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1)

當洛無雙随着秦淵站在他所謂的朋友府門前時,其上将軍府字樣,着實讓她吓了一跳。

到了霍家大門口,時間尚早,門口的小厮慵懶地打開府門,挺着肚子,搔搔腦袋,瞥了一眼洛無雙和秦淵,“嘭”的一聲,門又關上了。

洛無雙調侃:“賢兄交友遍天下,莫不是記錯了府門?”

秦淵不忿,上前砸門理論:“霍将軍的府邸就你這種當值小厮嗎?成何體統?”

門開一縫,那小厮不屑,斜眼看出來:“滾滾滾,我值班要你乞兒管這麽多,哪兒涼快哪兒待着去。”

說着,小厮就要拿攔門棍趕人。

秦淵順勢抓住打來的飛棍猛地使勁兒,将那小厮逼退,呵斥:“放肆!本王乃燕冀四皇子,速速傳報你家主子,否則要你狗命。”

那小厮五官本就緊湊,放在一張大臉上格外突兀,因為嘲諷顯得有些扭曲:“喲喲喲,你要是皇子,我就是玉皇大帝,瞧把你厲害的,滿京陵城就你能。”

實不怪那小厮眼拙,現在的秦淵除開那張臉,渾身上下連個“窮人”都算不上。

就連洛無雙也笑得直不起腰,朝他喊:“秦淵,你是見朋友?還是故意在人家府門口碰瓷?”

秦淵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閉嘴。”

霍将軍府門氣勢恢宏,一左一右兩尊石獅,青面獠牙十分活現,一看就是有錢人家,洛無雙覺得,用腳指頭想也知道,秦淵是企圖混進府騙吃騙喝的。秦淵這種人放在江湖上,活不過三月。這麽一想,洛無雙的心情格外好,笑嘻嘻地走到秦淵身邊,對那看門人說:“勞煩小哥通報一聲,就說北洲公子來訪。”

那看門的小厮很是給面地仰天大笑:“你們倆一個四皇子,一個北洲公子,擱我這兒演呢?別廢話,有請帖就拿來,沒請帖滾蛋。”

虎落平陽被犬欺,秦淵一咬牙道:“那我在這兒等總可以了吧?”

洛無雙白眼一翻,眼見沒戲,準備拉秦淵走,正巧餘光掃到門口的告示,誠邀江湖勇士進霍府打擂。

天賜良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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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就是明晃晃地進霍家的最好的通行證嗎?洛無雙不管三七二十一,輕功運起,一個個跟頭翻去揭了告示,然後穩穩落在那小厮面前,面上得意:“哎,不用同你廢話。我進去打擂,總能放行吧?”

她這一手活兒使得俊,那小厮極不情願地閃出一道縫隙,她當即拉着一臉蒙的秦淵飛身進了府門。

一路橫沖直撞,順着聲兒,拐到霍家後院。

霍家府內,是一個富麗堂皇的比武場。

臺上一個青年人,一身束袖短打,面相英氣,手持亮銀槍,浩然之氣油然而生。

說道是江湖英傑,又有些大馬金戈之将意。

臺上小将軍使了一套六合槍,身形穩健,直看得洛無雙要鼓掌叫好。而一邊,秦淵已經無遮無攔地沖上前,跟小姑娘再見情郎似的向那處揮手:“少謙!”

青年人一個挑身,槍花掃出一片,“铛”的一聲落地。

“阿淵,你怎麽來了?”

洛無雙愣了愣,猛一拍腦門。

京陵、将軍府、霍家!

當今朝中還有哪個京陵霍家,這人明明就是霍顯老将軍長子—霍少謙!

亮銀槍主,從不出佞才。

霍少謙少年襲爵,憑着一身真功夫得将軍之位。他的功勳并不過分耀眼,也不借父輩的光圈,實是難得的青年才俊,是多少京陵女兒的春閨夢裏人。

而對于秦淵的身份,洛無雙倒是能接受些。

當今陛下膝下子嗣不多,四皇子尤其受寵愛,也最能生事。

秦淵在衣食住行上與她一個千金小姐一般奢靡,要不是皇子,那就該是誰家偷跑的娈童了。

老友相見自是惺惺相惜,霍少謙上前兩步迎接秦淵,來回打量他:“這是怎麽回事?”

