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小庶子

與弗禾簡單粗暴的判定方法不同,辜辛丞拿出的證據會更足一些。

據他派遣的心腹調查,趙婆子的祖上的确姓趙沒錯。

早在二十多年前,還是這婆子東奔西走、求佛告神地,給趙府的管事塞了不少好處,才在裏頭給她兒子求了件養馬的差事來做。

趙豐齊的父親是從七品的官吏,這官位放在偏遠的小鎮上也不算小了。趙婆子那會兒眼睛還可以,做些普通縫補漿洗沒問題,于是母子倆瞅準機會一塊兒使勁,一齊以仆役身份住進了趙宅裏。

放在十裏八鄉,已是件非常有頭臉的事。

而趙婆子這人,卻是個不折不扣貪慕虛榮的。起先也還好,只是逢人便吹噓幾句大戶人家的用度和氣派,與有榮焉,說得跟自己家似的,時間一長,因着同一個姓,連親戚都攀上了。

漸漸的,在趙婆子自己編撰的故事裏,她俨然成了趙府的座上賓,連姨娘小姐們都要讓她三分。

這種事在鄰裏鄉間是很容易傳開來的,聽的人自不會當真。因為那趙婆子分明還是從前的裝束形容,半分不見風光,恐怕連主人家偏堂裏的茶渣都輪不到她去嚼用。

趙府裏的人又不是聾子瞎子,像此等信口胡謅、傳謠辱門的仆從,自然是一經發現就打發離府。

可這趙婆子也是個牛皮糖一樣的角色,凡是府裏需要外調人手來辦的宴席聚會之類,她總能找着渠道混進來,偏偏手腳也麻利,挑不出大錯來。

直至她那兒子死了,她又癱了,才回鄉自過自的。怕臨死無人送終,七八年前撿了趙二牛回去随便養着。

這趙二牛的命也硬,趙婆子平常對他幾乎放養,髒活兒累活兒全撂給他,竟也安然地長大了。

而這黑皮少年不是什麽別的人,正是段氏旁支裏的一個棄兒。

弗禾随手遞給趙二牛一塊點心:“喏,早上沒吃吧?”

肚子的咕嚕聲響得他都聽見了。

雙手一片黑污的趙二牛不敢接,只是垂着頭把整個身體縮在角落裏。他不知道這群人堵住自己究竟是要做什麽。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面前粉白的像花瓣一樣的糕點又香又好看,不像人間吃食,而朝他微笑的哥哥也俊俏得如仙童一般。

趙二牛自知是一個鄉野小子,且一對着陌生人,他就總是不善言辭。于是既沒動作,也不開口說話。

辜辛丞漠然地圍觀,心想:像段家人嗎?

他對比着看了看一旁含笑說話的少年。

不像。

弗禾又往前伸了伸手:“別怕,我們不是壞人。”他勾起唇,“算起來,我還是你表哥呢。”

表哥?

這個詞趙二牛聽得很明白,也清楚它的意思,但他無法将兩樣事物聯系起來。

“吃,不要錢,送你的。”見人不接,弗禾直接拉過他的手,硬塞了過去,“不夠還有呢。算是獎勵你,挺會想招啊。”

趙二牛不知所措地捧着點心,嘴唇翕動,像是要道謝。

弗禾轉臉往辜辛丞的方向努嘴:“吶,我只是借花獻佛,東西是旁邊那位冷面郎君的。”

趙二牛別的不懂,卻能理解善意,擡起頭對着兩人憨憨一笑。

辜辛丞面無表情:一個油嘴滑舌,一個蠢頭蠢腦。

趙二牛是個心思單純之人,應着那句話,誰對他好,他也會對那人好。

于是接下來,弗禾和辜辛丞二人順理成章地被他帶去了趙婆子的面前。

趙婆子終日賴躺在床炕上,勉強有自理的能力,卻不樂意自己動手,到了飯點見趙二牛還沒回來,就開始在家裏敲敲砸砸,破鑼鼓給她捶得邦邦。

趙二牛遠遠聽見這聲音,頭皮一緊,加快了腳步:“家奶……”

趙婆子恨聲恨氣地朝門口丢東西:“你還懂得回來?餓死我不是甩掉拖累了!”

