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2)

兩天幾頓飯的工夫,自己就把眼前的傻小子徹底俘虜了,看他長得挺機靈,敢情是拿顏值換了智商,不過這樣也好。秦淵把着扇柄,頗有興致一轉。

這樣的洛無雙,不必提防,便于自己控制,再好不過。

想着,秦淵亦舉杯:“無雙兄弟,你我現在也算生死之交,這些客氣話不說也罷。”

生死之交。

這話聽得洛無雙心頭一熱。

初入江湖就結識了這麽個好同伴,這真是讓人十分感動。

洛無雙抄起酒壺就給自己斟了一杯,白酒燙喉,嗆得她咳嗽不止,漲紅了臉還要硬逞能說自己酒量極好,不需要秦淵照顧。

秦淵吓得直攔,上去護着酒壺:“洛……洛兄弟,有話好說,不要動酒!”

秦淵第一次同洛無雙喝酒就知道,這矮個子大俠的酒品極差,可惜他阻攔的速度趕不上她吞咽的速度。

果不其然。

一杯白酒下肚,洛無雙已經雙頰飛霞,加上她白白嫩嫩的肌膚,哪裏是什麽江湖大俠,整個兒一油焖大蝦。她晃晃悠悠的,一拍秦淵,又夠不上肩膀,就着這個別扭的姿勢說:“你……小子,夠意思!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大哥!”

秦淵:“……”

你不是我大哥,我大哥見我就想弄死我。

酒過三巡,颠倒紅塵間無人不醉。

只有秦淵是根本不敢多喝,他扶着洛無雙上樓,可洛無雙醉得一塌糊塗,腳步虛浮,踉踉跄跄,差點兒從樓上栽下去。幸虧他手快,否則洛無雙就要摔破相了,她渾身上下就這麽點優點也糟踐了。

“你……你別管我!”洛無雙被秦淵穩住後,頗為驕傲,覺得是自個兒定力好,轉身抱着漆紅的大柱子,上蹿下跳,振臂高呼,“底下的人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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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竹聲一時間全停了,在衆目睽睽下,秦淵有一種時光倒流的錯覺,仿佛回到安都唐家,他在花轎裏被拎出來那天,也是在衆目睽睽之下,也是差不多丢人。

洛無雙打了個酒嗝,又道:“今天!我!洛無雙!有幸找到了我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這就別親兄弟了吧!秦淵捂着臉。

洛無雙力氣奇大,毫不費力地把秦淵拽到自己身旁,很是有江湖氣息地連拍他的肩膀,接着未說完的演說:“原來我們是互看不起的,是丐幫讓我們相知相許!今天,我要請全城的丐幫兄弟在這八仙樓吃飯!”

秦淵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洛無雙:“你瘋了吧?你哪來的錢請全城的叫花子吃飯?”

洛無雙滿不在乎:“怕什麽,我兄弟秦淵有錢。”

秦淵欲哭無淚,後知後覺的冤大頭是也。

樓下人起哄,就連樂師也應景地奏了幾首歡快的秦淮小曲兒。

而就在衆人歡躍、把酒言歡的時刻,一個老乞丐躍入樓內,未語先耍了一套打狗棒,耍得虎虎生威,花樣子唬得衆人拍手叫好。

外行人看熱鬧,內行人看門道。

出身林家,精修不敢說,雜學百家也得觸類旁通,這可唬不住洛無雙。

她醉眼蒙眬,看了個七八分,忍不住出言諷刺:“好好的棍法讓你耍得跟個娘們兒似的!怎麽,丐幫是不是後繼無人了啊?”

來的自然是八袋長老。

他立身一聽,哪裏還能忍,跳起來回罵:“無恥狂徒!我丐幫祖傳打狗棒法,豈容你置喙?非我幫派弟子卻要穿我幫派服飾,意欲何為!”

洛無雙酒勁上頭,哪裏聽得見那老頭說些什麽,她站在原地認真地思考許久依舊不明白,于是很是冷漠地選擇不回應。

對于跳梁小醜,你越是冷落他,他越是非要得到你的目光。

瞅着洛無雙不搭理他,丐幫長老更是振振有詞:“你莫要害我丐幫百年清譽,丐幫子弟一向本分做人,哪有你這種驕奢淫逸的弟子?爾等究竟是何人,速速報上名號,本幫便饒你們倆不死!”