“說來話長,你也知道我那幾個哥哥……”

你來我往,二人攀談良久,仍沒有停止的趨勢。

洛無雙站在一旁,雖是衣着不當,可家中小厮眼見秦淵與霍子謙交談愉快,再看洛無雙手中拿着那張打擂榜,于是,心思活絡的管事客客氣氣地将洛無雙請上了看臺。

洛無雙本就被兩人敘舊折磨得昏昏欲睡,此時看着臺子上排着隊的男人,倒像是見到酒的醉鬼,來了興致。她二話不說跳上擂臺,手無寸鐵,周旋在擂臺之上。一個又一個勇士倒下,但是很快便又有人補上來,猶如飛蛾撲火,壯士們前仆後繼地發出一輪輪并不猛烈的攻擊。

洛無雙出招奇巧刁鑽,都是輕起重落,外帶時不時戲弄兩下,當然每每至此,都會受到更猛烈的攻擊。洛無雙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越戰越勇,笑聲連連。

那邊秦淵聽到動靜,見狀急呼:“洛無雙!你給我下來—”

洛無雙興致高昂,正是戰酣,自動關閉雙耳功能,嘴裏“嘿哈”二聲,手上又是一劈,将那人擊倒,已是擂臺上最後一人,洛無雙竟是力戰群雄,莫名得了個擂主。

霍子謙也是詫異,視線在洛無雙與秦淵之間循了幾次,終是強扯出一個笑:“雖是其貌不揚,但英雄不問出身。霍家既是擺臺比武,便尊重其諾!!”

秦淵:“……”

有病啊?說得這麽咬牙切齒,倒像是輸了一座金山似的。

霍少謙口中朗朗,說得清風霁月,卻還是暗暗戳了戳秦淵:“你這小兄弟功夫不錯,是陛下讓你引薦來的?”

秦淵連連擺手:“不是,不是。這是北洲戚老将軍的三公子,玉面三公子戚風棠是也,當下化名洛無雙在江湖行走。”

霍少謙大驚大喜,面色紛呈,如秦淵剛得知時一模一樣的。

洛無雙內心崩潰,幸好啊幸好……沒有再一個戚風棠來揭穿他了。

她連忙上前:“叨擾了,霍小将軍。”

正說着,只見霍府管家帶着方才在門口耍橫的小厮走近。那管家一身圓形方孔的綢緞,配上圓滾滾的肚子,打老遠就聽到聲音:“少爺,看門人上報這兩人身份不明,還口出狂言對我霍府不敬,您還是少接觸為妙。”

那小厮看到少爺正與秦淵一處站着,忙不疊湊上點頭哈腰告狀:“少爺,就是這個人,口出狂言,還自稱自己是四皇子。”

霍少謙聽了,先是疑惑地“哦”了一聲,接着放聲大笑,回:“王管家,你看清楚,此人不正是四皇子?”

金管家趕緊上下打量洛無雙,搖搖頭又把視線轉向秦淵,抻着脖子瞅了兩眼。秦淵懷中那把匕首摸出來,掌心一轉:“王總管,別來無恙。”

那可太眼熟了,當初匕首出了兩把,一把賞給了剛封爵的霍少謙,一把則在秦淵手裏。這玩意兒一出,當即就吓得金錢豹雙膝發軟,跪在地上。

“四……四皇子大駕,小的有眼不識泰山。”

洛無雙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有這麽吓人嗎?

