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Chapter 3

? 要問我希望得到怎樣的姑娘

告訴你們

我已經如願以償

我想有她已經足夠

我曾漫步海濱替自己揀拾貝殼

在其中一個裏

我發現了珍藏

它永在我心中珍藏

——歌德《我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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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經過席勒的開導,我便重新開始了《浮士德》的創作。

這是我第一次寫如此長篇的詩體小說,挑戰之大不言而喻。但因為有着席勒的鼓勵,我的進度很快。每當我寫出令我振奮的情節時,我就會告訴席勒,與他一起分析、推敲。

《浮士德》就像我倆的孩子,我們都為他傾注了大量的心血。

然而,創作上暫時的順利并不意味這感情方面上一路平坦。在我向席勒表白後,已經過了很久,席勒始終沒有明确的表态也沒有任何承諾。

雖然我知道,他是愛我的,但我也看得出,他的內心在懼怕着什麽。

這個月初,席勒帶領着演出團隊受邀到不遠的威尼斯做訪演,我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他了。當我正捧着席勒前些天寄來的信再一次讀着的時候,傳令官卻突然來到我家,為我帶來了公爵大人的召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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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古斯特公爵,在這個比我小8歲的青年來到法蘭克福邀請我前往魏瑪時,我就發覺了這個年輕人身上與衆不同的氣質與潛力。他與我這種寫作的人不同,他身上的身為一國之主的氣勢與魄力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

他是我的學生,而我更願意将他視為我的朋友。

來到魏瑪皇宮,我晉見了公爵大人。我從未見到他如此高興過,一看到我,便迫不及待地向我介紹:“這位是我的妹妹,克裏斯蒂涅。”公爵指着他身旁站立的一位服飾華的美女子說道,“她剛從意大利回來。蒂涅很喜歡你的作品。知道你現在在魏瑪,特地讓我介紹你給她認識。”

“您好。”我友好地與克裏斯蒂涅握手,“很榮幸能夠受到您的賞識。”

克裏斯蒂涅也很大方的回禮,甜甜地一笑,露出兩個梨窩。

氣質綽約,大家閨秀。

公爵邀請我與他們兄妹共進茶點,我答應下來。經過一個小時的交流,我發現克裏斯蒂涅是一個很有才華的女子,她對文學深刻的見解與豐富的學識簡直讓我欽佩。

下午茶過後,公爵支開了他妹妹,問我:“歌德,你覺得我妹妹如何?”

我雖然心中疑惑,但還是回答道:“蒂涅小姐是一個很有涵養很有見地的女子。”

“那就好。”公爵頓了頓,說道,“我知道她很仰慕你,而她現在也到了适婚年齡,所以我想……”

剎那間,一種不詳的預感籠罩了我,我祈禱着,祈禱着千萬不要讓它發生,然而,那一切還是發生了。

公爵的話讓我如負千斤,他說:“我想讓她與你成婚。”

我脫口而出:“這絕對不行!”

“為什麽不行。”我年輕的朋友語調冷似冰刃。

“因為……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但此時我心裏只有一個想法,我必須拒絕,我不能背叛席勒,不能背叛他!不能!

“是你已經有意中人了嗎?”公爵又問。

公爵的每一個問題都刺激着我的神經,我小聲應諾着:“是的,公爵。”

公爵輕哼一聲,聲音清冷地問:“哪家的姑娘能比我的蒂涅更美麗更高貴?”

“公爵,請允許我的冒犯,”我伏地而跪,語氣懇切,“她或許沒有蒂涅小姐高貴,沒有蒂涅小姐完美,但她有着豐富的學識以及偉大的才能,而比這更重要的是,我對她……我對她……”

“看樣子,你是鐵了心要拒絕了?”公爵的目光像匕首一樣銳利,刺得我生疼,他又道:“那麽,我再問一個問題。”

“你的那個‘她’,真的是女人嗎?”

我像是被人用棍子狠狠抽了一下,徹底驚呆了。

公爵,他是聽說了什麽嗎?還是他懷疑到什麽了,又或者說,還是他根本已經很清楚了?!

