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蘇玙做了很長很長的夢。夢醒, 天明,內室半開的一扇窗鑽進徐徐涼風,紗帳如柳葉随風發出輕微的搖擺。

她呆呆望着頭頂淡藍色紗帳,眼底茫然分不清夢境現實。下意識伸手摸向床榻一側, 空蕩蕩的, 于是那旖.旎美夢如雲煙消散。

她一手捂臉, 很是羞惱了一陣。是她太想靈渺了麽?怎麽夢裏淨是……

她阖上眼,猶自回味半晌,再睜開,眼底一片沉穩清澈。

世事的搓磨使得她學會了沉默, 心性上的持重老練促使蘇玙很快掀被下榻。鼻尖若有若無的馨香勾動纏綿如水的心事, 穿好靴子, 她愣坐榻沿,心想, 若不是夢, 那該多好?

“阿玙,想什麽呢?”

蘇籬關心地看向魂不守舍的侄女, 自知走神, 蘇玙愧疚地長身而起率先告罪,換來叔父一道古怪的眼神。視線隐晦地繞着侄女脖頸以及微敞的鎖骨, 他問:“昨夜……睡得不好嗎?是累着了麽?”

昨夜啊。

蘇玙忍羞回道:“并未。昨夜……睡得極好。”

是幾月以來睡得最好的一次。

沒有纏累的重擔、學不盡的課業、人情世故上的煎熬, 有的只是她心尖最愛的姑娘。

“這樣啊……”蘇籬見她容光煥發實在不像睡不好的模樣,心想那薛家少女果然好手段。

又嘆他賦予厚望的好侄女落入情網不可掙脫,相思無解, 偏還被蒙在鼓裏。

夜裏他大發慈悲允了少女‘登堂入室’,入夜來,天明歸, 人都睡到她身邊了,可憐阿玙一無所知。

“去論道堂罷。”

“是,叔父。”

蘇玙整斂衣袍,不緊不慢邁出門。

名聲響亮的昔日纨绔踏足論道堂這樣的莊嚴之地,坐而論道的學子們紛紛嗤之以鼻,若非礙着論道堂人人皆可論道聞之的規定,早就将人驅逐出門。

長時間近乎嚴苛自虐的學習模式,蘇玙從古聖先賢的教誨智慧裏見識到更為遼遠的天地,見高山之高,方知自我淺薄。

她不知自己如今水平幾何,叔父說什麽,她做什麽。

叔父要她一門心思閉門苦讀,她便兩耳不聞窗外事,沉心苦讀。今日叔父要她來論道堂聽一聽世人之見,蘇玙規規矩矩斂衣端坐蒲團。

她求學姿态甚為端正,加之長相清俊,氣質內斂,眉眼暈着女兒家不可多得的出挑精致,安安靜靜的樣子遠非柔柔弱弱的世家貴女可比。

曾經的蘇玙有多張狂桀骜,如今便有多溫良。

端坐在角落,時不時有人忍不住朝她投來一瞥。

真是見鬼了,一個人變化怎能這般大?

一身布衣,風華猶甚往昔。

這……

裝得罷!

便有人存心拆穿她道貌岸然的‘伎倆。’

“蘇姑娘聽了許久,不知有何見解?”世家子面含笑意。

蘇玙搖頭,“未有見解。”

她只是來聽的。

偶有聽不懂的,多聽聽也就懂了。叔父是這樣說的。聽聽世人言,聽聽荒唐言,後聽聖人言,言之有物,取其新意,道理自成。心有溝壑之人,能容天地,容一切不可容。

蘇玙十九年來被捧着、寵着、哄着,無法無天慣了,聽不得旁人一個“不”字,以前聽不得,現在便要聽得。

論道堂譏諷聲陣陣,她眉眼不動,上身坐得筆直,無羞亦無愧。

得不到回應的譏諷最後落得沒了意思,學子們只當她家道中落瘋了傻了喪失廉恥,繼而持有風度接着論道。

世間大道,道有千萬種,蘇玙聽了足足三日,轉而輾轉各大書院旁聽。

三日無夢,睡醒,她裹着被子很是失望了片刻。

“巫山雲.雨,神女會襄王。靈渺啊靈渺,你若想我,不如再入夢一回罷……”