秦淵嘴角一撇:“王總管老邁,眼力不濟,怕是不好當家。”

那金錢豹打躬作揖,諾聲連連。霍少謙見狀輕咳一聲,斥去下人,向秦淵、洛無雙道:“難為你二人遠道而來,讓王總管帶你們梳洗一番,晚些我們再細談。”

金錢豹如蒙大赦,忙不疊道:“二位爺請—”

霍家在京陵這一處宅邸,是聖上禦批,敕造霍将軍府。

進了正門,方磚滿地,前院有四時花境,後院有一座矮山,那下頭原先是一處溫泉地,直接劃進來一道修葺了。

秦淵從前就喜歡來霍家玩,尤其隆冬,拽着霍少謙泡溫泉,上頭松枝有雪,下頭熱霧氤氲。

那會兒他還不是父皇最喜歡的皇子,霍少謙也未随父出征,每每他來時,都撞見對方在練槍。

時光飛度,今時今刻,他們已不便兄弟相稱。

卧房安排好,慣例泡溫泉。

當洛無雙同秦淵再出來時,一洗了風塵,連自個兒都覺得神清氣爽了。

洛無雙在秦淵面前打晃,跟古畫兒裏走出來的翩翩俏公子一般無二。霍家送來的衣服都是京陵老字號綢莊加急送來的,貼合身材,剪裁得當。

二人一見面,同時想起那句老話:人靠衣裝馬靠鞍,這厮穿上果然是個衣冠禽獸。

前走不遠,又到了中堂。

霍少謙換下一身灑青袍,冠上白玉,整個人顯得比方才穩重一些,但和秦淵放一塊兒,練家子還是練家子。

他向這邊一望,眼底都亮了些。秦淵什麽模樣他見多了,倒是洛無雙收拾出來還挺規矩的。

洛無雙被溫泉泡得暈暈乎乎的,根本沒注意,這時候看見擂臺,忽然想起來:“對了,府上何事設擂臺來着?”

霍少謙笑得她心底一慌。

他說:“比武招親。”

洛無雙:“什麽?”

沒見過這麽草率的,自己家關門比啊?!

“小妹性情跳脫,不願同皇親貴族的女子去雅林書院讀書,正想着選個人家給她嫁出去……唉,幸好來的是三公子。”

你“唉”什麽啊?!

洛無雙給他的變調變慌了,一面擺手,一面偷掐秦淵求助。秦淵“咝”了一聲,正想罵她下手沒輕沒重,但看看她這張小臉,忽然覺得有點兒意思。

霍家早就是父皇指在自己門下的,而其他幾位皇兄也都兵強馬壯,如果北洲與霍家聯姻……

“你看什麽看啊?”洛無雙被秦淵盯得有點不自在了。

妙啊。

秦淵一拍洛無雙:“算你小子歪打正着,撿了個大便宜!”

洛無雙心裏一驚,怎麽覺得秦淵不安好心呢?洛無雙手随心動,一巴掌便朝着秦淵拍下去,與此同時,一塊木牍從洛無雙袖口滑落。

霍少謙撿起,翻開看見“稷下”二字,“咦”了一聲。

這張木牍三人均有。

秦淵上前狐疑:“稷下書院入學邀請?”

洛無雙:“啊,哈哈,是……是吧。”

這玩意兒竟然是入學邀請函!戚風棠當初随着鳳翎一起給的小木牍,竟就是她日思夜想的入學邀請?

洛無雙一把搶過來揣在懷裏,眨巴眨巴眼:“哦!這就是入學邀請啊?太好了,這下不用秦淵幫忙了!”

這也太蠢了吧,北洲人都這腦子嗎?還是混血混錯了?

秦淵此時忽然由衷地感受到了智商的優越感,如果不是洛無雙這麽蠢,自己也不會白撿一個身價不菲的小打手。

說起來,若是能用洛無雙換到霍府的聯姻,未嘗不是一件美事,只是入學就要讀幾年,聯姻的事就要擱置了。

不等霍少謙和洛無雙說話,秦淵一拊掌:“哎,這不正好嘛!”

洛無雙以為他要唱個數來寶,拿眼刀子剜他。

秦淵說:“霍二小姐不是一直不願意去稷下書院,這會兒好了,她定然是願意去女班了!”

