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庶子

因為弗禾是頭回以志願者的身份執行世界任務,哪裏會想到聯盟這麽不幹人事,極盡壓榨。他們正經員工平日福利少就算了,作為無私奉獻的志願者不僅無薪無假,進小世界前竟連一口飽飯都沒得吃。

他忍饑挨餓了一整天,匆匆喝下幾口寡味的營養液,就要進入休眠倉靜候任務分配。

漆黑的艙室中布滿大小粗細不等的管道,黏稠的液體很快将弗禾整個身體淹沒,然後他聽到有個聲音冷冷地在耳畔說:

“炮灰拯救計劃010號志願者,您已與A721小世界通道順利連接,将在10秒後進行傳送——10,9,8……”

“7,6,5……”弗禾在心裏跟這個系統設定、萬年不變的冷漠酷哥音一起數。

煎熬,太煎熬了。

他這輩子最厭惡的感覺就是饑餓。

好在馬上就要擺脫了。

炮灰們雖然在人物命運上差主角配角不止一籌兩籌,但由于他們通常就是嚣張跋扈的代名詞,狗仗人勢的人形犬,凡作死必摻一腳,遇主角強降智商,重要劇情臺詞少,武力低下沒人愛……但總體來說,不會連口飯都吃不飽。

而且既然是被聯盟選中的炮灰,肯定有其拯救的可操作餘地,必然……

弗禾睜開沉重的眼皮,好餓。

好渴好冷好痛好辣好虛好臭。

不待任務助手上線,弗禾費力環顧一圈,已在三秒內弄清了自己的處境。

監牢,死囚。

作為炮灰,弗禾并不對天降神兵義勇劫囚,或是沉冤得雪無罪釋放抱有希望,反倒覺得天降殺手殺無赦,或者白绫毒藥選一個,這樣的後續展開會更加合理一些。

這次聯盟少見的真誠,計劃宣傳手冊上說的“自主發揮空間巨大,扭轉乾坤只在眼下”,不能說是實事求是,只能說是毫不相幹。

弗禾雙手雙腳甚至連脖子上都戴着粗重發鏽的鎖鏈,一頭死死地桎梏着他的身體,另一頭牢固地釘在厚實的牆壁上,拖曳下來的長度只容他走出兩步,去夠到牢門外的小小食槽。

食槽他看了,空的,都落了灰。

萬念俱灰。

再看看自己如今的殼子,慘,巨慘。

原本就是細胳膊細腿,酷刑之下滿身傷痕深可見骨,舊傷添新傷,大片流膿發爛,全身沒一塊好肉,亂蓬的長發虬結成塊,頭皮又癢又痛,一件薄衫囚服勉強覆體,監牢濕寒髒污,無吃無喝起碼餓了三天。

弗禾試過了,渾身上下除了眼珠子,其它部位真是動一下鑽心地痛一下,難受得恨不當場去世,因此原先因桎梏隆重而産生的微小幻想也轟然全部消散了。

沒有身懷絕世武學,更沒有天生巨力難自棄。

這種絕境,可還讓他怎麽努力?

發揮?聯盟的精英執行官們來發揮一個試試?

虛假宣傳,出來挨打!

在弗禾原地休克前,任務助手終于姍姍來遲,送來了一點主線劇情,并灌輸了人物生平。

弗禾把它随意在腦子裏過了一遍。

老實講,對于古代權謀,他還真挺熟悉,上個任務在權謀世界裏做了個男四號,走劇情都走出感情來了。在司天監裏沒事就葛優躺看點世情話本,該他上場時就往老皇帝耳邊進幾出讒言,朝堂上的勾心鬥角不用親身參與,只需樂颠悠哉地做好一個坑害主角的小反派。

