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小庶子

辜辛丞拿着寫滿藥材的絲絹,第一時間當然不會是傻登登地跑到皇宮裏獻藥邀賞。他揮退左右,命令誰也不許來打擾,便獨自一人進了藏書閣,燭火亮了一宿,閣中大門到了四更天方才再次打開。

辜辛丞的雙眼在夜色裏晶亮,整張面容因着一個弧度微斜的笑容而透出鬼魅般的豔麗,他往懷裏揣了幾份折文,蹬上高頭駿馬一路疾馳進了宮。

大梵季皇後膝下無子,只這一個親侄兒,便求皇帝特令其自由出入皇宮。

接到女官傳信時季皇後剛醒,過了五十歲後覺少夢多,見天都沒亮透,便曉得自家侄兒定是有要事求見。

熟料,辜辛丞一開口,就是求她保下一個人的性命。

季皇後來了興趣:“什麽人?”要知道,二十一年來,辜辛丞可幾乎沒求過她什麽事。

辜辛丞垂下長睫,答:“段氏旁支的小庶子。”

“與你有何交情?”

“同窗之誼。”

季皇後就笑了,搖搖頭:“必不可能這麽簡單。”

她的侄兒她還不了解,單是一個同窗情分,即便再加上黃金十萬兩,辜辛丞都不一定會多瞧一眼。

“姨母,您看。”

辜辛丞也不賣關子了,直接将懷中絲絹與古案一并呈上,“辛丞認為,保下此人,定有他的價值。”

季皇後讓女官把東西遞上前,一手捏了一把小巧的包鎏金邊玻璃洋鏡,借着琉璃燈的黃芒,貼着華美花钿的長甲在一個個文字上慢慢劃過,半晌後沉吟道:“本宮先達個旨意,暫緩那孩子的死刑。”

她輕輕卷起桌上的舊紙黃娟,把聲音壓低成一線,“聖上近日愈發蒼老多疑,确有求長生之意,但段氏之人,亦是他的逆鱗。方子若有用自可以留着,但人能不能留……”

話中未盡之意不言而喻。

“我自是要為姨母着想的。”辜辛丞眉骨微動,拜謝過後,應皇後之邀,在宮裏用起了早膳。

也不知是一夜未進食,還是想起了某人吃飯時的模樣,辜辛丞比平時多用了不少膳食,惹得季皇後喜上眉梢:“可是愛吃這幾道?本宮命人給你府上多送些去。”

弗禾是被金幣爆出的聲音吵醒的,多麽熟悉又動聽的仙樂啊。

不用說,他的積分到賬了。

即使全身僵冷,弗禾心中也是喜滋滋地,他急切地問工具系統:“多少?多少?”

酷酷的男音答:“不多,5積分。”

弗禾秒變臉:“這麽少!?”他可是背出了一張絕世的藥方啊,“你們炮灰拯救系統的兌換率是多少?”

系統将商城打開展示。

弗禾翻動了幾頁,看完幾欲吐血。這分明是與其它世界別無二致的兌換率!5積分,相比他從前的存款,真是少得夠可憐的。

但有積分産出就說明自己昨天做的冒險并不是無用功,玉衡族存于世間确有其事,而各類被書于絲絹上的藥材在古籍中也都有記載,可信度極高。

積分少的原因也只有一個——死緩。

暫時不死,和完全脫離危險差距很大。

弗禾不禁腹诽:這男主還是不夠給力啊,既是皇親國戚,又是一代寵臣,就這配備還救不下一個小炮灰。

他一瞬間就覺得男主失去了逼格,氣得牙根癢,直接道:“來一個千層燒餅,謝謝。”

“滴”的一聲,一塊熱騰騰色香味俱全的燒餅出現在了弗禾手中。

系統不忘補充:“餘額,0。”

弗禾惡狠狠地幾口啃完,拿着一旁的清酒猛地一灌,接着驚天動地地咳了起來。

最後真的吐出了一口血。

弗禾“啧”了一聲,擦擦嘴:“我這身體不行啊,炮灰逆襲成功之後還能有幾天好日子過?”

回答他的是無盡的沉默。

系統先生顯然拒絕提供陪聊服務,一點都沒有弗禾以前的小助手幽默可親。

罷遼,弗禾也不是一定要聊天,轉移注意力而已。他壓住胸口的不适,躺倒繼續睡覺。

迷迷糊糊中,獄中深處傳來陣陣慘叫和哀嚎,有重物與地面摩擦産生的拖拽聲,血腥氣飄得極遠。還有獄卒因衣物被意外弄髒而喋喋不休地咒罵,聲音透過重疊曲折的獄房斷續地傳來。

本朝法度嚴苛,謀逆大罪一旦揭然于世,單是沾上一點點邊,就要有無數冤魂組團升天。段氏的侯爵位是從高祖時就封賞下來的,曾經一起打過江山的大将們百年間削爵罷黜,十去七八,最後只剩下段氏一門,榮寵一時。就這他還不老實,豢養私兵,暗造兵械,私下更是與亂黨□□頻繁接觸。

一經查證,證據确鑿,無可抵賴,所有私兵盡皆伏誅。大族中冠以段姓的數百口人裏,十二歲以上的男子皆斬首,十六歲以下女子充入官妓教坊,家中奴仆婢女殺頭的殺頭,流放的流放。