三人日後就是同窗,大舅哥帶着小妹夫,非常可以。

“一家人嘛,最重要的是整整齊齊。”

洛無雙摁着他就想揍得杠上開花,霍少謙不好插手,趕緊問洛無雙吃不吃飯。

正在氣頭上,洛無雙哪還有什麽吃的心思,咬牙一撒手:“吃!”

秦淵捂着被撓花的臉,瞥了一眼洛無雙氣鼓鼓的側臉,嘀咕道:“娘們兒精。”

打架還用指甲,好狠一男的!

看來真要霍家二小姐好好教育教育。

黃昏暮色籠下,霍家宴客廳外有一架蘭草,挂着夕晖。

洛無雙有一種提前吃婚宴的錯覺,于是非常僵硬。相比秦淵,她的臉色難看得十分明顯。三人對坐,位置微妙,恰似一個正三角形。

而霍大少察言觀色的能力欠缺些,竟能在這種氛圍下舉杯,先為洛無雙、秦淵二人死裏逃生,再為即将到來的同窗情誼。

洛無雙杯子裏是奶酥茶,所以別人幹,她也幹。秦淵反正不敢給她酒喝,随她洩憤灌奶,他就不信還有人會醉奶的。

三人喝了一杯又一杯,正在醉意闌珊時,庭前響起腳步聲。

一身火燒雲似的紅衣沖進堂中,淩空一道鞭風抽下,正好抽碎了洛無雙的杯子。霍少謙猛地起身,而面前的小美人嬌眉冷橫:“霍少謙,誰準你定下擂主的?!”

洛無雙和秦淵目瞪口呆。

霍少謙上前拽着那人,低斥道:“放肆!看不見你淵哥也在?今天這兒有……貴客,你這像什麽樣子?!”

那紅衣的姑娘正是比武招親的正主,秦淵準備給洛無雙亂拉線的霍雨萌。

“我早說了,我的夫婿,我要自己來挑!打不過我的,便都是廢物!”

順着兄長指向,霍雨萌一眼瞧見了洛無雙,正好此時洛無雙也盯着她,她心下羞憤,當即揮着鞭子就要去打。洛無雙也使軟兵器,對九節鞭很有辦法,她邊躲邊想:眼下面子也不算大事,要是自己輸給霍雨萌,那這比武招親就不算數了不是?

這樣一想,靈臺通透,她有意腳下一定,幹脆不跑,只是霍雨萌哪想到那些,剎不住就要栽過去。

滿地可都是碎瓷器。

洛無雙一見,嗓子口都涼了。她就想來混一天半夜的,怎麽鬧出這些事?

時不待人,秦淵隔得遠,根本來不及去扶。只瞧着千鈞一發時,洛無雙伸手虛空一抓,把鞭繩攥在手裏,狠狠扯近,扯來一截榴花似的影子。

霍雨萌眼前一片蘭草,騰地砸進一個胸膛,不甚結實、寬闊,但很溫暖。

洛無雙掌心吃痛,喘着粗氣沉聲問:“你沒事兒吧?”

霍雨萌全然蒙住了。

這懷裏有沐浴後的皂角味和着淡淡酥奶甜香,可腰間的手緊而有力。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猛地推開洛無雙,垂着臉極輕地道了一聲“多謝”,扭身就跑了。

洛無雙被她的鞭子抽得手裏一道印子,心裏幾萬句髒話,只能砸在秦淵頭上。

而秦淵同霍少謙對視一眼。

有戲!

霍少謙主張所謂不打不相識,眼瞧今日真是把酒言歡的好日子,喊道:“來人,重新擺宴!”

洛無雙一臉崩潰,倒回花梨木椅上,生平第一次深思:

如果外面的大小姐都是霍雨萌這樣,那自己“溫柔娴靜、端方有禮”真不是花錢胡吹的吧?!

