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死亡(“精彩,精彩
沈嘉嘉見他依舊沉默,只是冷漠地盯着她,目光銳利陰寒,她吓得心髒狂跳,穩了穩心神,盡量使自己的語氣顯得冷靜而堅定。
她說:“早在之前,玉宵觀的道士供述稱,白雲道長是一男子,不過他一直蒙面示人,所以無人見過他的真面目,因此我們推測,這位白雲道長要麽是石五娘女扮男裝,要麽是石五娘的同夥。直到我們在石門縣挖了枯娘、也就是石五娘的墳,我才發現,這兩個猜測都錯了,那石五娘根本已經死了,所謂的同夥自然也就不成立了。白雲道長從頭到尾是這件事的主謀。半年多前,化名枯娘的石五娘死後,白雲道長來到京城,先向謝乘風出手,得手之後,寄宿在玉宵觀,以教唆殺人為樂。當我順着線索查到玉宵觀時,他又想殺我滅口,幸好當時我命大逃過一劫。”沈嘉嘉說到這裏,驀地想到謝乘風,心口一陣鈍痛。
她忍下心痛,繼續說道:“當我們查到石五娘時,白雲道長知道再查下去他就會暴露,于是來到石門縣——或許更恰當地說,是回到石門縣——設計盜取了枯娘的屍體,以此誤導我們石五娘在石門縣也用了炸死之術。而世界上只剩下天師府的道士們見過白雲道長的真面目,因此白雲道長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滅了天師府滿門。石五娘已死,所有的命案都指向了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倘若我們追查下去,只會徒勞無功而不自知。這樣一來真正的兇手便可逍遙法外。白雲道長真是好算計。”
他的表情終于松動了,頗有興味地一揚眉:“你怎麽肯定,枯娘已死?”
沈嘉嘉并不意外他會開口說話,她答道:“白雲道長思維缜密,他知道用一般的方法瞞不過我們的眼睛。枯娘的墳墓無人祭掃,長滿野草,從上往下挖這個墳會留下挖掘痕跡,痕跡短短幾天無法消除,因此他設計了從墓室側面進入,以盜墓之法挖到墓室,撬開墓磚進入墓室,只要仔細清理,離開後把墓磚砌回原樣,便能以假亂真。與此同時他又熟悉仵作行,知道就算盜走了屍體,那棺材內仍然留有腐屍的味道,依舊會暴露痕跡,因此他在野外找了一具死去多日的鹿屍放入棺材,以鹿屍的味道掩蓋棺材內的屍臭,誤導我們當年下葬時是石五娘以鹿屍代替她自己從而金蟬脫殼。他幾乎成功了。”
“不錯的猜測,可也只是猜測。”
“當我看到了壓墓室的石板時,這些猜測都得到了證實。”
“哦?”