話音未落,一片金葉子淩空直去,直沖那老頭眉心,老頭險險躲過。秦淵站在高臺之上,冷聲道:“百年?你們是哪朝的遺老,敢在這年月裏稱勇?”

這後生輩眉眼清俊,一身破衣穿着也能瞧出是個富家公子。而丐幫有點仇富,撞見少爺沒事都要打兩招,長老急火攻心,揮動着打狗棒,就要上前教育洛無雙二人。

一旁的狗腿子見狀,更是率先發動攻擊。

洛無雙醉步盤旋,身子左右搖擺,讓人看不出章法,重拿輕起,就近從八仙桌上挑起三根木箸,只聽到咻咻咻三聲,方才上前的丐幫弟子就被強力擊得連連後退。洛無雙無心取人性命,此刻用醉眸睨人,倒有幾分藐視衆生的俠者風範。

丐幫人大驚,這就是失傳已久的醉拳?若是能當衆打敗了醉拳傳人,豈不是揚我丐幫威名?丐幫幫主之位更是囊中之物,勢在必得。在這種心理的驅動下,八袋長老雙眼放光,看見洛無雙簡直就像是瞧見了捧着金碗的乞丐,高興得發傻。他大跨步上前比試切磋,可堪堪過了十幾招就敗下陣來。

丐幫的男人,不能輸。

待洛無雙稍一喘息,他就逮住機會反撲,攻她最為薄弱的下盤。秦淵見狀,長臂一伸,将洛無雙拉到懷裏,疾步走到窗前,要越窗而出。

八仙樓內燈火迷蒙,燈下秦淵的臉觸手可及處,一層浮紅的光在他眼底流光溢彩。

此刻洛無雙迷迷瞪瞪的,還對着秦淵傻笑:“嘻嘻,你長得真好看啊。”

秦淵哪有工夫細聽她說些什麽?

他緊蹙着眉,一把把人在摁在懷裏,背過身,結實吃了五六下悶棍,咬牙滾身闖出門外。

樓外雨勢不減,雨幕中,秦淵急促地喘着氣,而街市上圍來的丐幫弟子人數衆多。他暗罵一聲,幹脆停在原地,一面緩着肩背的鈍痛,一面腦內高速周轉。

眼下的情況,他們根本無法脫身,而這還不是最讓他頭疼的。

秦淵被大雨澆透了,他懷裏的洛無雙倒還好些,此刻正極其不老實地扭動着,嘟囔着“你弄疼我了”之類的話。他憤恨地攥緊拳頭,卻怎麽也落不下去。

不知為什麽,這時候的洛無雙看起來就像個小姑娘,整個人如小動物似的蜷起來,白白軟軟的。秦淵幾下推搡,洛無雙還迷迷糊糊的,四周的丐幫弟子已經舉着棍子靠近了,秦淵一把捏住洛無雙肉乎乎的臉,道:“喂,喂你醒醒!咱倆要死在這兒了—”

夜雨落得又急又猛,洛無雙被當頭一淋,清醒了大半。她猛地坐起來,扯着嗓子嚷嚷:“怎麽了,怎麽了?誰……誰要殺我們?”

唐凜來了?!他是不是要薅自己的頭發啊?

洛無雙驚慌捂住頭,看着秦淵,面色慘白。秦淵一把扯起她,往她懷裏塞了一把小刀:“拿着,沒時間擋雨了!”

洛無雙也來不及追問秦淵為什麽在身上藏刀,因為已經有棍風劈頭蓋下。洛無雙與秦淵就地一滾,進入戰圈。丐幫的人雖多,但多是混混。起初秦淵和洛無雙兩人還能招架,可惜洛無雙喝多了,體力漸漸不支,不一會兒,他們就落了下風。

見情勢大好,窮追不舍的八袋長老在後面欣喜地助威:“別讓他們跑了,能抓住他們倆者,重賞!”

秦淵眼風利掃,暗罵一聲:“這老東西,單挑打不過就群毆!”