“你……”我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到底都知道了什麽?”

“哼。你問我都知道了什麽?”公爵背過身,一股怒氣在蔓延,他冷笑道,“好,我這麽說吧。你以為,劇院散場後,當真是空無一人嗎!”

“也就是說……”

“是的!我在那裏看到了你們所做的一切,”公爵轉過身,靠近我,用指尖托過我的下巴,“席勒,我真沒想到是他。是日久生情嗎?還是說,他□□地引誘了你?”

“不,是我……都是我。”我直視着公爵的眼睛,他的眼神中透出的是深深的不屑,嘲諷,還有愠怒,“我們相愛……這已經是事實了!”

“你!”公爵一把扯過我的衣領,“你就這麽喜歡跟男人接吻跟男人做嗎!”他盯着我,眼睛中顯露出的是我從未見過的情緒。

突然,公爵強勢地吻住我,我掙紮,企圖用手推開他。我從來沒發現他原來這樣有力氣,我一直以為他還是五年前,法蘭克福噴水池廣場上的那個少年,蒼藍色的瞳孔雖然純粹卻掩蓋不住那其中透出的懾人的氣勢。

當時的公爵伸出手,用着少年特有的聲線跟我說:“歌德,來魏瑪吧。”

當時的我,又是以怎樣的心情回握住他伸來的手的呢?

“唔。”公爵結束了他的吻,拉開了我們之間的距離。他怔怔地盯着我,似乎沒有反應過來自己究竟做了什麽。

“我,”他煩躁地攏了攏金色的頭發,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道:“歌德,你一定不明白我是怎麽想的——因為連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是,有一點你要清楚……”

我看着公爵,毫不退縮。

“你要清楚,娶不娶蒂涅,絕不是由你說的算。”公爵的眼神淩厲的如同一頭獵豹,有着面對着獵物手到擒來的自信。

“你可以盡情地猜測,為什麽席勒會被派到威尼斯去。”

我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奧古斯特!你不能傷害他!”

“那就要看你的選擇了。”公爵扯出一抹微笑,消失在大門外的陽光之中。

入夜,整個魏瑪陷入一片沉寂。

黑暗籠罩了這個百年古城,唯有城西顧問府的窗中透出淡淡的燈光。

我伏案而坐,手中的筆懸在半空中,遲遲無法落下。浮士德的故事,還停滞在章節的開頭。我只覺得頭腦裏充塞了太多的東西,混沌而不知所以。

寫不下去,真的寫不下去……我懊惱地揉着頭發,羽毛筆“叭”地跌在紙上,洇濕開一片墨色。

公爵的話始終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

“當真是空無一人嗎!”他當時就在那裏……

“真的是女人嗎?”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

“為什麽席勒會被派到威尼斯去。”

席勒,席勒他……心中像是紮着一根釘子,深深地刺痛着我。

我不由自主地将浮士德的手稿擁在懷裏,手指緊緊地按着,指尖透出慘淡的蒼白,幾乎要把它們撕碎。

我自是十分清楚公爵的為人,他向來說到做到。雖然這些事情宣揚出去對我來說或許沒有什麽影響,大不了放棄這顯赫的身份再重歸年少時閑雲野鶴的生活,因為我幾乎什麽都擁有過了。然而席勒不同,他還年輕,他才剛剛在文壇上顯露光輝,而曾經的他一無所有。如果我們的關系曝光了,他的事業、他的生活就完了,我不能讓他因為我的緣故而喪失本該屬于他的美好人生。

我将手稿放回桌上,重新拾起筆蘸上墨水。

“對不起,席勒。”我心中默念,似乎有什麽溫濕的液體順着臉頰流下,“這是我能給你的最後一件禮物了。”

深秋。威尼斯。

“歌德!你怎麽來了?!”席勒看到突然出現的我,眼中充滿了驚愕與喜悅。

在回複公爵後的第三天,我便趕到了威尼斯。臨走前公爵并沒有阻攔我,勝利者那自信的微笑挂在嘴角。他斜着眼望着我,緩緩地吐出幾個字:“好自為之,顧問官先生。”

此時已是傍晚,天色漸暗,但依然掩蓋不住席勒的美麗與氣質。

席勒眼中笑意盈盈,“累嗎?”