“墓室漆黑,白雲道長點了蠟燭照明,而他為了收攏散碎的屍骨、同時又要把散碎的鹿屍擺放逼真,必定要花費較長時間,所以蠟燭燃燒的時間也較長。他把蠟燭放在了棺材的邊沿,墓室低矮,所以蠟燭的火苗烤到了上方的石板,時間一長,留下了一團烏黑色。因此,當我看到石板上有烏黑色、仔細一聞有石蠟的氣味、且氣味比較新鮮時,我就知道,近期有人進過這間墓室、且絕對不是盜墓賊。因為盜墓賊不可能如此細致地打掃現場。排除掉所有的可能性,那就只剩下一個了——幕後真兇就是白雲道長,也就是你。”
他聽到這裏,禁不住鼓掌,“精彩,精彩。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當我們返回山谷尋找乘風時,你臨時起意決定僞裝他。你雖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穿着打扮卻完全不同,且他的衣服飾物多出自長公主府與皇宮,民間很難找到,更何況是在山裏。所以你買通了山民串好詞,引我們去找你,當我們找到你時,你已在山民羅二家換了粗布衣服,并且僞裝成受傷失語,避免因開口而露馬腳。到這裏,你所做的一切僞裝就都還是說得通的。可是當你離開羅二家時,對換下的衣服飾物只字未提,那時我就隐隐感覺不對勁,只是我昨天太累了,所以沒有細想。今天看到石五娘的棺材之後,我猛然頓悟。你明明沒受外傷卻身體虛弱,你明明大難不死卻沉靜冷漠,你對我親密不足,客氣有餘……你就算不開口,也與他大不相同。倘若是他,絕不會留我一人夜宿,倘若是他,即便身體不舒服,也會執意陪我出門,倘若是他,手也絕不會那麽涼……所以,你不是他。
你不是他,卻又仇恨他,你長相與他極為相似,又與石五娘關系密切,如此種種,最大的可能性便是——你是他的雙胞胎哥哥。當年石五娘不僅自己詐死,同時也設計使你詐死,不知她是心存善念還是設計報複,總之你沒有死。我不知你經歷了什麽,使得你對這個世界充滿惡念,殘害手足,殺人如麻——”
“你既然不知道我經歷過什麽,又有什麽資格審判我?”他忽地打斷她,面含譏诮。
沈嘉嘉一怔,“我……”
“你有沒有被囚禁過、虐打過、不能出門、不能見人、甚至不能說話?你有沒有吃過馊飯、有沒有跟老鼠搶過吃的?你有沒有過,只是逃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要提心吊膽一整天?你有沒有過,明明對一個人怕得要死,恨得要死,還要忍着惡心喊她一聲娘親?”
沈嘉嘉看着那張與謝乘風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她之前只想到石五娘會盡量抹去眼前這人存在的痕跡,畢竟是偷來的長公主的孩子,倘若被發現那就是滅頂之災。卻沒料到,那石五娘已經喪心病狂,竟如此殘忍地虐待一個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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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有什麽錯?
他數落了一陣石五娘,忽而又笑了,笑的自嘲且悲涼,“是不是很好奇她為什麽沒殺我?我也奇怪呢。我忍着惡心喊了她幾年的娘,她就真的把我當兒子了。還教我讀書教我道理,讓我好好做人?你說可笑不可笑?一個惡魔養出來的小孩,自然也該是惡魔。這有什麽難以理解的?”
“可是……可是乘風是無辜的,他是你的親兄弟……”
“他無辜,我就不無辜嗎?憑什麽他錦衣玉食,我百般受虐?他享盡榮華富貴,就算死在二十歲也是賺的,有什麽可委屈的?”
“不是這樣的……”沈嘉嘉搖頭,他身世悲慘又理直氣壯,導致她一時竟找不到合适的話反駁,她只好說道,“那你又為何教唆殺人?錢禦史與楊夫人同你無冤無仇。”
“負心之人,自是該死。”
“可這裏的道士呢?夠不夠無辜?”
他嗤笑,看着天真責備他的女孩,目光裏忽然流露出一點羨慕。什麽樣的人才會活得如此天真爛漫呢?那樣一雙清澈的眼睛,仿佛從未被這世上的污穢沾染過。
他答道:“他們運氣不好罷了。有人生來富貴,有人生來是乞兒,這都是命,你我皆逃不脫。命不好,死就死了,下輩子投個好胎。”
沈嘉嘉實在沒料到他竟然惡毒無恥到這個地步,她滿臉愠怒,“我不信命,我也不認命。”
謝大郎忽見沈嘉嘉朝他身後微不可察地點頭,他反應也是夠快,立刻欺身上前将沈嘉嘉扯進懷裏,袖中滑出一把精致的匕首,他手握匕首抵住沈嘉嘉脖頸,挾持着她轉過身時,果然見馮甲與另兩個衙役正握刀向前,三人見他挾持沈嘉嘉,無奈停住腳步。那馮甲步伐穩健,氣勢洶洶,哪有半點受傷的樣子。
兩個衙役是馮甲從縣衙借的,這兩人不是功夫最好的,但是手腳最輕的,方才三人一起綴在他們身後,在他們停下來交談時藏在附近的樹叢後,将他們的談話盡數聽了去。收到沈娘子的示意時,馮甲行動已經夠快了,奈何雙方有一段距離,終究被那賊人先下了手。
公子生死不明,倘若沈娘子再有個好歹,馮甲實在不知能有何面目回去見長公主。他朝謝大郎怒吼道:“你別為難一個小女子,老子與她換。”
謝大郎譏笑道:“你配嗎?”