正在這時,不遠處的洛無雙忽然喊他。他不明所以地靠過去,就聽洛無雙大喝一聲,兩只手擁在他腰際,用力一摸。

秦淵被洛無雙摸得脊背都僵住了,反手一巴掌:“你有病吧!”

這回是真情實感的一巴掌,順着清脆響聲,洛無雙揚手丢出一個錦囊,裏頭洋洋灑灑給對面下了一陣銀子雨。

秦淵越看那錢袋越覺得眼熟,猛地一拍腰間:“銀子呢?!”

這會兒洛無雙剛從那一巴掌裏緩過來,眼前還有星星,也顧不上罵秦淵,喊道:“別廢話,快走吧!”

大雨夾着白花花的銀子,看得一衆丐幫弟子異常亢奮,紛紛拿出看家本領,用身體的各個部位接受銀子的洗禮,然後假裝倒地把銀錠悄悄地裝到自己懷裏。

當他們再回頭時,哪裏還有洛無雙和秦淵的影子?

“世人都說大俠好,大俠天天吃不飽。”

京陵外無名山道下,洛無雙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有氣無力地哼着歌。秦淵抱着柴,正從遠處走過來,聽着風裏的小調,拐得山路十八彎,忍不住丢過去一根木棍。

“別唱了,一會兒把狼招來了。”

洛無雙“哎喲”一聲,也沒有心思打鬧,而是仰躺下來。

星垂平野闊,這夜的風又柔又輕,如果他們不是正在逃亡,實在應該安靜地躺下來看看夜空,談談人生。

可惜,現在又渴又餓,只能靠在秦淵堆的火堆邊,長籲短嘆。

由于三日前一場鏖戰,盤纏都讓洛無雙當水灑了,兩人生活水平直線下降。

原本為了避險,秦淵就把身上值錢的小件都變現了。現在他們沒有銀子,貴重的玉石也當不出去,只剩一把刀,也淪落為削柴火棍的玩意兒。

本來為了保險,銀子分了兩份,洛無雙身上一包,秦淵身上一包,可架不住他倆一路吃吃喝喝,花錢如流水,洛無雙那一包死撐到今天,已經空了。

對于此,其實洛無雙想得極開。

她是真不知道疾苦,腦子裏沒錢的概念,大不了少吃幾只鮑魚海參,權當體驗生活。

更何況—

她的目光落在秦淵身上。

秦淵正在添木柴,躍動的光照着他玉色的面孔,落進他漆亮的眼底,這讓洛無雙無端想起了那個混亂的雨夜。在八仙樓近百盞的燈火間,秦淵身上的光讓洛無雙心悸。

因為那不像是燭火照下來的,而是秦淵原本就比燈火鮮活剔透。

洛無雙打量着,伸手托住軟乎乎的腮幫子,品頭論足着:唇薄而翹,是個寡心冷情的人。

眼窩春桃,風月裏最吃這樣的看客。

寬肩窄腰,身材比例也不錯。

洛無雙頗為滿意地點點頭。

嗯,實在不行就讓這家夥犧牲一下,出賣色相換點盤纏,反正大男人被吃點豆腐,都說不上誰虧。她一面盤算,一面忽然想到了什麽,怪叫一聲,伸手拽住秦淵的衣袍。

“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秦淵掃了一眼抓住自己衣袍的爪子,默許洛無雙問。

洛無雙神色莫名:“你……你有沒有被唐凜……”

秦淵:“啊?”

洛無雙一閉眼一咬牙,捂住臉道:“你有沒有被他糟蹋了啊?!”

