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和離書
和離書。
早飯時, 江琇瑩去了飯廳,鐘允沒來,伺候吃飯的婆子說, 讓人去給世子送飯了, 世子不吃,連一口水都不肯喝,任何人跟他說話,他都好像沒聽見一樣。
婆子說:“世子胃不好,不吃早飯很容易胃疼。”
江琇瑩從來不知道, 鐘允竟然有胃病, 他一個錦衣玉食還十分注意飲食健康的世子, 也會得胃病。
婆子又讓廚房的人熬了養胃的小米粥,送去世子房裏, 世子依舊沒吃。
婆子猶豫了一下:“世子妃去送,說不定世子會吃。”
江琇瑩沒去, 她已經決定要和鐘允分開,就不應該作出一幅關心他的樣子,平白引他誤會。以他的性格, 他自己不願意吃,別人再怎麽強迫他也不會吃的,她去了也白去。
婆子只好讓人把粥熱一熱, 重新送去書房, 希望世子多少能吃下去一點。
不多時,書桌上的小米粥已經涼透了,鐘允吃不下,進了嘴的東西毫無味道,像嚼着軟綿無味的蠟一般令人難受。
他胃裏一陣疼, 不得已,拿起勺子,吞了幾口冷粥,吃完冷的更疼了,讓人倒了熱茶,喝了幾口,才算好一點。
這時,一個穿着一身夜行衣的心腹從窗戶飛了進來,躬身在鐘允面前禀報道:“今日下午,我們的人在城郊王揚莊發現孫元磊的行蹤。”
孫元磊是皇帝的心腹,一些見不得人的不能放在明面上處理的事,都由他代皇帝執行。他心狠手辣,靠着各種陰毒的手段,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就爬上了太監總管之位,常伴皇帝身側。
鐘允忍着胃痛,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邊:“盯緊他。”
心腹得了令,退下。
趙安走上前,面露擔憂:“沒想到孫元磊能查到王楊莊。”
皇帝還是皇子時,派重兵暗中刺殺當時的太子與太子妃,太子舍命為太子妃殺出了一條生路,太子妃身負重傷,逃至王楊莊養過傷,在那兒停留過七八日。
刺殺的人見太子妃受了重傷活不成了,又怕因為辦事不利被皇帝處決,弄了具假的屍體當成太子妃交差了,說太子和太子妃雙雙殒命。
那時沒人知道,太子妃已經懷有身孕。
倘若被孫元磊查出來太子妃當時沒有死,還懷有身孕,皇帝多疑,結合世子的年齡,很難不懷疑世子就是前朝太子遺孤,正統的真龍天子繼承人。
鐘允對趙安吩咐道:“把孫元磊去過王楊莊的消息放給當年負責暗殺的人。”
趙安便明白了,世子是想讓這幫人狗咬狗。
要說誰最不想被人知道太子妃根本沒在暗殺中死掉,便是那位負責暗殺行動的人了。
那人用一句假屍體謊報消息,倘若被皇帝知道,便是殺頭的大罪。
趙安:“可,當年暗殺的人身份隐藏得極好,不知是誰。”倘若被黎王或者世子查出來是誰,那人現在必然已經死了。
鐘允:“那便把這個消息放給朝中所有人,那人隐藏其中,聽到了,自然會有所行動。”
趙安:“是。”
他領了命,沒有立刻走,猶豫了一下說道:“昨天夜裏,顧少爺知道将軍府失了火,又哭又喊,說要出去殺了那狗皇帝。”
将軍府那場火燒得蹊跷,既是憧憬顧将軍的人,不會如此不當心,把整個将軍府都給點了。。
前幾天,顧家忌日,很多人趁着天黑,帶着花束紙錢去将軍府祭拜。天一亮,禁軍去搜查,将圍在将軍府外頭的花束掃走,那些白色黃色的花,堆集起來像一片花海。
這刺激到了皇帝,便一把火燒了将軍府,讓那些追随顧将軍,相信顧将軍冤屈的人無處祭拜。
不光如此,前幾日,皇帝還殺了一個小官,只因為這個小官的名字裏有個瑛字,跟顧瑛的瑛,是一個字。
皇帝對前朝太子妃的母家忌憚至此,草菅人命殺人放火。倘若被他知道,太子太子妃在這世上還有遺孤,結果可想而知。
