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顧燃關上門,回頭看了眼靠在陽臺榻榻米上的池霧。

他手臂下垂,指尖拎着瓶易拉罐啤酒,眼睛沒有焦點地望向外面的天空。

“你都看了十幾年了,有什麽好看的,天梯裏的天都是假的。”顧燃從他手裏拿走啤酒,放在桌上,“不說說,都在天梯裏碰到什麽了,還是說你在世界鏡碰到什麽了。”

池霧眼皮緩慢地下合,留下一條狹窄的縫隙。

“霧霧,起碼跟我說句話。”顧燃說。

“我見到他了。”

顧燃:“可是你每次去世界鏡,不都能看見他嗎。”

被酒精浸潤的嘴唇輕啓,像訴說悲劇結尾般淡淡的:“他死了。”

顧燃彈煙灰的手一頓,擡眸:“他……死了?”

“我明白自己為什麽會來到這裏了。”池霧說,“他為我死,我又怎麽能坦然地過一生。”

他從桌上拿回自己的酒瓶,灌了一口,腰往後塌,整個人窩進了榻榻米裏。

“是……世界鏡讓你回到了當時?”

池霧擡手蓋在自己眼睛上,輕輕嗯了一聲。

他知道那人死了。

因為醒來的瞬間,他記起埋在他心裏的那句“等我”,是那人後來說的。

顧燃不再往下問,給池霧蓋了毯子:“喝就別喝了,睡會兒吧,有什麽事醒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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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精麻醉了池霧的神經,他遲鈍地點頭,卻在每一次點頭裏感覺頭痛欲裂,無法入睡。

顧燃摸摸他額發,起身将桌上和地上零散的易拉罐撿起。

倒煙灰缸的時候顧燃挑了挑眉。

池霧上門問他要煙酒還是第一次,酒喝了不少,但點煙就跟點熏香似的,聞了個味兒就放回煙灰缸裏了。

顧燃摸下他翹起的頭發,嘆了口氣,喃喃道:“如果沒通關一階天梯,是不是會更好。”

——

程硯等到天黑,還沒等到池霧回來,便換了件輕便的衣服出門,到門口的時候顧燃正好下樓。

“上哪兒呢這是?”顧燃随口一問。

“找池霧。”程硯聞到他身上清爽的氣味,“喝完了?”

顧燃撣撣衣領:“也就偶爾小酌幾杯,你鼻子怪靈。”他裝作不知,問,“池霧還沒回家?”

“沒有,”程硯看他的眼睛,轉口道,“有點擔心他還在天梯裏。”

“我說啊,你就是小題大做,太緊張。”顧燃說,“你們一起通關的,他還能留在天梯裏。”

出了居屋區,他們就不同路,程硯看着顧燃走遠,原地站了兩秒,以最快的速度往回走。

顧燃家沒有裝防盜網,程硯很容易就從陽臺翻進去。

屋子裏還有淡淡的氣味,程硯來過一次,記性很好地站在顧燃卧室門口。

貿然進入過于粗魯,他只擰開門,站在門口往裏看。

房間光線昏暗,床上厚被子中間有一塊隆起,被沿上露出半張小臉。

程硯兩步邁進去,看見池霧安然睡着,胸中一口氣終于放下。

池霧睡的很沉,程硯低頭,聽見他穩穩的呼吸聲。

程硯鼻尖動了動,眉頭輕蹙,聞到池霧身上濃重的酒氣和淡淡的煙草味道。

他直起腰,眸中神色如墨,比深夜裏的湖水還要黑沉。

池霧酒量很差,之前自己一個人住的時候從來不喝酒,認識顧燃的這幾年,他漸漸陪顧燃喝過幾次。

睜開眼的時候,池霧覺得整個天花板都在旋轉,他很快閉上眼,側過身用手扶住額頭。

覺得自己腦袋好一點以後,他才慢慢睜開眼。

還是轉。

池霧嘆了口氣,從床上爬起來,眼睛花得看不清東西,好像天地都連接在一起。

“醒了?”門邊傳來聲音。

程硯走近,手裏端了杯檸檬水。

池霧共躬下腰,臉頰貼近冰涼的被子表面降溫,嗯了一聲。

“醒了就喝。”程硯把檸檬水遞給他。

池霧接了,手一頓:“這是……”他很慢地偏頭,“我家?”