咔嚓。

秦淵掰斷了一根樹枝。當然,如果情況允許,他想把這根樹枝換成洛無雙的頭。

火堆在荒原上,被風吹得打晃。

洛無雙捂着腫了的腦門,亦步亦趨地跟在秦淵後面。他們剛才動了手,秦淵憑借身高這一微弱優勢,摁着洛無雙彈了好幾下腦門後,抄着行李就往前走。

洛無雙心知,自己這事兒問得是有點兒欠。

人家一大老爺們,被她騙上花轎不說,還要被懷疑是不是跟男人這個那個了。前者可能是面子受辱,後者可就是尊嚴問題了。

四野狂風嗚嗚地刮着,落在洛無雙耳邊有些像鬼夜哭,她本來就在這上頭膽子小,此刻跟同伴鬧了一場,孤立無援的,更是心慌。

這片荒原,可不是無名之地。

京陵城外斷魂崖,不知在哪朝哪代起被一群殺手當作一個殺人抛屍的根據地。大約是從京陵到最近墳頭也有點距離,好些人殺了人,沒地方處理,就順手丢在這兒。

丢着丢着,就丢出一個殺手圈的觀光地。

據說,到了這一朝,若是一個殺手到京陵城來,不管你出差公幹還是旅游探親,哪怕是度蜜月,也要提個人頭過來意思意思,頗有點寒食節祭祀的意思。

保佑你這一年刀下無活口,想殺誰就殺誰。

洛無雙不是殺手,這個黑道風俗是當年她哥給她說睡前故事時說的。

由此可見,家裏有個兄長,多麽長見識。

由此可見,林淨川的皮相得有多好,才能在擁有這種性格的同時擁有頗好的女人緣。

算了,不要想他了。

洛無雙嘆了一口氣,繼續盯着秦淵的後腦勺走。不是害怕想家,而是這大半夜的,想起林淨川,真的冷。

聽到後頭傳來的嘆氣聲,秦淵也放慢了腳步。畢竟洛無雙比他小些,腦子裏的想法又奇奇怪怪的,他也生不起氣來,只是想盡快前去。秦淵停下來,感覺後面的人還在走着,他想回頭看看洛無雙往哪兒走,突然手腕一涼。

“啊啊!”

也不知誤踩了哪一塊,洛無雙走着走着,忽然腳下一空,猛地就向一面斜坡迅速滑落。情急之下,她伸出手,有什麽就握什麽,拽着秦淵摔在了山崖底下。

尖叫聲劃破夜空,驚動了一片好月色。

不知暈了多久,洛無雙從劇痛中轉醒,周圍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清。她勉強活動四肢,幸好骨頭沒問題。

她這才想起,自己滾落時好像是秦淵攬住了她。

那秦淵呢?

……不知道秦淵現在怎麽樣了!

她怕引來狼群,又擔憂秦淵的安危,急忙在黑暗中摸索,于是就摸到了溫熱的皮肉。她縮了一下手,但很快就反應過來,那是秦淵。

洛無雙壓着嗓子,仍能聽出顫抖的哭腔:“秦淵,你怎麽樣啊?”

秦淵的手因失血過多而逐漸發冷,身體也因崖底寒氣太重變得有些僵硬。當洛無雙發現無論自己怎麽蹂躏、掐捏秦淵,秦淵都沒有反應的時候,她終于接受現實:再不離開這兒,他們今晚都要死在這裏。

洛無雙深吸一口氣,硬着頭皮往外爬,手腳并用,嘴裏還不停念叨:“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佛祖保佑我們能活着出去,等我出去了,一定給您老人家塑個金身……”

聽聞亂葬崗旁邊都會有九死還魂草,只要嚼爛了給人送進嘴裏,鐵定能活着出去。此刻的洛無雙全憑不知從哪兒來的小道消息給自己壯膽,順着一排排白骨摸過去,她突然摸到一個軟軟的東西,出于好奇,便使勁兒拽了拽。

突然聽到吃痛的一聲悶哼,洛無雙坐在地上,接連往後挪了兩三步,驚恐試探:“誰?是人是鬼?”

夜漆黑的,即使雙方面對面也沒法辨認誰是誰,更何況在這人鬼和諧的斷魂崖下呢。

“姑娘……”那道聲音沙啞,幾乎微不可聞。

洛無雙一下子蒙了:“我……我只是途經此處,無意冒犯,無意冒犯的!”

風裏有低促的喘息聲,洛無雙把秦淵抱起,護在身後。在無邊的絕望孤寂中,她聽到一聲輕笑:“抱歉,吓着你了。”

這樣一聽,洛無雙才後知後覺:什麽鬼不鬼,只怕也是個和他們一樣落下來的人!

她連滾帶爬,摸索着前進。前頭山壁間隐約有個黑影,她不敢伸手,忐忑開口:“你……你還好嗎?”

