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兩日後, 霍曲儀歸莊。聽聞師妹發了好大的火氣,頓時樂不可支地半倚在案幾。她這麽看熱鬧,薛靈渺面上微惱,“師姐~”

“好好好, 不笑你了。”她目光往人身上繞了兩圈, 啧啧兩聲, “師妹容色越來越好了。看來還是砌玉山莊養人,不如忘了那蘇玙,好好做霍家少主罷!”

霍家少主。

薛靈渺神色微動,“師姐, 不好說笑的。”

平素下人喊她一聲“少主”皆看在師姐面子, 可霍家家大業大哪輪得到她來做名副其實的少主?

她心有抗拒, 霍曲儀索性不再提,轉而笑道:“事情處理的不錯, 該賞。”

薛靈渺期待地‘看’着她。

少女心事, 遮都遮不住,更沒必要遮。霍家主無可奈何, 她還真怕時日久了, 把人憋壞了,沒耐煩地揮揮手, “去罷, 莫做得太過火了。”

靈渺面色發紅,顧自羞窘,“師姐真愛打趣人。”她足尖一轉, 提着裙角在侍從攙扶下離開。

暗道,她怎麽做阿玙都會喜歡,哪會過火?若非見天‘看’不到人, 她何至于如此?一股腦又把自己偷偷摸摸行事的因由毫不遲疑地扣在霍家主頭上。

“年輕真好啊。”霍曲儀摸着白狐腦袋,雙眸染笑。

……

盛京長街,文武狀元身騎白馬胸前戴着大紅花,發間別着一支小紅花,街道兩旁人滿為患,呼聲熱烈。

永眷茶樓。傷勢養好的漪蘭姑娘精心打扮一番,站在三層樓賞景觀人。

今朝文武狀元盡歸寧家兄妹,寧晞坐在馬背不動聲色躲避着四面八方扔來的絹花,偶爾被砸中臉,眼眸發沉,轉瞬又有所收斂。

她看起來不開心。漪蘭捂着帕子輕笑,她不開心,她就開心了。從懷裏抽出顏色清雅的絹花,使了巧勁扔到那人懷裏。

寧晞出于習慣就要振衣抖落滿懷擾人的仰慕情思,視線不經意落在某朵絹花,瞳孔微縮——絹花之上,一束藍色鮮草。

這是……玄陰草?

她指尖一顫,擡頭四顧,驚鴻一瞥,将一抹倩影收入眼底。

“阿姐這是怎麽了?”一朝高中意氣風發,寧晝調侃道:“可是看中哪個小娘子了?”

漪蘭站在三層樓朝她一笑,翩然遠去。

“阿姐?阿姐?!”

寧晞恍然驚醒,手指不自覺捏緊絹花,眉頭輕蹙,“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阿姐,我沒有……”他心生怪異之感,順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見茶樓之上貴女們眉眼多情,摸了摸鼻側,好罷,他是打擾阿姐看美人了?

殊不知胞弟如何胡思亂想,寧晞牙關咬緊,眸子掀起波瀾。

是她。

她來了。

是來教自己負責的麽?畢竟她的處子之身毀在自己這……

寧晞沒來由的慌亂煩躁,若真是來逼她負責,當真要娶了她嗎?她與她相識日短,哪來的情分可言?但做了就是做了,不想娶,也得娶。

将門之女,處事向來講究幹脆利落,那女子失了貞潔,嫁人無望,縱使嫁人,一旦洞房花燭,她該怎麽面對攜手一世之人?對方真能不嫌棄?

心頭壓着兩樁大事。

一樁為相府平反,一樁為那場露水情緣。

茶樓之上再尋不見那道蹤影,寧晞都要懷疑一時眼花,然手心攥着的絹花,絹花上的玄陰草清楚提醒她那夜山洞發生的種種親密。

她低頭撚磨指尖,心亂如麻——那……那已經是她的女人了……

她為何來了又走?還會來尋她麽?她究竟如何想的?是否還在怪她?

玄陰草……

她将玄陰草繡在絹花,是在提醒她莫要忘記那晚之事麽?