“你昨天在顧燃家睡,我怕你睡太久,就先把你弄回家了。”程硯說。

杯子傾斜,池霧一口氣喝光檸檬水,問:“和顧燃說了沒?”

“為什麽要和他說?”程硯問。

他的語氣不好,池霧放下水杯,握在手心裏摁了摁:“走了不是要說一句?”

“那你走的時候,和我說過嗎?”程硯問。

池霧眸光閃了閃,低頭望被子:“那時候你還沒醒。”

房間裏的氣氛微妙,池霧感覺到程硯站的位置像有團火在燒,不禁揉了揉太陽穴。

程硯彎腰,想拿走他手裏的水杯,力氣比平時大一些,扭到池霧拇指,池霧沒忍住,扣住水杯,不讓他拿走。

“幹什麽?”程硯問。

池霧握住:“你弄到我的手了。”

程硯定定看着他,眼睑微微動了一下,然後松開手:“那你自己放吧。”

他說完這句話就往外走。

池霧心裏也挺不爽的,像吵了一場啞火的架,他不知道自己的煩躁出宿醉,還是出自世界鏡的影響,抑或是其他。

“你兇我幹什麽?”池霧問。

“我兇你?”程硯站住,回頭,“池霧,我認識你到現在,什麽時候兇過你?”

池霧一口氣嗆在胸口,理虧又犟着:“那你這張臭臉不是擺給我看的?”

“那我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程硯走近,居高臨下地看他,“難道要坐下來,像你的知心朋友一樣,問你在世界鏡發生了什麽,以致于要一出來,連招呼都不打就急着去買醉?”

“我——”池霧嘴唇微張,胸口起伏兩次,氣憤地別開眼,“我沒有買醉,我去的是顧燃家!”

他無厘頭的一句話讓劍拔弩張的氣氛停頓下來。

程硯不知道怎麽回他的話,提了口氣:“你好好休息吧。”

“我不睡,我要去洗澡。”

池霧非不如他的意。

“随你。”

程硯不喜歡冷處理一切事情,但當一個人一廂情願到沒有任何立場生氣的時候,除了無能為力地逃避,沒有任何辦法。

池霧被他氣的用力蹬了一下被子,奈何渾身沒勁,沒起什麽作用,又多花了四下才蹬開。

落腿下地,腳踩進拖鞋裏,不由得一頓。

“我衣服?”

他穿着自己的睡衣睡褲,顯然不是進天梯的那套衣服。

程硯在他身上掃了一眼,沒說話,拿起水杯走了。

池霧跟在他後面:“你換我衣服幹什麽?”

“你身上全是酒味,”程硯問,“不換衣服怎麽睡覺。”

“那也沒有要你換。”池霧說,“我也沒有和你說讓你來找我,你出天梯沒看到我就自己回家休息,為什麽現在搞得好像是我不告而別!”

程硯放下水杯:“你難道不是不告而別?”

“誰規定了我做什麽都要告訴你?”池霧問,“我不在,五裏路也自己回家了,你為什麽不行。”

“我為什麽不行你不明白嗎?”程硯一步邁倒他胸前,“你是裝傻還是壓根沒放在心上?”

