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人生大事

沈嘉嘉精神一震,眼睛瞬間明亮起來,頃刻間仿佛想到了什麽,立刻又有些忐忑地望着那聲音傳來的方向。

樹上躍下一人。此人明明身材高大,落下時卻頗為輕盈飄逸,宛如鴻雁。他落地站定,一身紅衣随着山風鼓蕩,面如皓月,目光遠遠地停在沈嘉嘉身上,随即唇畔牽起一絲笑意。

沈嘉嘉心頭驀地一松。幸好啊,不是又變成鳥了……

此人正是謝乘風。

馮甲是極有眼色之人,一路上謝乘風對沈嘉嘉的綿綿情意早就閃得他眼疼,這會兒,短暫地震驚之後,他立刻招呼另兩個捕快拖起地上的謝大郎,綁好之後先行下山。

謝乘風極快地走到沈嘉嘉面前,笑道:“別怕,沒事了。”說着,要去牽她的手。

沈嘉嘉一把甩開他的手,“你怎麽不告訴我你沒事,你知不知道我還以為……”說着說着,眼眶再次濕潤。

謝乘風急忙柔聲說道:“我知道錯了,再也不敢了。”

沈嘉嘉既害怕又委屈,一頭撲進他懷裏,“你知不知道,我都不想活了!”

謝乘風結結實實摟住她,只覺心軟得一塌糊塗,“我知道,我都知道。當時只是想着盡快引他現身。”

“那怎麽不和我說呢。”

“你還小呢,怕你沒心機,露馬腳。”

沈嘉嘉還挺不服氣,“看不起誰呢,你不過癡長幾歲。”

“我的好娘子,我知道錯了,再也不敢小看你了。”

“誰是你娘子,好不要臉。”

謝乘風悶笑,胸口傳來震動,“誰說要與我葬在一處,誰就是我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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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嘉紅着臉推開他。

謝乘風掏出手帕遞向她,“擦擦臉。這裏風大,仔細被山風皴着。”

沈嘉嘉接過手帕,一邊擦着臉上淚痕,一邊問道:“你何時來的?”

“我一直在你身邊。”

沈嘉嘉擦臉的動作頓住,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原來,那不是夢啊……

謝乘風真受不了她這樣的目光,總有股想做點什麽的沖動。他連忙移開視線,“走吧,先下山。”說着,語氣漸漸嚴肅,“我們得盡快回京城。”

在那裏,他的親生哥哥,需要接受審判。

——

一行人馬不停蹄地回到京城,路上謝大郎從未開口說話。謝乘風表面上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态度,內心卻沉甸甸的始終有塊巨石壓着。那是他的親哥哥,他此生唯一的手足。可此人卻犯下滔天大案,罪不容誅!倘若說仗着皇室血脈,留他一命,謝乘風只覺對天下人不公,更對不起嘉嘉!可若是真的殺了,謝乘風心內多少有些不忍。那畢竟是他娘的親兒子,已經死過一次了,再死第二次,他娘一定會痛不欲生!

除此之外,謝乘風每每面對這位哥哥,心裏會湧起一絲難言的愧疚。倘若當年石五娘偷走的不是哥哥,而是他……

不管謝乘風內心如何糾結,此案之大,已經遠不是他能過問的了。他與沈嘉嘉将人壓到府衙,交上沈嘉嘉寫的案情總結,便各自回家了。

這案情曲折離奇,把府尹看得目瞪口呆。他是個官場老狐貍,深知此案若是辦不好,他的官途恐怕要到頭,于是連夜上書,試探官家的意思。

官家是一樣的目瞪口呆。

按理說這樣的窮兇極惡之徒,殺就殺了,他與這外甥從未謀面,不似與乘風那樣的甥舅之情。可信陽長公主是他的親妹妹,他一向疼愛,倘若真就這樣殺了,又難免投鼠忌器。

果然,官家接到奏章的第二天,信陽長公主就進宮求情了。她自覺對長子虧欠太多,此時更不能眼看着他再死一次,在官家面前哭成了淚人。

此案很快在朝廷內外傳開,一時間人人談論,不少大臣上書請求以國法處置,又有一些人悄悄地揣摩上意,建議官家法外開恩。兩派觀點争執不下,官家更加左右為難。

當京城的販夫走卒都開始談論這件轟動天下的大新聞時,沈嘉嘉突然受到太後召見。

連謝乘風都不知道此事。他最近大部分時間在家陪伴開解母親。沈嘉嘉坐着馬車,由內侍陪伴着進了皇宮。直到站在青石地磚上、望着恢弘的殿宇時,她依舊有些不真實感。

随後,內侍引着她進了保慈宮。沈嘉嘉來的倉促,路上內侍只大致提點了一下宮廷禮儀,沈嘉嘉根據自己的理解向太後見禮,“民女參見太後。”

太後見她禮儀生澀,為人卻是不卑不亢,氣度沉穩,于是點了點頭,探究的目光中帶了點贊賞。

太後朝身旁人示意,那內侍揚聲說道:“賜座。”

“謝太後。”