迎面砸過來的物什是一截硬邦邦的包漿枕頭,沒砸中人,而是被辜辛丞一個擡腿,踢得撞上了茅屋的牆壁,帶下草棚頂部簌簌的一層灰。

辜辛丞盯着鞋面上的灰跡,皺起了眉。

弗禾暗道糟糕:要發威。

還不等潔癖人士開口說話,趙婆子卻是在看到他的模樣後硬生生吞下了嘴邊要冒出的惡語,瞳孔劇烈一縮,慌裏慌張,喉嚨啞得完全變了一個調。

“你……”

設定裏,辜家父子的長相都是一致的出色,相似度達百分之九十以上。

得了,有貓膩。

趙婆子也就在普通市井裏算是個潑辣人物,年紀越大越怕死,真讓她見到了達官顯貴,那是屁都不敢多放一個的。

而且就憑辜辛丞的那張臉,趙婆子已經六神無主,手足無措了。

該問的話,該答的詞,只消辜辛丞手底下的人一個厲眼,一柄寒刀,屋裏的泥地被削出一大塊翻在外面,趙婆子膽寒至極,便一句一句磕磕巴巴地開始交代。

那是二十三年前的舊事了。

她是萬萬想不到,時間已經過得如此之久,還有人會想得起她,找得到她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即使,小人物也會發現大秘密。

二十三年前,辜宰輔還不是宰輔,只是一名舉子,與平吉季家的二小姐季梳虞喬裝打扮成一對兄弟,目的只有一個——私奔。

他們是真正的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因着湖州大水的波及,輾轉來到趙家祖宅。辜宰輔年輕時素有才名,文章斐然,趙太爺是惜才之人,便将他們留下做客。

那會兒南下逃難的人不少,趙太爺心善,專租了一大間作坊來安置災民。

此事是大善,恰時新帝大開國庫赈災,百姓效其盛舉,鎮上願意幫忙的人很多。

辜宰輔和季梳虞憐憫災民,便也參與其中。而當年被趙家派着在小院照看他們二人的,就是趙婆子。

原先,她也只以為這是個尋常差事,一對有些才氣的兄弟,又不是官身,趙婆子該煮飯煮飯,該燒水燒水,平日尊重着些也就是了。

可誰知,那個暴雨的夜晚,卻叫她撞見了一件驚天大秘。

一對華衣男女突然造訪小院,滿院子的人跪了一地,包括那舉人老爺和他的兄弟。

晚間雷聲轟鳴,大雨滂沱,夜色裏只有間或的閃電能照亮漆黑的院堂。若不是趙婆子偶然起夜,也不可能看得清,那堵在門口密密麻麻的黑衣人。

趙婆子腿都軟了,死死捂住嘴,一點聲響都不敢發出。

那些人,都帶着刀。

弗禾在草屋裏無處落腳,于是只好定定地站在旁邊。餘下的隐情都是他從劇情線中提前知悉的,而辜辛丞卻不知,正冷沉着一張臉,肅然聆聽這件塵封多年的往事。

啧,按正常發展,這會兒男主身邊不是該有女主陪着嗎?

系統适時插嘴:“可早些宿主就理直氣壯地說過,要插一腳進去的。”

言外之意,這會兒就別裝小白蓮了。

弗禾:“咳,你這話有歧義啊。”

不管是不是歧義,趙婆子那邊已經開始聲淚俱下地開始控訴:“我那兒子,才不是什麽突發病症,而是有惡人,在那晚了結了他的性命。”

貪欲驅使梵興帝不惜身份,冒雨而來。季家雙姝,他都想得到。

那時的季梳婷,也就是季皇後,已與梵興帝有了肌膚之親。可憐她一個弱質女子,原以為帝王是真心戀慕于她一人,還不待因天賜良人而滿心歡喜,就被梵興帝昭然若揭的狼子野心潑了滿頭的涼水。

季梳婷低低地跪伏在大雨當中,雨水沿着她的額頭面頰不斷滴落。她是失了名節的人,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是她太愚蠢,害了自己,唯一的心願和補救,便是保住妹妹的幸福。

雨中,弱柳扶風的女子最後看了一眼那個曾叫她愛而不得的男子,然後大聲向梵興帝哀求道:

“梳虞和辜公子情投意合,還請聖上成全!我季家定全力輔助君王,還請聖上成全!”