霍家臨渠亭。

此亭左鄰山丘、右傍河湖,而洛無雙對這樣的好景致毫無興趣,她現在只想回屋睡上一覺。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一時逞英雄,砸了人家比武招親的場子,又随手拉扯了一把人家妹子。

這下好了,晚宴吃成夜宵了。

亭下有好月色,落入秦淵的酒碗中,而洛無雙看不見,她被一團更為皎潔的顏色遮着,是換過一身衣服的霍雨萌。

她說是前來賠罪的,大大方方地走到洛無雙跟前,随行侍女捧上一柄綠如意。洛無雙手足無措,見那丫鬟正要把東西送她面前,連忙推謝。

霍少謙向秦淵遞眼神,秦淵清了清嗓子:“人家一番心意,你好意思讓姑娘一直站着。”

随着他說話,霍雨萌也是耳根一紅。都說觀美人,一要月下,一要燈前。

此刻她瞧着洛無雙少年冠玉模樣,只覺得男人身上也未必不可用。她從來沒有像今日那會兒那樣,對哪個男人如此動心,既然兄長有意做媒,這人又合自己心意,她也幹脆認了這份姻緣。

她雙手在袖間揉搓,看洛無雙攤開掌心還有鞭痕,一時也是羞愧,直說三公子不收,便是不肯與她修好。

洛無雙哪懂什麽“修好”,覺得大概就是結個朋友,便伸手挪來那裝着玉如意的錦盒,道:“我收下了,你……你也坐吧。”

滿座除卻這個收禮的,其他人都是一派喜色,霍少謙甚至頗為興奮地拍了拍秦淵的胳膊,又請霍雨萌坐下,調笑着什麽。

洛無雙根本不知道,這綠如意是霍家傳給未來女婿的寶貝。

她不明就裏,簡直稀裏糊塗就随秦淵把自個兒賣了。

燈火搖曳,霍少謙推盞與洛無雙:“舍妹年幼,日後還要勞煩多加照顧。”

洛無雙一聽,這什麽話啊?你自己妹妹你不管了?她也喝了半杯茶,心裏不大舒服,倒是秦淵陪酒十分惬意,俨然有兩分親家對坐的意思。

觥籌交錯,霍雨萌有些醉了,望着洛無雙的目光都蒙眬起來。都是小姑娘,洛無雙一讀她的心思就慌得不行,私下拉扯秦淵好幾次,說是天色不早了,趕緊回去休息。

敷衍着匆匆回屋,路過一個長長的回廊,洛無雙越想越不對勁,猛地一停步,後頭秦淵冷不丁撞上來,撞了一身槐花釀的酒氣。

“你好好走路行不行?”

随着一只手推來一個錦盒,秦淵蒙然抱住,聽洛無雙壓低嗓子怒斥:“你為什麽讓我收下綠如意?你是不是和霍少謙串通一氣,想蒙我當上門女婿?”

喲,瞧不出來,這小子還有點腦子。

秦淵有些後悔沒灌他幾杯,狀似寒暄湊近:“你糊塗啊你!這不是先應付過去再說?你不靠霍家,怎麽一路去書院,外頭還有你哥的人追殺你吧?”

這話猶如當頭一盆冷水,澆得洛無雙無所遁形。

哥哥沒有,唐凜比哥哥可怕多了。

見他沉默,秦淵以為他心動了,再言哄道:“再者說,霍家家大業大,娶了霍小姐也沒什麽不好,合不合口味,那還不是走着瞧。”

洛無雙無語應答。

這是人話嗎?還口味不口味,你當買零嘴兒呢?三觀不合,多說半句也是廢。洛無雙捧着綠如意扭頭就走。

“哎,你別是個斷袖吧?”身後是秦淵莫名其妙的聲音。

回應他的只有門板重合聲。

“奇了怪了。”秦淵抹了把臉,他衣襟上還有洛無雙身上的奶味,又甜又香。

唉,今晚睡覺鎖着門吧,真是斷袖自己掰不過他。

…………

深夜,尚有燈未熄。

霍少謙剪短燭心,好使光亮更明更透。同屋裏還有一人,正在案前翻卷,五指在燈下如淨瓷。他翻到第四面,忽地頓住,那卷上有好幾處朱筆做的記號,顏色比較陳舊,像褪了色的血。

“怎麽,這裏有問題?”

