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小庶子

弗禾知道自己還要再做三次獻血愛心大使,在他看來,梵興帝絕對是沒悟透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道理,對待他這麽個金貴的血庫,竟是一點不懂得珍惜。

辜辛丞目光沉沉:“我已命人做出了不含人血的延壽藥。”他将畫紙置于桌面,平攤後緩緩撫壓上面的褶皺,慢條斯理地說,“若是藥人服下後照樣有效,段公子,到時候你還能這麽悠閑嗎?”

辜辛丞能想到的反證法,弗禾自然也有預料。

畢竟男主要是沒智商,他也當不成男主。

“那辜大人就試試呗。”弗禾的回答非常光棍,“如果延壽藥沒有玉衡族人的鮮血做藥引也能延壽,我還能少受點皮肉罪,多活幾載,有何不可?”

不知天高地厚。辜辛丞一整夜受盡夢魇磋磨,也不跟他繞彎子:“當今聖上求的不僅是長生,更是萬世傾權,以欺君之罪蒙蔽聖聽,你覺得自己的緩兵之計能奏效幾時?一旦敗露,将會有千刀萬剮等着你。”

一番話說得咬牙切齒,昳麗的面容都出現了隐隐的扭曲。

弗禾懂了,他果然被畫給魇住了。

“辜大人,原來您是受憂思所困。”弗禾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難怪會有這麽大的火氣。”

辜辛丞簡直被氣笑,這人剛從鬼門關抽出一條腿,就又開始演上了。

思及夢中奇詭,他額上便有青筋若隐若現:“段弗禾,別裝傻。畫中究竟有什麽玄機?還是說,這是你們玉衡族的其它秘術,害人的勾當?”

這個鍋,弗禾當然選擇自己背:“這只是段某早年讀的雜書罷了。”

“雜書?”辜辛丞根本不信。

段弗禾費力地攤手:“真的。我也沒做別的,随意塗塗抹抹而已,實在是養病期間太無聊。而且,誰知道大人會突然有興趣拿過去看呢,我都還沒完成。”

這樣一說,反倒成了辜辛丞在上趕着自讨苦吃。

“大人。”段弗禾變臉如翻書,再次恢複了誠懇的神情,“玉衡族的鮮血是延壽的關鍵,少了這一味,一時看不出來,日久天長,自能見分曉。在下本就是罪民之身,安敢再行欺瞞?”

“至于那畫,乃是我照着一名異人所繪進行描摹,因相傳其上有自省自查之力,我欲借此一番磨難波折來自查己身之過,絕無窺探他人之意。”言下之意,辜辛丞特意來找他,反而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這番話說完,辜辛丞許久沒有開口,神色晦暗變化不明,最後留下一句:“看來段侯旁支,着實深藏不露。”

終于把人打發走,弗禾長長嘆出一口氣。

系統已經脫去了高冷的外殼,也願意一起來讨論讨論任務的進度了,斟酌道:“這個辜辛丞,不是很好對付。”

弗禾口吻嫌棄:“他幾歲我幾歲,一個小屁孩兒而已,分分鐘搞得他懷疑人生。”

系統不能理解:“那你嘆什麽氣?”

弗禾鹹魚躺:“被迫營業的感覺,你是不懂的。”

自從系統知道010號還是個優秀執行者之後,它的确不懂,弗禾的綜合能力水平分明這麽高,為什麽還會十幾年如一日地呆在同一個崗位,甘願只拿一點低微的底薪,卻冒險跨越不同的維度參加各式有獎比拼。

弗禾發愁地在系統光幕上點來點去,刷新着世界動态。

系統默了:合着對于他來說,執行正經任務是被迫營業,玩比賽才是心之所向。

辜辛丞一連兩日失眠多夢,點再多安神香都沒用,一到入夜,閉上眼就能看到無數的光怪陸離。

他反反複複夢見的,都是父親逝世的那一幕。

可事實上,辜辛丞是錯過了那一天的。他從外地趕回家的時候,庶母已經為父親發過喪,來吊唁的不僅有與宰輔同朝為官的大員,梵興帝甚至親臨府邸,為連襟及肱股之臣祭了一炷香。

辜辛丞當時雖然只有十四歲,但已有功名在身,素有神童美名。那日的香燭供器、明滅宮燈,那日每一個在場之人臉上的哀恸憂思,還有梵興帝龍紋常袍上的點點灰斑污跡……

每一個細節都被他盡收眼底,直至多年都不曾忘記。

沒錯,辜辛丞就是對父親所謂的致死急症抱有懷疑,甚至這種懷疑至今都不曾打消。

段弗禾的畫,又讓他重新正視起了內心的直覺。

可這些年來,無論他利用手上的勢力明察暗訪了多少條渠道,探查了府中多少不為人知的角落,翻閱了多少書籍,都始終找不到一丁點确鑿的證據。

所有人都在說,宰輔的急症事發突然,是沒有任何預兆地去的。男人在說,女人在說,年輕人在說,老人也在說……無數雜亂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齊聚而來,彙成尖銳的一股,刺得辜辛丞耳膜鈍痛。