接二連三的絹花抛在她肩上、懷中,寧晞臉色微變,跨馬游街,若非她高中狀元,她懷揣絹花是要送給何人?這般一想,竟百般不是滋味。活脫脫像未吃完的桂花糕被人搶了去。

寧晝偷偷瞥了眼,深覺他阿姐不對勁。

阿姐斬情于蘇玙,正是可以大大方方愛慕他人的階段,他也盼着阿姐莫負年華好好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情,找個知冷知熱體貼的嬌娘子,夜裏有人摟着,白日煮酒烹茶,逍遙自在。

罷了。

不對勁就不對勁罷,總好過她自我封閉,孤獨一生。他還真怕阿姐誰也不愛,孤孤單單過一輩子。有個人來叩開她心門,也是好事。

既是好事,便無需理會。只是……

他小聲提醒道:“阿姐,你和這朵絹花有仇麽?”怎麽表情怪怪的。

寧晞冷呵,“就你長着眼睛!”

“……”行罷。我閉嘴。

茶樓相顧,漪蘭放了一半的心。寧晞這樣的人,如非蠻橫地闖進她的心,窮極半生都不見得能得她另眼相待。尤其,在她斬情蘇玙後。

躲在暗處看她信馬游街得萬人吹捧,漪蘭點燃手上煙花,只聽“嗖”的一聲,煙花直沖雲霄,在高空炸開明亮花瓣。

賀你一朝高中,青雲直上。

寧晞心生感悟地看着頭頂浩大煙花,掌心微松,默不作聲将慘遭蹂.躏的絹花收入懷。

看到她的動作,人群又是一陣歡呼,直道這位女狀元心有所屬,好事不遠矣。

寧晝啧了一聲,“阿姐,可以呀。”

白擔心你孤老一生了,沒想到呀沒想到,媳婦都自己找好了。

寧晞目色沉凝漸漸化作不可動搖的堅定。

那夜她分明可以拒絕,卻也沒逃過美色.誘.惑……罷了,心甘情願做下的事,擔着便是!

……

寧家姐弟喜事臨門,荊續茗名次不佳,倒也榜上有名。頭懸梁錐刺股,延請名師教導,進了酒樓,荊續茗見了蘇玙,激動地連連感嘆“熬過來了,熬過來了!”

他本身便有些許底子,幾月不舍晝夜奮發圖強,能有一個末尾的成績也算光宗耀祖。晏術得了個武探花的名頭,李寺升遷猶如坐上豪華高速的馬車,竄得快,如今已是副六品小官。

好友們功能成就,蘇玙提着特意下河撈來的三條肥魚交給酒樓掌事,酒菜上桌,衆人或有感慨或心生快意,酒過三巡,各自沉吟不為人知的心事。

荊續茗榜上有名,待朝廷調令頒布,他有意回邊城做個芝麻小官,奪家産,護娘親,一家子鬧騰事,在盛京待不了多久。

李寺看中了世家一名女子,奈何身份低微高攀不上,沒法登門開口,哪料過了沒幾日,鐘情之人與他人訂婚,他一腔情意沒了着落,正借酒澆愁。

寧晝思量着阿姐到底和誰有了首尾,寧晞念着那夜的放縱歡情,心事成繭,怕她來,又憂她不來。她再是冷情,也不願自己的女人再嫁,抑或傷情一生。

晏術放下酒杯環顧全場,視線終是落在一旁的蘇玙身上。長這麽大,她沒佩服過幾人,蘇玙便是一個。三教九流吃喝玩樂,蘇玙是玩家裏的祖宗,一朝幡然醒悟,攻讀詩書纨绔從良,做得也是漂亮。

內裏的詩文她看不出有多少,但這一身頗能唬人的氣質,她是真的服。

相府的事爹不允許她幹涉,蘇玙傲氣又不肯接受幫扶,今個你送她一兩銀子,趕明天剛亮她就能掏出三兩銀子丢回去。

晏術不止一次見她當街賣草鞋,也不僅僅賣草鞋,下雨天偶爾出門也能看到蘇玙當街賣藝。五花八門,算是讓她領教了一遍,開了見識。

蘇玙微醺中被人捅了胳膊,便聽晏術開口,“謀逆之事仍未塵埃落定,相爺蒙受不白之冤,可惜我等人微力薄,阿玙你也莫要擔憂。辦法是人想出來的,這一關總能闖過。”