秦淵緘默,順着那行朱筆閱下,不答亦不頓,直到看完整面才道:“有幾處賬目被拆散,分成幾份藏了起來。”

霍少謙掃了兩眼:“我搜來是搜來,但這上面賬目煩瑣,沒有細看。”

秦淵沉思着合上卷。

這位兄弟單槍匹馬能闖七殺陣,一杆槍下挑過無數敵人的首級,但若要去找他查個什麽,那真是強人所難。好比手上這本近三年來霍家軍中下來的糧饷,他們只管收着,有沒有被人動手腳,一概不知。

直到一年前的冬月,秦淵又來閑聚,寒暄時霍少謙提到這一年三軍的冬襖好似不太對。當然這是酒間一句碎語,起初無人在意。

三月後的春初,有人來叩将軍府門,說是四殿下托他搜一本賬簿。

這本賬簿上,記了近三年撥下的糧銀。

秦淵一路也累,燈花看瘦了,他還沒看完,到這一頁才發現短處。這是必然的,因為搜賬本前,他就知道是貴妃那裏的人動了手腳。若有人能在他此次與霍少謙會面的路上動手腳,那一撥人必定也是貴妃的人。

“咔嚓……”屋外似有枯枝被踩踏的聲音。

二人對視一眼,霍少謙厲聲道:“誰在外面?”

窗外一陣窸窣,霍雨萌的聲音響起:“哥,是我。”

進屋之後,霍雨萌給兩人倒滿薏仁茶,秦淵接盞時順手一推,案上好幾本書随着那卷密卷砸在一起。他裝模作樣去撿,聽霍雨萌說:“哥,我聽說洛公子洛無雙是個化名,他應是北洲戚将軍的三公子?”

霍少謙的手一頓,倒也不瞞:“不錯,是那個戚風棠。想不到戚老将軍有心掩玉,還是被我們拾到。說起來,這身世門第,倒也堪堪配你。”

霍雨萌心直口快,立刻便問起若她願意是不是就要嫁去北洲。霍少謙聽得嗆了一嗓子,連連擺手,心想真是女大不中留。

昨兒還橫豎不要招親,現在連婆家都自己擇好了。

“你且嫁不了呢,明兒收拾好,我們就要去稷下書院,學有所成之前,不得回來。你現在要嫁,是打算代他去北洲孝敬雙親?”

聽了這話,霍雨萌拍手表示帶她同去不是最好。秦淵拾起密卷壓在最下面,并不表态,只瞧着霍小姐糾纏。

這場景,小時候也不少見。

果然,不多時,嘴硬心軟的霍小将軍就無可奈何了,向自家心肝繳械投降。

“行,行,你回去好好休息,同我們一道出發。”

只是誰也沒想到,第二天天明,霍少謙敲開洛無雙與秦淵的房門時,裏頭人去屋空,連被褥都是涼的。

話分兩頭。

那邊霍家好好的客人一夜間就不見了,這頭安都唐門中,更是陰風驟雨好些日子了。

唐凜在屋內,盯着地上兩個跌碎的陶人。

那是幼時,林思渺同他一道做的。陶人十分粗糙,顏色都沒上,就那麽灰溜溜地擺在案前,至今也有十幾年了。

而眼下,他把它們砸得粉碎,只因為多日前他的新娘無故跑了。

從林家來的花轎內,竟然是個男子。

從那之後,江湖人對他“斷袖之癖”的各種猜測甚嚣塵上,甚至民間的書坊、茶肆都開始杜撰以他為原型的話本。

有幸,他三日前想出門逛一逛,也散散心,興許半路抓到林思渺也不一定。而當日的茶樓內,人聲鼎沸,上頭一年輕人穿着青袍大褂,說的不是其他,正是五月十七他迎親那天的事。

這間茶樓,從第二日起再沒開張。

“少主,老爺找。”

“知道了。”