靠得近了,洛無雙才嗅見那人身邊有濃重的血腥味。

那人慢聲道:“大約,撐不住了。”語氣倒是有些稀松平常,“所幸遇到姑娘……也是老天垂憐,不願讓我枉死在此。”

那人雖是進氣多出氣少,思緒卻分外清晰。一段斷斷續續的交流後,洛無雙大驚,面前這個垂死的人竟然就是戚風棠。

據傳,北洲戚老将軍晚年得子,有一個私生的幺兒,十分受寵。将軍投身生殺帳,仇家甚多,于是這個金貴的小兒子從不為外人所見。聽說他樣貌随母,清秀出麗,內裏卻随父一般俠肝義膽,時常化名,在江湖中行俠仗義。

今日居然讓她碰見了。

由于他不停地咳嗽,洛無雙根本聽不清他還在說什麽。風裏一直帶着血的氣味,洛無雙心知,他大約活不到天明了。

洛無雙表示自己可以幫他,只是不知道怎麽做。黑暗中伸來一只手,血跡斑斑,一把扯住洛無雙的衣擺:“翎羽……幫我……交還給父親。”

慘白的月色從雲後照下,那只手青筋突起。

這本該是一雙縱馬挽弓的手。

洛無雙的喉頭有些發哽,她接過七彩翎羽,緊緊地握在手中,還想說些什麽,但戚風棠的手跌回了沙石間。

大約如他那位兄長所願,永久地沉默了。

洛無雙無法去深思這中間的糾葛。在權力的車輪下,如戚風棠一般在荒野深谷中喪命的人,好似過江之鲫。他們不是少數,也不是死得其所,只是政治撕扯的犧牲者。

可惜戚老将軍如此費心保護他,卻忘了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

戚風棠活在大千世界的刀光劍影中,卻死于手足兄弟之手。

洛無雙上前,借着月色,為這個萍水相逢的人阖上雙眼。

戚風棠很年輕,面上也幹淨,只有一點血濺在唇邊。如果不是死在此地,他也可以娶個門當戶對的小姐,生一雙兒女,讓哥哥給妹妹講斷魂崖鬼故事。

不可否認,洛無雙此刻十分想念林淨川。

她從來不知道外面這樣危險,她只知道林淨川十四歲就能背着一柄劍獨自離家,像個天生的俠客。

等她落寞地回到秦淵身邊,才發現他在輕聲喚她的名字。她立即緊握住他的手,聲音溫柔:“我在我在,你醒了,能動嗎?”

秦淵喉嚨發幹,艱難地舔嘴唇,沙啞地說着:“水……水……”

洛無雙見狀,連聲答應着。四下尋找水源,最後薅了一大把雜草,順着葉尖,将點點露水倒入秦淵的口中,濕潤他幹裂的唇。

月光下,秦淵本就白皙的臉龐顯得有些失真,側臉如同雕刻般五官分明。

盡管水少得可憐,洛無雙仍在不懈地努力,想盡可能地多給他一些水。杯水車薪,不過徒勞。

沒有什麽天生的俠客,世界造你,也可以不愛你。

望着秦淵蒼白的臉色,洛無雙崩潰哭出聲:“秦淵,你醒醒,你不能死在這兒……”