梵興帝負手立在檐下,面色陰沉,許久,終于松口:“既然朕的未來皇後這樣說了,那便依你。”

此等秘事,知曉之人都不得好死,否則帝王顏面蕩然無存。趙婆子的兒子怕自家老娘夜裏挨凍,特特在袖裏揣了暖爐來,然後一把雪亮的刀劍襲來,見血封喉。

辜宰輔掃了眼地上的血泊,低喃了一句“那是我院裏唯一的仆役”,救了另一間小屋裏趙婆子的命。

梵興帝嗤笑一聲,見不得他一介舉子竟敢與天子相争,随口跟随從說:“處理掉,暴斃而已。”

往事聽到這裏,辜辛丞拳頭緊握,喉間發苦:又是暴斃……

弗禾知他所想,從後面輕扯他的袖擺,以示安撫。先別瘋,繼續聽。

“老婆婆。”弗禾問出另一個關鍵,“趙二牛,真是你在路邊随便撿的嗎?”

黑皮少年正蹲在門口搓泥丸,聽不到他們的談話。

趙婆子眼神微微閃爍:“……不是我撿的,難不成還是我兒生的,他沒娶過親,沒有兒子。”

弗禾漸漸蹙起眉。

這很奇怪,前面她說得很激動,後面卻變得躲閃了起來。

哪怕再受到威脅,也只是撒潑打滾,耍起了無賴:“老婆子快死了,撿個野娃,也享受享受被人伺候的滋味,這樣都不行?”

辜辛丞走近幾步,嘴唇緊繃,目光中浮出厲色,這個模樣,一下子與向來溫和處事的辜宰輔分離了開來。

趙婆子抖着手,不再與他對視。

弗禾則覺得,這事時機未到,不可急躁。即使趙婆子貪生怕死,卻也有死也要護住的秘密,沒必要逼得太急。

“辜大人。”弗禾放輕聲音,“日夜趕路,我現在有些胸悶。”

他半真半假地抵着胸口,慢慢彎下身,喘得厲害。

辜辛丞頓了頓,偏過頭,臉上帶着明顯的不耐煩,最後也只是吐出幾個字:“回客棧。”

趙婆子和趙二牛都是重要的證人,必須令人妥帖安置起來。原來的茅草房肯定是不能呆了,祖孫倆做出鎖門走人的架勢,碰到鄰裏,就說是去投奔遠方的親眷。

弗禾虛虛弱弱地躺着,餘光裏,是男人冷冽的面色。

突然,聽到辜辛丞一哂:“不用防備我,哪怕真的證實出趙二牛的确是段氏血脈,本官還不至于利用一條無辜人命茍合取容。”

弗禾摸摸鼻子:“我沒這麽想。”

辜辛丞審視地看着他。

拿什麽來挽救你,我的信任。弗禾苦笑道:“就是覺得,那婆子怕是豁出了命都不會說出她的難言之隐。總歸我們已經做出了猜測,慢慢求證就是。”

他話說一半,真的猛咳了起來,好容易平息,慢慢道,“而且,您不是帶上我這個驗證人了嗎?此事交給在下,最多三天,定然給出讓您滿意的答複。”

辜辛丞閉目養神,不說信也不說不信,嘴巴微動,唇語輕易被弗禾破解了開來。

藥罐子,病殃殃。

弗禾委屈巴巴:喝你家藥了?

觑了眼周遭,遠遠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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