池霧看着他,因為争吵而濕潤的眼睛裏,瞳孔輕微收縮。

“我沒有。”

程硯沒辦法看着池霧,只是一眼心裏都會柔軟下去,他懊惱地望向別處,聲音沙啞低沉:“對不起。”

“我知道。”池霧重複,“我知道。”

他腳步轉到程硯那邊,語氣控制不住的有些顫抖:“程硯,有些話我在天梯裏沒說完,現在說。”

他的手臂垂在兩側,握拳的時候用力,決絕:“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程硯被他一句話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人類來到第三世界,都是因為有放不下的執念,”池霧說,“我也是。”

“我知道。”

這句話換給程硯。

“所以我不可以。”池霧說,“我接受不了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心裏還有放不下的人。”

他低低道:“反過來也一樣。”

程硯終于對上池霧的目光,他眼睛裏再沒有恣意和潇灑的光彩,像隕落黯淡的星河,一點點變得渺小卑微。

良久,他點頭,說:“好。”

在池霧還來不及體會他這個“好”的意思時,程硯退後一步,轉身從房間出去。

腳步聲一點點消失,門合上的聲音很小,卻在寂靜的午後顯得格外清晰,像有人在池霧臉上扇了一個極大的耳光。

池霧因為神經繃緊而聳起的肩膀落下來,整個人失去精氣神,回到宿醉未醒的酒鬼狀态。

礙事的拖鞋穿不住,被遺落在地上,池霧坐在床沿,眼睛無措地看向房間裏的每一處地方。

程硯留下的水杯,程硯站過的地方,程硯走進來時候手撐住的床沿的位置。

他怔了很久,大腦一片空白,最後随着目光挪動,思及自己的睡衣。

顧燃情場失意的情況太多,每回都喊他上樓喝悶酒,他跟着喝幾口,等顧燃睡着了,就去旅館群把罪魁禍首聞泊找來,讓他處理後續。

他看聞泊将顧燃抱起來放到床上,看他從浴室拿熱毛巾出來給顧燃耐心地擦臉擦身,然後換睡衣。

程硯也是這樣的嗎。

池霧肯定了這個問句。

像程硯說的一樣,認識到現在,他從來都自己都是耐心十足。

池霧将頭埋進膝蓋。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敲門聲。

他迷茫地昂起頭,反應兩秒以後,鞋也忘記穿,腳軟地跑到門口拉開門。

卻不是那張他想要看見的臉。

“池霧?”五裏路抓住他的肩膀,“你在家啊?!”

池霧眼裏的光亮滅下去,嗯了一聲。

“你在就好了!”五裏路說,“昨天把程硯急的,是後來出去找你的時候找到了是嗎?”

池霧不知道他說的找人是怎麽回事,但還是說“嗯”。

“你別說還挺有情趣啊,”五裏路笑着說,“大佬的落跑小嬌妻什麽的!”

池霧睫毛垂下來,在眼睑處掃下一片陰影:“你來找我什麽事?”

“哦,是這樣的,程硯昨天找不到你,說要出去外面找,剛出門碰到樓上住的那個兄弟,他說你去完天梯就會去逛超市,讓我們等,但是程硯越等越心急,跟你說,一碗面,他吃了兩口就吃不下了,念叨着還是得出去找你,但我這邊不是剛從天梯出來,要回旅館那兒續一下房費嘛,不然再過幾天沒地方住了,我和你們這種買了居屋的不一樣,所以我就說等我交完了錢就跟他一起找,但是他讓我先回去,說他能找到你,我就先……”

“說重點。”

“就是來看看找到你沒。”五裏路笑嘻嘻的,“你說你這雖然有情趣,但是下次還是先跟程硯說一句吧,他昨天就差把坐立難安四個字寫在臉上了,要是找不到你,他說不定就直接沖去下一階天梯了呢!”

他拍池霧的肩,池霧一下沒受住,腿軟着往後一曲,五裏路趕緊抓住了才沒摔。

“這是怎麽了啊?”五裏路掃他身上,“難不成昨天晚回家被程硯教訓了啊?”

他摸摸下巴:“要我說不該,程硯哪舍得打你。”

他又一本正經地探究:“不會是昨天晚上太激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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