飙飛的淚水落在他唇上,淌進嘴裏,從舌尖掃過,鹹鹹的,還帶着一點涼意。秦淵腦子裏滿是洛無雙帶着哭腔的呼叫聲,黑暗中努力尋找她聲音發出的方向。

緊接着,他就收到一個潮濕而溫暖的擁抱,帶着撲面而來的草木汁漿的清香。

這一夜,洛無雙不敢睜眼。

等秦淵在昏迷中安穩些,也不知是什麽時辰了。洛無雙戰戰兢兢地在崖底摸索,上去的路只能爬不能走,直上直下的,順着崖壁下還有零碎屍骸殘骨,分不清是人是畜。

若不盡早上去,他們的下場可能也落得如此。

兩個人爬山崖,洛無雙實在無法辦到,但是一閉眼,她腦海中閃過的都是秦淵蒼白如雪的臉,和下落時攥緊她的那只手。

蕭蕭風卷雲舒,荒崖下重疊的人影顯得無助又寂寥。

洛無雙一咬牙,背起了秦淵。她繞着崖底走了幾圈,幸而在山左的确有個小坡,比直接滑下來的山坡要好爬許多。這一處并沒有多高,洛無雙費了老大的勁,倒是把自己和秦淵丢了上去。當脊背挨着正經的地面,又困又累的洛無雙終于無力支撐,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昏沉中感覺有人在身旁,洛無雙感覺有人為給她蓋上了衣服。在無光的夢境中,她奮力向對方呼救,希望能有人去看看秦淵。

她是真的擔心他。

天光撕破黑幕,掙紮着透出稀薄微光。

等到洛無雙醒來,她以為自己被人救了,身處的環境已大不同:身下是幹爽的稻草,睜眼是木頭支撐的鬥拱紅梁,他們在一個破舊佛堂內,而當她撐着坐起來,發現沒什麽救命恩人,只有秦淵坐在火堆旁邊,安靜地烤着野雞。

“醒了?”

洛無雙茫然點頭,猛地想起什麽:“你……你沒事了!”

秦淵一只手拿着烤雞,沖她笑了笑:“真讓我感動,我以為你會先想着吃雞。”

這什麽話?

洛無雙很沒出息地咽了咽口水,點頭又搖搖頭。秦淵擺擺手,示意自己還好,然後把她叫了過來,撕個雞腿給她。

一時間,兩廂無話,只有吧唧吧唧的咂嘴聲。洛無雙實在餓了,風卷殘雲地吃了半只雞,才發現秦淵有些不對勁。她擦擦嘴,心裏有些忐忑:“你總看我幹什麽?”

秦淵面上風雲莫測,目光移開,盯着火堆,忽然問:“你……是不是有什麽瞞着我?”

洛無雙抹嘴的手一僵,捂住臉,心底嗚呼一聲。

他是不是發現自己是女子了?!

見洛無雙一副痛苦思索的模樣,秦淵嘆了一口氣,伸手遞出一樣東西,是戚風棠的七彩翎羽。受人所托差點辦差了事,洛無雙将七彩翎羽拿了過來,直說自己糊塗。她小心翼翼地把翎羽收進懷裏,這動作讓秦淵的誤會更深了。

他輕咳一聲:“沒想到,你竟然是北洲的人。”

“嗯?”洛無雙愣怔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反駁,擡眼就看見秦淵那副神情,洛無雙想說的話,一時間都噎在了喉嚨裏。

秦淵淡然:“戚家三子,大公子骁勇善戰……二公子出口成章……如何看,你都不屬這兩種!難不成你是那個素來神秘的戚風棠?戚家三公子?”

“啊……我……我不是……我……”

秦淵了然颔首:“你是被兄長擠對到這兒了?那這些時日,你如驚弓之鳥,莫不是……”秦淵眸光一寒,忽然反應過來什麽一般,“所以之前一直追着我們的那群人,莫不是追你的?”

權力的厮殺,他再清楚不過。而此時忽然靈光一現,秦淵第一次開始由衷地懷疑,難不成自己才是被連累的那個?

洛無雙已經被這一連串的問話問蒙了,然而秦淵還沒打算放過自己,繼續侃侃而道:“說來也是巧……之前你要挾我帶你入稷下書院!我心裏便盤算着,戚風棠素來神出鬼沒,我為你僞造一份入學邀請讓你扮作他便是,沒想到竟是正主。”

洛無雙苦笑:是,現在正主就在你腳底下呢。

但是想到稷下書院,洛無雙便也不好再多解釋什麽,權當是默認了秦淵的一番鬼話。

“這樣,我有個摯友就在京陵城內,我們可以先去他府上修整,再做打算。”

洛無雙噎了一下,你這會兒又有朋友在京陵了,你到底有多少事瞞着我啊?

她不好發作,只困擾思索片刻:“這……就怕打擾你朋友。”

秦淵來不及開口,她就又問:“什麽時候出發?”

“你再休息一會兒,午時啓程。”

她頻頻點頭,拍手稱好,并極力表揚了秦淵的溫柔和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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