唐家堡的門院十分多,廣進廣出,中堂有一個四方的天井。

唐凜去時,在天井下短暫地停留。他想起小時候有一次初春,林思渺跟着林老爺來探訪,那時她不常來,所以不知唐家堡四時都不開花。粉雕玉砌的小人在天井底下轉悠,讓唐夫人抱着擱到躺椅上,在天井下曬日光。

林思渺眯着眼睛,腮幫子讓暖光照得又粉又軟。她對唐凜說“你這兒不好,都沒有花兒”。唐凜低頭看她,她就突然睜開大眼睛,說“喂,下次來我給你帶花花”。

唐凜後知後覺地點頭。

但在那以後,就是兩人在林家幹架,緊接着江湖路遠,一別不見。

十幾年過去了,唐凜從少爺變成了唐家少主。

天井下的一架茉莉開了,風住沉香,那地方再也沒有擱過躺椅。

唐凜想,她不來,花也不知道開給誰看了。

他倒是要把人抓回來,狠狠地教訓一頓,再告訴她:唐家堡根本不需要花。

過廊前,書房門上兩漆紅灑金聯,唐凜不習慣見父親,進去前還要叩門。

“進來。”

唐箴原本想給自家煩心的少爺開門,無奈此刻,他正在書桌前臨摹畫作。

唐凜進了屋,他爹案上擱着卷,卷上是兩只雀鳥在枝間跳躍,胖的那只小眼圓圓,讓他無端生氣。唐老爺一邊添着底下花枝,一邊道:“聽說你前兒出去了。”

唐凜冷着臉:“嗯,辦了點兒事。”

“茶樓是喝茶的地方,你不該去撒氣。”

唐老爺打小就如此,說話又慢又讓人生氣。而唐凜則不同,他手段狠戾,甚至有些極端,他聽到他爹說:“你能毒啞一個說書的,還能毒啞天下說書的?”

“咔嚓”一聲,唐凜手扶着的酸枝木桌子被猛地掰裂,一根木刺插入掌心往下滴血,沒有人對此有任何反應。

最後,唐箴題完卷上最後一筆,叫唐凜回去好好等着。唐家堡的人辦事不是不利落,要找一個無依無靠的林思渺,還要不了半輩子工夫。

唐凜沉默颔首。

臨走前,唐箴想起什麽,提起那個柴房裏不見的男人。唐凜咬牙說找到林思渺就行,倆人必在一處。唐箴好像有什麽要問,最終沒有開口。

回到院中,唐凜想不明白自己和父親之間感情是否太淡,而唐家堡間一向如此,又無從記恨。

此刻,唐凜屋中無人敢進,所以碎片還在地上。他忽然覺得自己最想做的,就是親自把林思渺這個禍水千刀萬剮。

最好把那些都帶走,那些茉莉花,那些陶片,別再無端煩他。

當夜,唐凜做了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夢。

有一個瘦高的人推開了門,而後褪下一身水光潋滟的紅,光溜溜地摸進他的被子裏。空氣間有浮動的暗香,他神思混沌,恍惚間以為那是林思渺—十八九歲的林思渺。

“她”用手腕勾着他,身形柔軟,足尖從被褥底下拱上來。唐凜被激怒了,惡狠狠扼住對方喉嚨,翻手掐進枕頭間:“你還敢來?!”

那人驚慌失措地張着口,喉骨在唐凜虎口處亂滾。突然他意識到什麽,又閉了閉眼。

他手下掐着的是個塗脂抹粉的男人。

唐凜臉色一冷,松開些力道讓對方緩過勁,才問:“你是什麽人?”

男人咳得要死不活,直說他是個花巷裏賣茶的流莺,有人雇了他來爬唐凜的床,別的什麽也不知道。

唐凜攥指如鬼爪:“為什麽找你,而不找個女人?他們給你多少錢?”