……

梵興帝如願以償地觀摩到了藥人服用完延壽藥之後的變化。

斷去手腳的藥人精神十分不濟,六旬左右的年紀不作假,身體狀态和皇帝差不多。其中一個人實在沒撐住,喝了藥後沒多久就咽氣了。

梵興帝也不失望,興致盎然地繼續旁觀剩下的那個。

他當然沒指望斷骨能重生,而是想看看,身體重度受創的人來服過延壽丹後,是否有替命效果。

只見,老藥人雙手從肘彎處被齊齊斷去,傷口處沒有進行任何療措,不停突突地向外湧血,在老藥人掙紮喊叫中,被侍衛強灌下一碗濃厚腥氣的湯藥。

梵興帝等得累了就自去歇息,留下心腹看管,并勒令一有動靜就及時向他彙報。三個時辰過去,梵興帝接到心腹消息趕來,入眼所見,便是老藥人攏着斷手,佝偻着身軀縮在鐵籠子的一角處,嗚嗚地哭的情景。

照禦醫的說法,這藥人是撐過來了。

梵興帝撫掌大笑,笑得淚花都要出來了。他即刻召見辜辛丞進宮,言說:“繼續制藥,繼續試驗!加緊!快!”

辜辛丞鳳眸掃過地面上淩亂的血跡和斷肢,以及梵興帝臉上不加掩飾的貪婪,心道何止姚黃魏紫,禦花園裏的禦花黃也是令人不喜得很。

“段氏子受刑後身體有礙,恐怕再持續無停歇地供血,會傷及性命。”辜辛丞禀告實情,有醫官為證。

“段氏子?”梵興帝像是剛想起要過問一下供血的來源,“段侯一脈的人?”

“正是。”

“呵。”梵興帝撫着須子,漠然地笑了,“既是段家的賊子,又何需留情?有一□□氣便可。”

他似是笑不夠:“以亂臣鮮血續我大梵江山,妙哉,妙哉,哈哈哈哈……”

辜辛丞喜怒不顯,依然領旨離去。

弗禾天性裏還是更愛享受一些,哪怕前一刻還半死不活地倒在軟榻裏,後一刻就能讓仆婢備來酒菜,擺在院子的回廊小亭中。

廊中雕樓畫棟皆出自名師之手,花不荒季,又有妙藤叢生,月上中天時,便有一層如水的涼光溫柔地從廊院露頂處撒下來。

“我有時候真覺得奇怪。”辜辛丞眼中血絲點點,夜裏睡不着,又停駐在了弗禾的院門口。

辜府宅院占地廣大,兩人住所離得不近不遠。

“奇怪什麽?是我奇怪,還是你奇怪?”弗禾老早就瞅見他了,将杯中之物向他舉了舉,全無避諱地問,“怕再做噩夢嗎?”

辜辛丞緩步走近過來,自是将小案上的酒壺酒盞看得一清二楚,他也不跟醉鬼生氣,說話淡淡的:“有時候覺得你很怕死,但有時候,你的膽子又出離的大。”明明傷重體虛,還要飲酒作樂。

“謬贊了。”弗禾掩了掩胸前的厚鬥篷,很好地護住了傷口,把烈酒放在鼻前輕嗅,笑道,“我骨子裏确實怕死,且特別惜命,月下獨酌的風情都是裝出來的。辜大人才是真君子,來一杯?”

辜辛丞無所謂他這副主客颠倒的模樣,一掀長袍,落了座,故意惡劣地說:“聖上已知你身份,提及昔日段氏之亂,仍是咬牙切齒,深惡痛絕。”

“原來這會兒才知道。”弗禾無意識地嘟哝了一句,一副全不在意的樣子,只專心挾菜吃。

吃到一半,再次招呼:“辜大人,一起?”

辜辛丞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與一名階下囚一起同桌共食。

這階下囚的吃相,還尤其令他開胃。

匪夷所思。

“辜大人,你這是什麽眼神?”弗禾敏銳得很,“嫌棄段某人就直說,無須顧及我的顏面。因為我是戴罪之身,您便瞧不起我了?”

辜辛丞自問不是。

段弗禾有罪嗎?

他沒罪。一沒殺人放火,二沒偷盜搶劫,只是運氣不好,投到了個禍害人家。段氏之過,自應讓罪魁禍首與一衆幫兇承擔。且安太傅喜愛挂懷的後輩,不該是品行不端之人。

但辜辛丞做了二十多年的天之驕子,骨子自有他的逆反和驕傲,剛剛的一番話,說便說了,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于是辜辛丞不着痕跡地移開目光,賞了此人面子,舉箸開始進食。他晚間思緒紛亂,其實并未好好用飯。

“哎,這就對了。”弗禾看着他,輕輕笑了起來,“若您要取血,也待我将這頓飯安穩地吃完再取。”

“另外,我還可以幫您補全那幅未完的畫作。整夜地睡不着,不是太惱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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