大概聯盟也看不慣他這種鹹魚做派,才特地把炮灰拯救計劃放進了員工績效的考核裏。

也怪他天真,就那麽信了宣傳部的鬼話。

段弗禾作為一個倒黴的侯爵旁支子弟,因為沒出五服,君主要誅謀逆者九族,可不就被連累了嗎。

呲牙咧嘴地翻了個身,弗禾并不想去剖析主線劇情裏為什麽男女主之間隔着深仇大恨最後還能花好月圓一雙人,而是在腦中反複敲敲打打,任務助手發放的輔助系統千呼萬喚始出來。

“千層燒餅來一個,謝謝。”弗禾禮貌地說。

回答他的是冷漠無情的系統男音:“積分不夠請充值。另外,您的盒飯已熱好,将在10秒後送達——10,9,8……”

“7,6,5……”弗禾依然和它一起數,實在餓壞了。

至于積分不夠的原因,弗禾一想就明白了,到了新的工作體系裏,他原本的積分存額肯定是給清空了。

數秒結束後,三四個人影映入眼簾。牢門上的鐵鎖“咔咔”幾聲打開,牢頭吆豬似的喊:

“斷頭飯來了,香得很,塞滿了肚腸,明天天亮就上路!”

弗禾想過死期将近,卻沒料到這麽快。原來這個“盒飯”還具有雙層含義。

牢頭長得肥頭大耳,還在不停吆喝:“快滾起來!小子福氣挺大,專人專份的好酒好菜,讓你死也做個飽死鬼。起來!裝什麽死!知道還有一口氣呢!”

獄卒都是有經驗的,死囚進來的時候年輕蓬勃,怎麽折磨都有一個度,始終給人吊着一條命。

弗禾也聞着香氣了,掙紮着從地上坐起,兩眼巴巴地望着離自己一米多遠的精致食盒,幹裂的嘴唇微動:“謝謝官爺。”

牢頭嗤笑了一聲,拇指朝外示意:“有人來見你最後一面,隔着牢門說幾句話吧。”

他胸前微鼓,顯然得了一些好處。

段弗禾出生的那個旁支裏,稍微有錢勢的人都一塊兒進來了,他就一個閑散少爺,平日交往的狐朋狗友早就消聲匿跡,如今能來看他的,無非是……

段弗禾眯了眯眼,喉中聲音破碎:“辜,辛丞,是你。”

雖然是一個可有可無,甚至助推不了劇情的炮灰,但巧得很,段弗禾認識本世界的男主——辜辛丞,本朝最年輕的內閣大臣。

眉眼淩厲俊美,朱唇色澤如血,辜辛丞的長相侵略性極強,一點不像文臣武将,倒像個反派妖人。

反派妖人呵呵地笑了,點頭:“是我。”

打完招呼,弗禾早忍不住了,自顧自爬起來吃飯。油烹魚眼肉,甲魚裙帶湯,雞蛋蟹肉羹,醬拌芹芯,樣樣精致味美。

辜辛丞就站在一邊漠然地看着。少年人吃相快卻斯文,還保留着貴公子時的一些儀态,腮幫子鼓起一小坨,慢慢塌下,又繼續鼓起,咀嚼品味的同時餐盤迅速清空,黯淡的眼睛也因為填了肚子而煥發出了一點神采。

辜辛丞是受重病的恩師之托來給這位昔日同窗送行,順道的事,當是賣個人情。

說是同窗,其實也只是個面容都模糊的小伴讀,往日交情少得可憐。因此他是真不記得,這人吃飯的樣子看着竟這麽令人下飯。

奇了怪了。

難道是因為那張髒污的臉,或是那身發臭的衣服……辜辛丞弄不明白,他饒有興趣地觀察,接着就看到,段弗禾像是無法承受手腕上沉重的鎖鏈,碰碰磕磕,将一碗熱湯灑出了大半。

弗禾頓覺可惜:還沒吃飽。

辜辛丞也覺得可惜:沒得看了。

弗禾在腦中問系統:“親愛的,就不能預支一點成就積分嗎?”

系統疏離至極:“010號目前積分為零,無法進行任何兌換。”

再問多少遍,都是這個答案。

弗禾洩了氣,整個人都沒精神了,“嘩”地癱倒在地:“我不要我不要人家不依嘛。”鹹魚撒嬌。

系統自動屏蔽。

辜辛丞沒了興致,将死之人而已,刑部大獄近一個月連續處決了一幹罪臣及其親屬,痛哭慘叫不絕于耳,每次經過都鬧得人心煩。好容易碰見個安靜些的,多半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近,沒了求生念頭,便不再折騰。

不折騰也好,清淨。承諾的事情一辦完,辜辛丞撣了撣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擡腿就準備走了。

熟料段弗禾突然蹦出一句:“老師的身體有沒有好一點?”