“五十兩……他們說……說是想知道……您到底喜不喜歡男人。”

“夠了。”

男人打了個哆嗦,以為是在叫他不要說了,而下一秒無邊的黑暗籠罩下來,寂夜間骨骼脆響一聲。

被留在床上的人,那惶惶然的一雙黑瞳中,再沒了生氣。

五十兩,買他一顆不要命的好奇心綽綽有餘。

第二日,唐家堡急發出十三道密令:追殺林思渺,取回避毒玉與紫金芒刀。

若無法生擒,死人也要。

…………

五月三十日。

林思渺逃婚當日,林老爺就被請到唐家堡“商議”對策,實則以軟禁的方式把林老爺囚禁在唐家堡。

好在唐凜并沒有“恨烏及人”,對林老爺也算恭敬,每日好吃好喝地招呼着,只是偶爾會限制他人身自由罷了。

細數下來,整整十二天。

林懿在此已經十二天了,他不知道林思渺在外如何,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個畜生還在外頭逍遙,而且帶着兩家的寶貝,不知道她要鬧到什麽時候。

無論待遇多好,這唐家堡林懿是實在住不下去了。思來想去,他去梅耋院找唐箴,希望唐箴看在兩家多年情誼的分上,能夠及時放自己回去。只是還未到門前,他就被攔住:

“少堡主有令,閑雜人等不得靠近梅耋院,老堡主身體不适,需要靜養。”

前些日還好好的,怎麽今天就身體不适了?

這兒的守衛比任何時候都多,多到林懿誤以為唐凜把自己的父親也關了起來。

他低着頭一邊走一邊想,突然眼前一黑,因是逆光,過了好半晌,林懿才能認清眼前的人。原來是唐凜,差點成為自己女婿的人。

林懿對唐凜總是心虛,只讪讪道:“賢侄,哪裏去?”

唐凜眼皮子擡了擡,不曾開口。

林懿是長輩,也不好與小輩多說,只準備要走,一時又被人攔住。

身後人口吻涼得像冰,說是要他到前廳一敘。

“唐凜真心實意求娶,卻搭上了半卷密圖,還有我唐家避毒玉。”正午的暖日高照,林懿卻覺得手腳發涼,聽着唐凜緩緩道,“這件事,林老爺欲如何辦?”

林懿自知理虧,也不好反駁什麽,只說:“……林家與唐家原也是世交,賢侄不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

“林懿。”

懶得聽他再道從前,唐凜忽地不耐煩起來,冷聲也不講客氣話,直言:“唐家今早對林思渺下了十三道密令。

“你應該知道,那在江湖上意味着什麽。”

“你怎麽敢?!”林懿手下一送,茶碗“啪”的一聲落地,“你父親容得了你如此,他……”

林懿沒有繼續說,因為唐凜的表情已經變了,他不像是從前跟在唐箴身邊,那個沉默寡言的小子,也不是當日被逃婚時,怒砸了整個婚宴的莽兒。

此刻,唐凜只用那雙眼睛盯着林懿,甚至示意林懿将自己所想說下去。唐凜的眼底有些東西太過于怨毒,即使林懿與唐家親厚多年,也不免心悸。

“唐凜,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唐凜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像毒蛇突然收了蛇信:“我做了。

“我關了我的父親。

“我還發了十三道密令,我要林思渺出現在我面前,生死不計。

“我還知道,林家多年為朝廷供應軍資,如今功高震主—皇宮裏的那位打算卸磨殺驢了。”

林懿一時竟不知道該懷疑是唐箴向唐凜說出了這些,還是唐凜自有手段。

的确,林家在一年多前就隐隐有大勢将去的趨向。為此,林淨川終日奔波打點,希望江湖中曾經交好的世家能在林家遭難後,扶持相望。而最讓林懿擔心的不是偌大家業,是懵懂年幼的林思渺。

她年歲甚小,如何舍得讓她跟随自己流離失所?

世人道他賣女求榮也罷,林思渺如何誤會也罷,只要她嫁去唐家,今後林家天大的風波都與她無關了。

可這孩子還是被他寵壞了。

唐凜瞧着林懿面色變換,心裏一時覺得無趣,甩手道:“我平生最後悔的事,就是明知道你們利用唐家保護自己的女兒,我還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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