段弗禾今年十七,哪怕他所屬的旁支在三年前就已搬遷到了離京甚遠的隴南,與侯府也僅有短短兩年的真正交集,依舊死罪難逃。

說抄家就抄家,說斬首就斬首,一句辯白也無,就很冤。

一腔冤愁難訴的弗禾等到第二日,就見剛剛在他這裏喪失了逼格的男主施施然走進監牢,又給帶來了一個份量不輕的飯盒。

弗禾馬上單方面宣布,男主的逼格又回來了,辜府的菜色是真的對他胃口。

弗禾吃飽喝足,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對着始終站在外面靜靜觀察他的辜辛丞伸出一只細弱的胳膊。

鏈條太過沉重,“砰铛铛”地互相碰撞纏繞,弗禾拉扯着它們,伏低身子,險險将手夠到辜辛丞的靴子前。左手有兩根手指裹着血痂,彎成一個怪異的角度。

他眼睫抖啊抖地閉上:“辜大人,可以取血了。”

延壽藥需要玉衡族人的血液作藥引,沒有它,藥方便不會起效。這是弗禾用于保命的一道後手。

不得不說,此事真假難料,不管他是否是故意為之,都不會有人敢去賭。一旦大梵皇帝信了這方子,他的命一時半會兒就丢不了。

身為罪臣後代,也曾出自鐘鳴鼎食之家,昔日金尊玉貴,如今卻不得不向人彎下膝蓋,乞求一條活路。辜辛丞瞥了眼少年手臂上的累累傷痕,并不作置評,只淡聲道:“一碗血,你受得住嗎?”

段弗禾瘦巴巴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受得了,一個月的刑訊都熬過來了。獄中每日屍體成堆,我在裏面見到了乳娘跟侍墨的小厮,可惜我是個貪生怕死之徒,暫時還不想下去與他們相聚。大人,指條活路吧。”

“活着,報仇?”辜辛丞鋒利的目光中帶着似有若無的審視。

“只是活着而已。”段弗禾擡頭直視他,“我胸無大志,惟願茍且偷生。”

辜辛丞狹長的鳳眼眯了起來,輕輕地說:“那有什麽意思。”

段弗禾看了男人一會兒,低下頭:“單是活着,就挺有意思的。”

“你既讓我指條明路,我也不诓你。”辜辛丞望着他瘦削而挺立的身板,一字一頓道,“哪怕那方子真有用,聖上也不定樂意赦免你。再寬宥,也是一個流放的下場,北方赤地寸草難生,納稅嚴苛,餓殍萬千,你畢竟是段侯的子侄,是聖上的眼中刺。”

又是吃不飽肚子,沒新意。

段弗禾一陣苦笑,苦得心裏都發酸了:“恨不能生在尋常人家,富貴和權力,一樣都不沾。”

“但沾都沾了,只要能免除一死,哪怕是流放千裏,好歹不會有一把刀終日懸在脖子上。我只求以一良方相抵罪過,脫出牢獄。京中的姚黃和魏紫都開得極好,美則美矣,我卻不喜。”

弗禾的發言十分大膽,基本是明着在罵皇權了。

可辜辛丞卻是緩緩地笑了起來。弗禾聽見笑聲正要擡頭,就感覺到一片冰涼抵上了他的手腕。

刀片銳利,執刀的人也果決得很,一個輕巧的劃拉,腕上立時出現了一個口子,血水如涓涓細流流淌而下。

辜辛丞這個廢廢,拿碗慢了幾秒,灑出來好幾滴。也就意味着想裝滿就要他多放幾滴。

弗禾嚴重懷疑男主是在通過這種行為打擊報複。

他忍了。

放完血,弗禾整個人更虛一層樓,難怪今天的飯菜裏頭好像加了不少補血的食材,該說辜辛丞這個文袍暴徒想得還挺周到嗎?

辜辛丞将一整碗鮮紅的血液遞到一個随從手中,用雪帕細細擦拭掉指上不小心沾染到的血色,相比之下,弗禾的手腕只是草草被人敷藥包紮。

“有兩味藥材連國庫中都稀缺,不過巧得很,段氏庫房裏的存貨正好可以補齊。聖上龍體貴重,在用藥前需有十個藥人先行嘗試,段公子,你且稍安勿躁。”

辜辛丞一走出獄門就随手丢掉了嶄新繡錦的蠶帕,嗓音冷冽:“看緊人,本官和娘娘都不希望此人發生什麽差錯。”

刑部官吏卑躬屈膝地谄笑:“大人,您放心。”

冰冷牢房裏的弗禾挪啊挪,好半天終于重新回到他的老位置,半坐着倚在牆上,頭暈目眩,視物出現重影,心跳速度快如雨打擂鼓,呼吸逐漸不暢。弗禾反應遲鈍地想:遭了,又要休克!

每天都在生死邊緣徘徊!

求生欲旺盛的弗禾當機立斷,直接抓住手邊裝酒的瓷壺,用盡全身氣力甩了出去,酒壺撞上圍欄摔得稀碎,動靜自然也大得很,馬上吸引到了獄卒的注意力。

他們一瞧見弗禾的模樣心裏就咯噔一下:嚯,臉色發青,渾身浸汗,出氣多進氣少,這是瀕死之兆啊。

獄卒是受過上頭指令的,眼前的人絕不能死,趕忙招呼來幾個人,又把獄中唯一的老大夫喊來,刺穴止血,剜除腐肉,火燒創口,能用上的救命手段都用上。

老實講,刑部大獄裏從來都是活人進、死人出,真要救治個把人,不僅手法粗糙,勁力粗犷,病患需要挨受的痛苦比起下過一層地獄也差不離了。

弗禾在夢魇中沉浮不知幾時,再睜眼,就見辜辛丞黑着一張俊美的臉:“段公子,歡迎光駕寒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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