辜辛丞腳步停頓,轉頭微訝地提起眉梢,啓唇問他:“太傅是段侯爺兵敗後氣急才鬧起來的病,你在獄中怎會知曉?”

段弗禾吃飽了說話氣力也足了一些:“猜的,看來猜對了。”他五年前給段小侯爺鞍前馬後地做伴讀,除了被身份尊貴的堂兄整整使喚了兩年,對安太傅的課學也聽教了兩年。

“老太傅有七十六歲了,當年還做過段侯爺的啓蒙恩師,他一直得意侯爺的學問做得好,連帶着對段氏後代十分寬慈。當年和堂兄一起上學堂,受其不少庇佑恩德,即使是小小伴讀,老師也一視同仁。他竟還記得我。”

一段話說得平鋪直敘,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留戀追念。

辜辛丞是已故宰輔之子,人前教養保持得很好,便姑且與這将死的少年應答幾句:“太傅一向仁慈寬厚,但年紀擺在這裏,又經常勞心傷神,難免體弱多病,聖上已為他尋了京中最好的聖手。”

段弗禾閉了閉眼:“辜大人,你有心了,菜很好吃,我很喜歡。”

喜歡也是最後一次吃了,下輩子最好投到尋常百姓家,才不至于一不小心丢掉小命。

辜辛丞的眼中閃過一絲悲憫,不過也僅此而已:“好走,段公子。”

弗禾卻不想走,他覺得自己還能再搶救一下。

于是在辜辛丞轉身離開前,快速伸出代表無良藥師的手:“大人,我有一個方子,想要進獻聖上!”

弗禾心想:既然都是古代世界,那麽藥材的配比和運用應該大同小異。試問,哪個封建制度下的皇帝能受得了長生的誘惑呢?

當今聖上六十歲,如果不是年老且子嗣單薄,屁股底下的位置怎會遭異姓侯爵觊觎。

弗禾記性好得很,上個小世界裏有海外異人獻給了老皇帝一份稀世藥方,不僅能延年益壽,七十歲的年紀照樣廣納後宮,耄耋之年仍有後嫔盛寵不衰,一百一十九歲時才誤吞龍眼核噎得窒息而死。

如果不是這種滑稽的意外,弗禾真覺得這藥雖不至于長生,被冠上一句延壽卻不為過。

任務助手都是靠不住的,藥方他自己一字不落背下來了。

“我母族遷自北疆以北鮮為人知的外族,玉衡族,大人可曾聽過?”

辜辛丞第二次訝異地挑起眉梢:“段公子,你出自玉衡族?”宰輔祖屋藏書衆多,異志奇聞錄裏還真有相關的記載,更巧的是,他過目不忘,記得十分清晰。

當然是胡扯。段弗禾的母親只是一名普通的民間孤女,為人寡言少語,嫁入段氏旁支為妾後更是內斂避世,沒幾年就病故了。正因如此,身世上的文章确實可以做一做。

至于玉衡族,借用一下女主養父的設定,莫怪,莫怪。

辜辛丞不住打量手執毛筆在絲絹上揮寫藥方的少年,為其鎮定神态與求生欲望的矛盾交融而大感新奇。

段弗禾不卑不亢,寫完就交了上去,言語堅定懇切:“族中如今只剩我一人,藥方也是不傳之秘。大人,我想活。”

辜辛丞接過絲絹,先是驚嘆了一下這筆好字,而後盯着最後幾行文玩味一笑:“那你等着。”

送走脾性難測的男主,弗禾覺得,繼司天監一職後,自己裝神弄鬼、坑蒙拐騙的本事又精進了不少。

接下來,就是等待任務線進展的評估成績。弗禾蒼蠅搓手,希望線上的評測員們能對他好一點,多掉落點積分禮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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