沈嘉嘉兩腿發軟,手心裏全是汗。她緊張得喉嚨發幹,吞了吞口水,說道:“方才回答了謝大郎那麽多問題,現下我尚有一點疑惑,請謝大郎為我解答。”
“什麽?”
“你使的那毒藥是什麽來歷?連宮中禦醫都參不透呢。”
“人都知食用河豚易中毒身亡,你可知河豚身上最毒的是哪個地方?”
“哪裏?”
“卵袋。取春江水暖之河豚,剖出卵袋煉制即可得見血封喉的毒藥。幾百條河豚才得那樣一小瓶,怎樣,想不想嘗嘗?”
鋒利的匕首已經觸碰到了她頸上肌膚,冰涼的觸感使她身體微微一顫。她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沈嘉嘉知道此人心狠手辣,手段殘暴,今日她怕是兇多吉少了。這會兒也顧不得悲怆,一心只想交代後事,她朝馮甲說道:“馮大哥,我不要你換,我只要你捉到這個混蛋。他必定會把那見血封喉的毒藥随身攜帶,你抓到他搜身即可得物證。剛才他所言你們也都聽到了,幾位都是人證。人證物證俱在,抓到他,便是為我和乘風報仇了。”
“沈娘子!”
“馮大哥,請你轉告我爹娘,如今我不能盡孝了,下輩子還做他們的女兒。”
“沈娘子……”
“哦,還有,倘若找到乘風的屍體,請把我們葬在一處。倘若他還活着……”她說到這裏,搖了搖頭,“算了。”
謝大郎垂眸看了眼懷中瑟瑟發抖的女子,忽然有些欣賞她。他低下聲,語氣溫柔了幾分,說道:“我那弟弟,他真的很喜歡你啊。”
沈嘉嘉冷道:“又關你什麽事。”
“因為我每次見到你,都會心跳加快。”
沈嘉嘉終于挺不住,淚水決了堤。
謝大郎滿意地聽着她的啜泣聲,笑道:“本來都有點舍不得殺你了,奈何你們非要我死。既然這樣,黃泉路上有你作伴,倒也是不錯。”
沈嘉嘉大怒:“黃泉路上遇上你弟弟,他不打死你。”
謝大郎沒有反駁,只是呵呵地笑,聽起來心情甚好,沈嘉嘉甚至從他的笑聲中聽出了幾分解脫。
他舉起匕首。沈嘉嘉閉上了眼睛。
“不要!”馮甲絕望喊道。雖然明知道來不及了,可他依舊不顧一切地沖上來。
忽然,不知從哪裏飛過來一個白色物體。那東西不過銅板大小,飛得太快看不清是什麽,驚虹一般霎時間掠到謝大郎面前,精準地打在了他舉着匕首的手腕上。
謝大郎悶哼一聲,匕首脫手落地。
這一切來得太快,馮甲腳下還在飛奔,心內還在焦急,眼睛卻看到謝大郎面色慘白,手掌無力地垂下,顯見是腕骨被擊碎了。馮甲頓時整個人有一種詭異的分裂感。
那東西落地,馮甲才看出是一顆小石子兒。
嗖嗖嗖——
又三顆石子兒,飛過來同時打中謝大郎身上大穴,謝大郎無力倒下。
沈嘉嘉閉着眼睛沒等到死亡,等來的卻是那惡魔放開了她。她疑惑地睜開眼睛,聽到不遠處的樹上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你們,真當我是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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