她嘴裏念念叨叨,那句“我定好好疼你”卡在嗓子眼,待意識到胡思亂想了什麽,臉色漲紅,倏爾蒼白,“蘇玙呀蘇玙,你竟這點出息麽,枉你也得了叔父一句脫胎換骨,莫要再想了!”

脫胎換骨,情骨難抽離。

這樣的話哪能偷偷說呢?蘇玙系好腰間衣帶,眉目清明,“是了,等哪日成婚洞房花燭,該親口說給她聽的。”

……

盛京十二行行會。十二位霍家分行行長列席而坐望向首座衣冠風流的美貌少女,或恭敬或亵慢或無所事事地等待接下來的指令。

這樣的場合,阿芝後悔提前彙報蘇大小姐的動态,以至于少主心神恍惚,她暗暗自責,剛要清咳一聲,就聽一聲淺笑,少女提袖飲茶,神态怡然,雖目盲,一身氣度着實亮眼。

蒼翠描有雲霧山巒的茶杯輕輕落回,她下巴微擡,春風般的笑容一息藏匿,唇齒迸出秋霜似的冷淡,“開會罷。”

蘇玙忙着上進求學吸取百家之長,薛靈渺有霍曲儀這等人物管教,日積月累,身上的怯懦被打磨的幹淨無痕,自從那日她整夜宿在相府,與蘇玙同榻而眠,歸來,便被霍家主交待了諸多事務。

事務繁雜,人心不齊,起初束手束腳不得自在,慢慢地竟也有了融會貫通的本事。

她本就是聰明人,少時承薛翎教導,後被霍曲儀悉心栽培,名門之後,祛除那點子可笑的自卑,骨子裏的傲性漸漸被喚醒。

霍家四海通商,少不得人事往來,盛京十二行霍曲儀大手一揮直接交給她管理,為了再‘見’阿玙一面,今日會議,她得圓滿收場。誰阻她圓滿,她絕不留情。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

三個時辰後。

老家夥們耐不住饑餓,面上早沒了盛氣淩人的傲氣,五髒廟開始敲起小鼓,坐于首位的少女充耳不聞,“來人,上茶。”

又是上茶!喝茶能喝飽麽?該用飯了!

人們心底發着牢騷,臉色不大好看,薛靈渺只當聽不見,左右她也看不見,“很好,關乎王行長方才所言,我倒有不同見解……”

盛京十二行據理力争,誰不想為自己所在的行會争取更多的利益?都是千年的老狐貍,家主擺明了要扶少女上位,他們何苦再揪着不放?和家主作對,豈不同于老壽星上吊——嫌命長?

又一個時辰過去。

行長們矛頭轉開不再針對年輕氣盛的小姑娘,十二行反而各自‘撕咬’,餓着肚子想在對方行會‘撕’下一塊肉來,猶如一群餓狼,場面熱鬧得很。

薛靈渺身子坐得板直,面無表情地聽着十二位行長慷慨激昂的辯駁,她心道有趣,指節叩着長桌,腦子裏想着阿芝彙報的那句“蘇姑娘相思益重,盼少主再入夢。”

偌大的會議廳,她耳根微微泛紅,四肢百骸都跟着酥酥麻麻。一顆心雀躍的厲害。

老狐貍們吵得不可開交,更有一人激動之下暈厥過去。阿芝深以為,這八成是被餓暈,剩下二成才是被氣撅過去的。

場面頓時有些說不出的尴尬。

少女嫣然一笑,“吵夠了?”