鐘允遲早要把皇帝殺了,但殺一個皇帝,尤其是殺一個多疑怕死的皇帝,不是這麽容易的。
他一直在部署,豐滿自己的力量,等待一個最成熟的時機,取了皇帝狗頭,獻祭在太子太子妃和顧家墳前。
孫元磊能查到王楊莊,這在他的預料之外。
也讓他意識他,黎王府已經不再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鐘允去了一趟凝風軒,顧瑛一看見他,跑過來,讓他把他放出去,他要去将軍府門前看看。
那兒是他從小長到大的地方,他記得後院的那口井,每到夏天,奶奶會将水果放在竹籃裏,放在井水裏冰着,他們玩累了回家,能吃到最新鮮好吃的水果。
還有院子裏那棵長了上千年的大樹,假山後面小洞裏跑出來的黃鼠狼,河裏游來游去的小蝦,哪怕是石縫裏長出來的一棵小草,都是郁郁蔥蔥,最鮮活的。
鐘允把顧瑛摁在椅子上綁了起來,面色沉冷:“你現在過去就是送死。”
被燒焦的将軍府外頭埋伏了許多皇帝的親兵,等着顧瑛自投羅網。
鐘允被顧瑛吵得頭疼,很少見地兇了他一句:“現在給你一把刀,你敢去殺了皇帝嗎,敢嗎?!”
顧瑛早已經被兩年前那場屠殺吓破了膽,他現在連殺一只雞都不敢。
過了許久,顧瑛終于安靜了下來,鐘允給他松了綁,疲憊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盯着院子裏的一叢梅花出神。
顧瑛看着鐘允,問道:“表嫂要跟你和離?”
鐘允沒說話,斜靠着椅背,渾身好像脫了力一般,既沒力氣說話,也不想說。
顧瑛見鐘允的情緒比他還差,焦躁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最後停在鐘允面前:“你可千萬不能放表嫂走,你還沒帶表嫂去咱們家長輩墳前祭拜過。”
“倘若姑姑、姑父知道你娶了個這麽好的妻子,一定會很開心。”
“還有爺爺奶奶,以前奶奶問你,長大了娶幾個媳婦,你說不娶,一個都不娶,要跟自己過,把奶奶氣得要打你頭,你把表嫂帶過去,奶奶肯定很高興。”
顧瑛說了一大堆,鐘允一直沒說話,從凝風軒出來,直接去了書房。
他把自己關在書房很久。
江琇瑩在庫房裏看着自己這幾大箱行李,思考怎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偷運出王府,聽見院子外面有聲音。
悅瑾去看了回來說:“小姐,是三輛馬車,估計是王府其他人用來拉東西用的。”
江琇瑩走到院子門口看了看,打量了一下趕馬的人,倘若這些是外面的人,多花些錢就能收買,把她的行李混進王府的貨物裏拉出去。
很可惜,趕馬的人腰上有黎王府的标牌,這些人是無法收買的,她前腳剛一說,後腳鐘允就能知道她要假死逃跑。
這時,鐘允身邊的一個随從走了過來:“世子妃,世子請您去書房說話。”
江琇瑩心裏詫異,往常這個時間,鐘允應該在刑部。
她一邊往書房去,有點擔心,是不是自己的假死計劃被他覺察了,邊走邊将假死藥往袖子裏藏了藏。
要是被他發現,她就走不了了。
他一氣之下說不定會連她身邊替她跑腿辦事的人一同軟禁了,她以後就更難跑了。
到了書房門口,江琇瑩敲了下門,聽見裏面傳出來一句沙啞的聲音:“進來。”
她從來沒聽過他的聲音沙啞成這般,像行走在荒漠,許久尋不到水喝。她也從來沒見過他憔悴成這般過,他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渣,眼神透着疲倦,看着她時,不似前兩日的鋒利和霸道。
江琇瑩停在書桌前,怕被他看出來她的假死計劃,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世子找我來,是為何事?”
