語言系統就跟被精簡過一樣,能用一句話表達完的絕對不會再多說一個字。

葉挽寧也多多少少察覺到了葉茯跟宋寅之間的不尋常,面上依舊是冷冷的,就連面對宋之行也沒給好臉色。

“小茯還年輕,小孩子說些玩笑話有些人就當真了,”葉挽寧朝宋寅看去,“只要她一天姓葉,就是我葉家的人,葉家的規矩,她自然也是要守的。”

宋之行挑了挑眉,額頭上硬生生被擠出幾道褶皺,像起伏的山巒一樣,末了,忽然笑了,“這有什麽,都什麽年代了,現在都講究尊重孩子意願不是麽?”

“尊重是自然的,”葉挽寧也笑了笑,“但她總不至于改姓吧?”

葉家的女兒結婚,向來是只準入贅不準出嫁,生下來的孩子必須姓葉,男孩或許還有轉圜餘地,然而只要是女孩,絕不可能跟外姓。再說,葉茯除了葉家,就只有陳景山那個沒用的爹,經過那件事,她難道還會跟陳景山姓陳嗎?

宋之行沒再多言。

他自認為自己年紀大了,不太跟得上年輕人的潮流,沒想到這個葉挽寧卻比他更頑固,守着不知道幾千年的老規矩,跟她說話實在是累得慌,宋之行不想跟人掰扯這種八字沒一撇的事,只想打完招呼道完歉就回去,他剛喝了酒,脾氣不太好。

然而正在他說完結案陳詞,打算離開的時候,一邊沉默半天的宋寅卻開了口。

“兩年前我不在首都星,”他說,“我覺得,既然葉茯說了那句話,便是認真的,不是什麽小孩子的玩笑。而她說的一切,我都會認真對待。”

兩位老人交談的時候,宋寅被酒精和藏在最深處的歡愉充斥的腦子中,理智的那一環竟然開始工作,細細分析三年前葉茯提出分手,再到兩年前脫離葉家,以及前幾天對他的态度,似乎已經說明了很多。

她不願意再回到這個家。

而她們,卻逼迫她回來了。

一個在衆人面前大放厥詞要脫離家族的人,終于重新回歸,好似一切如舊,好似一切從未發生,就好像,她曾經兩年的抗争都是笑話,不過是一場小孩子的玩笑。

因此,在她歸來的這一天,外人自然而然地把她釘在了恥辱柱上。

而她的家人,卻不在乎這些。

對于葉茯來說,今天實在算不上愉快的一天。

找到化妝師補了妝收拾好自己的葉茯從樓梯上下來的時候,只聽到了幾人交談的後半截,宋寅的話卻是聽了個完完整整。

她一時愣在原地,在衆人聽見聲響,目光落到她身上後,葉茯心裏一道小小的聲音卻發了瘋似的尖叫起來。

然後,她跑了。

跑的猝不及防。

踩着高跟鞋,極落魄地邊跑邊用個人終端叫來了一輛車,她從未如此感激無人駕駛汽車,坐到後車座之後,高跟鞋扔到一邊,頭發也亂了,不住地深呼吸起來,她靠在柔軟的靠枕上,腦子裏亂的厲害,心卻終于能冷靜下來。

她似乎永遠不能體面地離開葉家。

兩年前葉慕青能放過她,多多少少是帶着對女兒的寵愛,然而今天不只有葉慕青,還有她奶奶,葉家說一不二的葉挽寧,整個葉家大宅都是她的“人工智能”,她那一番話,也終于能讓葉茯清醒。

不可能了。

她們不會在意她的想法。

是啊,她也不能改姓。

随父姓或是随母姓,哪個她都不想要。

車內屏幕上顯示到星大還有大概半小時,這會兒時間也不早了,一整天沒怎麽進食,她用個人終端點了外賣,設置到達的時間跟車到達星大的時間一致。

個人終端上顯示消息不少,有幾條是沈淺淺發過來的。

她們這幾天是考試周,今天沒時間過來參加她奶奶的生日宴會,對此深感抱歉,同時,沈淺淺不知道從哪聽說了今天宴會上的鬧劇,越發不甘心起來。

沈淺淺:【這麽重要的場面我竟然錯過了!】

沈淺淺:【真的是宋寅嗎?他動刀了??】

沈淺淺:【我哥在現場,他跟我說是真的,媽耶,宋寅那只手除了鍵盤竟然還會動刀!】

最後一條消息是兩分鐘前,葉茯看了看車上準備的零食,沒什麽食欲。她卻想的有點多,是啊,宋寅那只看起來只會敲鍵盤的手,不僅可以殺人,還能把她摁在桌子上占便宜。

一想起二樓房間的場景,葉茯就覺得不可思議。

那哪是宋寅,窮兇極惡的歹徒還差不多。

她現在特別想吃熱的面條,最好是很多湯,加了鹵蛋、牛肉片、青菜,面上還鋪着一層紅通通的油辣子的那種。她一邊把腦子裏的迤逦掃幹淨,一邊打字回複消息。

葉茯:【他應該是喝多了。】

葉茯:【而且那只是一把水果刀。】

葉茯并不清楚宋寅的酒量,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她才高二,首都星明令禁止未成年人飲酒,于是宋寅從不在她面前喝酒,甚至抽煙都沒有,但據她觀察,宋寅滴酒不沾估計也是習慣,再加上今天他的反常,葉茯直接給人扣了個“酒量不好,酒品更差”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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