諸人這才後知後覺,争吵的很長時間他們完全将坐在首位的小姑娘視若無睹。

老臉一紅,登時挂不住。少女眼睛看不見,可耳朵好使,斯文掃地的醜态被聽得一清二楚。

“吵夠了,便聽我一言罷。”

她沒再采用迂回手段,直接下達五道不容置喙的指令。

五道指令齊出,十二行長愣怔之下心裏迅速算起一筆賬,驚覺這樣的安排甚好。看着少女的目光幾番變幻,算是心服——不愧是家主手把手教出來的,是個人物。

深秋涼涼,薛靈渺收服盛京十二行,匆忙回莊。

砌玉山莊。

深秋的山莊如同陷在黃澄澄的金色海洋,不甚蕭條,于秋風落葉中平添出豐收的美。沉甸甸飽熟的果子挂在枝頭,下人們有條不紊地摘果,秋風蕩起,隐約能聞到成熟的果香。

薛靈渺做了男裝打扮,廣袖長袍,玉簪束發,眼前的白紗為之添了三分孱弱文采,教人憐惜又忍不住奢想。她女子的形貌絕非一身白袍可遮掩,唇紅貌美,身段窈窕。

家主有多愛重這位,便是瞎子聾子都心裏門清。且有傳言,這位的心上人,是名女子。

初來乍到的舞姬心比天高,趁着家主不在莊子,少主門前無人看守,尋了個機會溜進門去。

內室,薛靈渺怔怔地握着掌心浮雕,指腹微撚,神态似羞似喜,“你說你,真的好壞啊。除了我,還有誰受得起你這浪蕩歡情。你對我做過的那些事、說過的那些話,如今想來,簡直要羞死人了。

“哼,誰能和你比?你年少纨绔,見多識廣,縱是潔身自好,身邊也沒少紅顏相伴,你可曾摸過其他女子的手?可曾也出言調戲人家?阿玙呀阿玙,你說我是不是相思成疾無可救藥了?

“可誰讓我‘見’不到你呢,想我們當初在深山藥廬相擁而眠,多麽美好的一段時光。

“你說想我,怎不知來尋我?我且知往相府與你共枕,你竟不知我就在這砌玉山莊麽?好罷,你确實不知,我又任性刁難你了……”

她單手解了眼前白紗,模模糊糊能看到木浮雕的輪廓,噗嗤一笑,“你心眼好多。

我就是這麽被你一步步套牢,你知我心裏有你,初逢雖不懂情,卻也實實在在将你放在心坎。

“你教我百般情.事,動我真心,撩.撥如火,幾次三番挑逗人,阿芝說你變化良多,可我知道,你再怎麽變,那些花花腸子還是在的。師姐嗔我慣着你,可誰讓是你先慣着我呢。

“這浮雕是你心意,我好好留着,過個二十年拿出來再來羞你,親着你額頭取笑你,‘瞧瞧,這是哪個小流氓年輕時做出來的事?為了讨媳婦,哄我上榻,當真是不要臉了。’

“到時你肯定會說,‘怎麽就不要臉了,更不要臉的事做得還少嗎!’”

她将浮雕捂在心口,眉目低垂,“阿玙,是挺少的……我巴不得日夜與你長相厮守……”

想到樊老大夫再三叮囑的不可落淚,少女深吸一口氣壓下淚意,紅唇微張,“過往種種,回憶快被翻爛了,阿玙,我好想你,可你呢?我盼你上進,又怕你太上進,你的相思會比我的重麽?不重也無妨,你思我念我,我好歡喜。”

她羞澀地在浮雕輕輕落下一吻,臉紅如霞,失力地倒在床榻。

酒香味随風飄來,原本羞赧陷在相思的少女面色頓寒,“誰!”

款款腳步聲傳來,守在珠簾外的舞姬掩唇輕笑端酒而來,“想不到,少主還是個癡情人。”

妖媚入骨的嗓音尾音藏着小勾子,薛靈渺緩緩坐起身,漫不經心将浮雕收入懷中,“你是何人?”