她言辭懇切,一時衆人收斂心神,全部心思撲在想辦法上。蘇玙看了眼門口方向,很快醞釀好說辭,“此事,我一人擔。”

叔父與天子合謀,以他的手段不見得單單要她浪子回頭,說不得還有後手。她無心隐瞞朋友,在座的俱是聰明人,便是李寺茫然憤怒之際也咽下了那句“你究竟有沒有把我當朋友。”

是朋友,所以擁有朋友的默契。

寧晞眼裏閃爍明明滅滅的光,須臾歸于沉寂。她料定蘇相倒臺一事存有蹊跷,權傾朝野可謂一手遮天的相爺,哪是那麽好扳倒陷害的?到了此時誰若還抱着蘇家倒了的念頭,不是真傻,便是真猖狂。

思忖相爺不在朝堂,而朝堂哪方獲利最大,她心有成算。慢慢地,人們品出味來。蘇玙眸光清澈,“不錯,別擔心我。”

李寺吸了吸鼻子,好一會這才敢拍案而起,“知不知道?為你上多大的火!操多少心!”

着急上火操心憂慮的何止他一人?

眼看一道道眼神瞥過來,蘇玙舉杯,“我認罰三杯。”

“三杯?!美得你!不醉不歸!”

她剛要說晚會兒要去書院旁聽,被寧晞笑裏藏刀的眼神堵得愣不敢說出口。這些人為她找了多少門路,求了多少人,她有眼睛,哪能看不見?

離開酒樓時,她喝得半醉。饒是酒量好,也架不住醇酒後勁大。

“阿晞,你……你是有什麽心事麽?”

寧晞睜着雙醉眼,被寧晝攙扶着,嘴裏斷斷續續,落到蘇玙耳裏也只得了一句“她來了。”

寧晝眼睛微眯,嚯,果然有事瞞着他。

一群人醉醉醺醺散開,深秋天空落了雨,雨水打在身上,掀起陣陣涼。蘇玙回到家,解衣沐浴已是暮色深沉。強撐着讀完半卷書,倒榻睡去。

蒼穹亮起星光,管家叩開主屋房門,雙手捧着一份厚禮獻給自家相爺。

長匣打開,是三百年前一幅傳世名畫。價值不可估量。重要的是蘇籬愛畫,尤愛名家山水畫。

阿芝候在門外,音色清晰,“少主獻禮相爺,望相爺成全。”

成全?蘇籬眼睛不離古畫,一幅畫就想讓他賣了親侄女?他戀戀不舍地捧畫而觀,連嘆三聲“好”,“好畫啊。”

“少主說了,日後若有名作,必先呈相爺一觀。”

沒有哪個真正愛畫之人禁得起這樣的誘.惑,蘇籬撇撇嘴,頭也不擡,“知道了。”

門頃刻關閉。

管家一臉懵,“這……相爺,咱們……咱們還去‘捉賊’嗎?”

蘇籬淡淡看他,“哪來的賊?”那是侄媳婦好嘛。

“……”

蘇相負手而立,阿玙一顆心全然撲在小姑娘那,這侄媳婦他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他可受不起侄女再往他跟前尋死覓活了。年紀大了,經不得吓。再者,有個尊老敬老的侄媳婦,感覺……還不錯?

……

內室,一盞燭光被點燃。

薛靈渺撐着翠玉杖拒了下人攙扶一步步走向床榻,她能看到隐約的影,哪怕是個模模糊糊如夢似幻的影子,也夠她為之歡喜。

她坐在榻沿借着湊近的燭光第一次用目光觸及她心愛之人的面部輪廓,看不分明,卻沒來由的羞得不行,“退下罷。”

“少主,這燭光……”

“熄了。”

仆從吹滅紅燭帶着殘燭離開。

夜深人寂靜,少女埋首往那兩瓣唇輕嗅,莞爾,“這是……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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