我看着他,努力扯出一絲淡然的微笑,但心中卻越發苦澀,“不累。”

“那我帶你參觀一下威尼斯的景色吧。”席勒轉身對随行的衆人說道,“把顧問官的行李拿到坎威爾府去。我們要獨自參觀一下,不用跟來。”

随從們很快行禮退下。

見四下無人,席勒很自然地牽起我的手。

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平靜了一下心情,我問道:“坎威爾府?”

“是啊,”席勒沒注意到我的不自然,仍舊拉着我向碼頭走去,“我們現在住在威尼斯藝術大臣華茲·坎威爾府上。”

“哦。”我答應着。

席勒沖我微微一笑,跟碼頭邊一位老船工說了些什麽。老人點點頭,給他指了一艘小船,席勒沖我招招手,示意我上船。

小船上只有我們兩個人,席勒輕輕搖了搖船槳,水面上蕩開一串漣漪,小船就平穩地向前滑行了。

作為一座文藝彙聚的聖地,傍晚的威尼斯并不喧鬧,反而恬淡舒适的令人無所适從,唯有河岸上偶爾跑過的嬉鬧着的孩子們,能帶來一點屬于塵世的喧嚣。

遠處的天邊殘留着一抹緋色,小風順着河面吹來,撫起一片漣漪。

船劃過裏亞爾托橋,金屋……每到一個景點席勒都會用他那悅耳清朗的聲音為我介紹。

“咱們現在坐的這種船叫貢都拉(Gondolas),船身纖長而船底很扁,不過這種小船飄得很穩,坐得舒服,最适合觀光用。”席勒介紹着。

“你還真清楚啊,”我強顏歡笑地着看着他,說道,“才不過半個月而已,居然把威尼斯了解的這麽透徹了。”

席勒淡淡地笑着,晚風将他額頭上的劉海高高地揚起,“那是因為……我經常自己一個人在這些水道上飄。”

我怔然重複道:“一個人……不寂寞嗎?”

“寂寞呀……”席勒苦笑道,“但是想起你就不寂寞了。”

“席勒……”看到自己情不自禁伸出的雙手,我愣住了,勉強抑制住了想擁抱他的沖動。雖然痛苦而且無奈,但有些事情總是要說。

“席勒,我有事要跟你說,”我小心地在腦海中尋找着措辭,希望能把傷害減少到最低,“其實,在來之前,公爵他……”

“歌德,你快看,我們到嘆息橋了!”席勒打斷了我,興奮地指着不遠處的一座橋說道:“我聽說,如果情侶在橋下接吻,就會一輩子不分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感到心中有什麽東西爆炸了。我不能,我不能再讓席勒淪陷下去了……越深愛彼此,受到的傷害就越大!

我一把抓住席勒的肩膀,一股腦全部說了出來:“席勒,你聽我說。公爵威脅我,讓我和他的妹妹克裏斯蒂涅結婚,我……”

席勒呆住了,他看着我,輕聲問:“然後呢?”

“然後,我答應了。”

嘆息橋巨大的陰影籠罩過來,席勒的笑容瞬間凝固在了臉上。看到席勒悵然的表情,我的胸腔如快要撕裂般疼痛。為什麽要讓我親手将利刃插入席勒的胸口呢!