鐘允不說話,只是盯着她看。
她穿着一件水藍色衣裳,裙擺繡着白色的水仙花,錦帶勒得細腰盈盈一握,垂眸又擡眸間,仿若黑暗夜空亮起的星光,照亮了這一屋子的暗淡。
他喜歡她的模樣,不喜歡她看着他時,眼裏的疏離和戒備。
他寧願她罵他,也好過現在。
他突然變得任性起來,原本堵在喉嚨裏的好話在他嘴裏打了個圈,出口就變成了:“本世子寂寞,想從你身上找點安慰。”
江琇瑩遭到調戲,氣得滿臉通紅,果然就罵他了:“你當要些臉。”
鐘允從桌邊繞到江琇瑩面前,垂眸看着她,熾熱的視線定在她嘴唇上,又看了看她的眼睛,臉蛋,鼻子,下巴,繼續往下,将她的身體也看了一遍。
江琇瑩羞憤地往後退了退,她身上雖然穿戴整體,他看着她時,給她的感覺,就好像她什麽都沒穿一樣。
鐘允知道她在生氣,她被他氣得臉都紅了,他嘴裏還是說道:“你害羞了?”
江琇瑩忍無可忍地罵了他一句:“流氓!”
她擡起手想去打他,被他抓住了手腕帶進了懷裏。
她不願意被他這樣輕浮,下了狠勁踢他打他,用牙齒咬他的肩膀和胳膊,帶着哭腔罵他:“混蛋!”
他像是感覺不到疼,也感覺不到她在哭,他緊緊抱着她,不動也不說話,許久之後才松開她,往後退了一步:“休書在桌上,拿了走吧。”
江琇瑩看了一眼書桌,上面疊着一張寫好的紙,一旁放着鐘允的印章。
她氣急了,紅着眼睛質問他:“世子為何要這樣羞辱人。”她說過,她寧願一死,也不願意要休書。
休妻的“七出”之罪,不順父母、無子、淫、妒、惡疾、多言、盜竊,其中哪怕任意一條,足以讓她在這個世道上過不下去了。
不光她,整個侯府都會蒙羞,一輩子擡不起頭來。
假如此時她袖子裏藏的不是假死藥,是毒藥,她現在就要吃了,寧死也不要被他這樣羞辱。
鐘允看着她眼角流下來的眼淚,伸手想幫她擦掉,頓了一下,又把手放下了。
他突然笑了起來,瘋子一般說道:“本世子就是要休了你,從今往後,你身上将永遠刻着本世子的印記,将來不管你走到哪,別人說起你,都會帶上我的名字。”
他笑得比哭還難看,看了她一眼,轉身走了。
江琇瑩氣得渾身發抖,對着鐘允離去的背影大罵:“鐘允,你混蛋!”
他聽見她的聲音,身形頓了一下,她以為他要回頭跟她對罵了,他也只是定了一下,繼續往前走了,頭也沒回。
江琇瑩險些站不穩,扶着門框才沒倒下,一擡眸,看見有人在往馬車上搬東西,搬的正是她那好幾大箱子行李。
她穩重心神,走過去。
搬東西的人看見她,說道:“世子吩咐,讓幫世子妃,哦不,讓幫江姑娘搬行李。”
江琇瑩捏着手上的休書,鐘允知道她在暗中計劃逃跑,這些馬車本就是他叫人趕來給她拉運行李的。
她拿起手上的休書打開,這不是休書,是一張和離書。
上面是鐘允的的字跡,有完整的簽字和印章。
和離書的最下面寫着一行小字:“和離書給你,假死藥別吃,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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