思及她情切難熬的言語盡被人聽了去,她唇瓣緊抿,倏地冷笑,“誰許你進來的?”

“少主莫要動肝火,妾當不得少主一怒。”舞姬水蛇般的腰婀娜扭轉,媚眼皆抛給了瞎子看,“有情有酒,方為尋歡作樂。”

她言語直白,舉起金杯欲喂到靈渺唇邊,薛靈渺嫌惡地側身避開,瑩白的指卻是摸索着接了過去。

她肯接,舞姬妖媚意态更甚,主動将酒杯塞到她手心,以哄勸孩子的口吻道:“喝了這杯酒,妾送少主人間最大的歡.愉。”

“最大的歡.愉?”薛靈渺心裏嗤笑,“好啊,歡.愉不夠,拿你命來償。”

女子嬌軀輕顫,胸前雪白如堆堆碎雪經風吹亂,好歹穩住心神,她吟吟一笑,“妾與少主共飲。”

她雙目未曾離開半寸,只覺眼前少女當得起人間殊色,尤其一身男裝,看上一眼身心禁不住渴想,念及之後要發生的事,她雙腿酥.軟,暗忖,真是教她撿了大便宜了。

這樣的人物,竟也會在閨房相思?實在匪夷所思。

她舉杯欲飲,薛靈渺輕聲道:“不如換飲?”

女子笑意連連,“好呀。”

眼見她飲盡酒水,紅唇沾了濕,舞姬不再啰嗦地一飲而盡。

……

琴聲悠揚,夾雜着惹人面.紅心跳的低..吟嬌..喘、無盡讨.歡,女子水蛇腰柔軟搖曳,“少主……少主……”

嗓音軟.得一塌糊塗,接連露.骨的哀求染了情.欲的舉動,打不動少女只為一人無條件敞開的心。

……

素指撥響琴弦,內室寬敞,她離得遠,除卻酒水入喉俏臉添了兩分緋色,竟無半分異樣。

“怎會如此?酒中有藥,為何你……”舞姬被藥效所控,餘下問詢盡化作纏綿羞人的聲響,強撐着站起身往少女所在方位走去。

不過邁開兩三步,雙腿軟.綿再次栽倒在地。

“少主……”

“少主救我……”

琴聲、哭聲、水聲、哀求低呼聲,亂得毫無章法,淫.靡可怖。

怒意在胸腔亂竄,薛靈渺寒着臉無視耳邊靡靡之音,良久,一曲奏完,琴弦斷。

閨房內的聲響瞞不住人,阿芝白着臉不敢闖進門,少主琴音淌着殺氣,再聽那一疊三蕩的浪.叫,哪還有什麽不懂的?琴音止,她顫顫巍巍在門外喊了一聲,“少主?”

“無礙。”

她‘看’着奄奄一息形态狼狽的女子,一字一句:“是不是很驚訝我明明喝了那杯酒,卻不像你一般……”她抿了唇,冷臉嘲笑:“情、難、自、持?”

女子眼神渙散,四肢無力,此情此景下哪還聽得懂這人在講什麽,她難受地想死,哀嘆終歸落得作繭自縛的下場。薛靈渺忽然慶幸自己眼睛看不清,這等畫面,觀之簡直髒了眼。

“下手之前不多作思量,豈不知本少主今時已百毒不侵?我給過你機會。是你不要。”

“來人。”

阿芝應聲推門而入,入眼的情景看得她心下作嘔,差點沒忍住大罵一句“恬不知恥!”

“少主,少主您沒事罷?”

“無事。”薛靈渺腳步輕擡,便要撐翠玉杖出門,身形一頓,“給她個痛快。地板拆了,換新。今日澤清院奴婢,杖責二十。你親自監罰。”

阿芝額頭生出冷汗,“是。”

作者有話要說:都在相思,都在成長。一個往清直走,一個往冷禦跑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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