“我不信……”席勒痛苦地搖着頭,企圖掙開我的雙手,“槳呢?槳呢!你看,我們錯過嘆息橋了,我們要回去。”

船仍舊向前飄蕩着,巨大的橋體逐漸消失在水氣氤氲的黑暗之中。

“席勒,我真的不想……”我痛苦地握住他的手,心中湧起的是将他攬入懷中的沖動。

席勒甩開我的手,咬着嘴唇別過臉,什麽也沒說。

劉海将他的雙眼擋住,我看不到本該從他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射出的光。我開始不知所措起來,這并不是我所盼望的結果,我只是不想讓公爵進一步傷害到席勒,只想讓一切痛苦都由我自己背負。我以為我可以冷靜地斬斷我們之間的羁絆,讓席勒繼續迎接新的生活。

我不能毀了他的翅膀。

哪怕是毀滅我自己。

堅硬的拳頭忽地迎上我的臉,我一下子失去重心倒在船上。貢都拉搖晃了一下,激起幾層浪花。

“歌德,你這個叛徒。”

我茫然地捂着臉頰上火辣辣的皮膚,視線中那的向來溫柔雙眸此時卻燃起了火光。

我低下頭,喃喃道:“對不起。”

席勒抄起槳,快速地将船劃到岸邊,一言不發地上了岸。

我趕忙跟上他的身影。席勒生氣了,盛怒下的他也許會做出什麽出格的事。

我害怕失去他,更害怕他會傷害自己。

席勒突然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問道:“為什麽跟着我?”不等我回答,他又自嘲地笑笑,“是了,我們的顧問官先生不認識回家的路。”

“顧問官先生……”我怔怔地重複着這個稱謂。除了在必須表現出我們身份不同的場合外,席勒從未這樣稱呼過我,即使是在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他也一直叫我的名字。

“對不起。”

此時的我感受到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痛苦與絕望,雖然我與席勒間只有幾步之遙,但我卻可以感覺得到我們之間的距離在被逐漸的放大,放大,直到我永遠地失去他。

席勒沒有理會我,他繼續走着。

我們沉默着,一前一後,直至到達了坎威爾府。

我跟着席勒爬上二樓,兩個女仆走來向我鞠躬,恭敬地說:“顧問官先生,您的房間在這裏。”

“下去吧!”席勒冷冷地打斷了她們。在看到兩個女仆面面相觑的表情後,他沉默了一下,又補充道:“我們……我們有事情要談。”

她們小心地瞥了席勒一眼,在分別向我們行禮鞠躬後,便離開了。

“我……”我走近席勒,想向他解釋清楚,但席勒不給我機會,他拉開門,走進了房間。

“等等!”我一把撐住門,不讓席勒關上。我們僵持着,席勒怨恨地看着我,最終放棄了。

我打開門走了進去,把門在身後鎖上。席勒抱着手臂倚着門廊的牆,看着我,毫無聲息。

在昏暗的房間裏,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好吧,”冷冷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你究竟想說什麽。”

我皺起眉頭,“席勒,首先我要說明白,我答應了公爵妹妹的婚約,但這并不代表我不愛你。”

他冷笑,“你是打算一邊和一個男人說着甜言蜜語,一邊去和女人結婚嗎?”

“不,”我考慮着,最終還是決定說出來,“公爵知道了。”

“知道……什麽?”

“一切。”我感到對面的人影顫了一下,“他以你威脅我,而我,最終做出了我認為最正确的決定。”

“正确!?”

“是的,我可以一無所有,但是你,席勒,你不行!跟我在一起會毀了你……而我,不願意你毀滅。”

席勒沒有說話。

“好了,我要走了。” 我轉過身打開門鎖,默默嘆息。

這是道別,也是訣別,是無奈,更是對無情命運的嘆息。

房間仍舊是寂靜的,沒有回聲。

我深呼一口氣,悵然道:“我或許說得太多了,但是,如果不說出來我又擔心你……席勒,忘記我吧。”

就在我轉動門把的瞬間,黑暗中一雙手撐住了門板,阻止了我打開門的動作。

我吃驚地回過頭,卻對上了我一生中最難以忘記的雙眼。

氤氲的水氣,琥珀的顏色,那麽美,那麽絕望。

耳畔傳來的是席勒略帶嗚咽的鼻音。

“歌德,你怎麽敢叫我……忘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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