沈嘉嘉坐下後,太後說道:“今日哀家與沈娘子說些家常,你們且退下吧。”

宮婢內侍齊齊告退,室內只剩沈嘉嘉與太後二人。

沈嘉嘉深知今日不可能只是“說家常”那麽簡單。

“乘風那孩子幾次與哀家說起你,哀家早就想見見你了。說起來,哀家還要謝謝你對乘風的救命之恩。”

沈嘉嘉連忙起身:“太後言重了,謝公子于我亦有救命之恩。”

“坐吧,不必那麽拘謹。你只當我是個尋常的長輩。”

沈嘉嘉又怎會真把她當尋常長輩,恭恭敬敬坐下。

太後随後又問了她家鄉、父母、平時都做些什麽等等,果然說了不少家常。沈嘉嘉也不瞞着,老老實實都交代了。太後聽說她時常幫父親辦案,頗不以為然,只是面上不顯。又問她在石門縣的經歷。

關于此案案情,太後只是聽官家簡單轉述過,卻沒料到原來實際過程如此驚險,她聽得一陣後怕,連忙念佛。

沈嘉嘉言罷,太後稱贊幾句,接着又感嘆道:“放眼朝堂內外,對此案了解之深,非你莫屬。老婆子今日有個疑問,依你之見,此案該當如何?”

沈嘉嘉心道,來了!

她自然覺得謝大郎該死。可她也知道,雖說案子是她破的,人是她抓的,但她對此案絕無任何指手畫腳的權利,太後又沒有老糊塗,不可能真的就案件審理問她意見。

沈嘉嘉猜測,太後這樣說的目的,很可能是試探,試探她對謝大郎的态度,試探她有無可能配合皇室修改口供。

因為,假如皇室真的想保下謝大郎,改口供是最有效的方法。

沈嘉嘉吸了口氣,一臉為難道:“太後,此案該當如何,自當詢問負責此案的官員們,民女實在無權置喙。”

“無妨,左右無人,只當是閑聊了。”

沈嘉嘉無奈,只好說道:“于公,此人自當該殺。于私,他連續兩次差點害死謝公子,民女也覺得此人太過危險,不能留。”沈嘉嘉在太後面前,絲毫不避諱她與謝乘風的關系。

她一下子點中了太後的死穴,那就是謝乘風。是的,這外孫才是她的心頭肉!之所以多次看到女兒哭訴,太後就算動搖了也沒有向官家開口求情,也是因着這一層顧慮。所以對于該怎樣處置謝大郎,她也一直在猶豫。

太後嘆了口氣,“你說的這些,哀家又豈能不知。只是,信陽幾次三番在哀家面前求情……唉。”

“若是為了長公主,此人更不能留了。”

太後大感意外:“為什麽?”

“長公主救子心切,本是一片慈母之心,她現在眼裏只看到謝大郎之死活。太後亦是慈母,不妨試想一下,謝大郎若是死了會怎樣,若是活着,又會怎樣。”

太後目光一動。

倘若大郎死了,信陽短時間內定然悲痛不已,可時間長了,也能走出來,正如二十年前。

倘若大郎活下來呢?以大郎殘害兄弟之惡毒,滅人滿門之狠辣,他就算活着,會願意做信陽的好兒子嗎?十之八九不會!要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大郎自小遭遇凄慘,定然對父母親人懷恨在心,從根上早已經長歪了。他活着,信陽見到他必定時刻念及過往,心懷愧疚,更加縱容,又要時時擔心手足相殘,不得安寧。且乘風那孩子再大度也要心懷芥蒂,時間一久定然母子離心,家宅不寧,這對信陽可有半點好處?

總之,大郎死了還好,倘若活着,信陽只怕會活得更加痛苦!

而且,還要搭上乘風的安危!

所以那個人,到底還有什麽留的必要!

太後想通此節,悠悠呼了口氣,嘆道:“哀家懂了。信陽是為兒女着想,哀家也要為兒女着想啊。”

沈嘉嘉默然不語。

太後仔細打量她,忽然問道:“你就不怕信陽知道今日你與我說這些話?”

信陽若是知道了,非但不會領情,只怕還會記恨上。

沈嘉嘉想了想,搖頭道,“不怕。”

少女一臉嚴肅,太後見着頗覺好玩,噗地一笑,因謝大郎之事引起的連日陰郁,也消散了些。太後覺着,這女孩聰明敏銳,性格方正,只是年紀小小,不夠圓滑。不過,她老婆子成天被人精環繞,這會兒反倒覺得沈嘉嘉另有一種率真可愛。

次日,官家來探望太後,太後屏退左右,與他說起沈嘉嘉來。

“哀家知她想置大郎于死地,不過哀家已經被她說服了。”

官家忍不住感慨,“朕卻是沒想到這一層。”

“不過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罷了。”

“娘親以為她可配得乘風?”

“乘風經歷那許多磨難,與這女孩是天定緣分,我們做長輩的所圖無非就是後輩一生平安喜樂,又何必做那個惡人,壞了孩子們的姻緣。”

官家忙點頭,“正是這個道理。”

官家對沈嘉嘉這女孩頗有好感,因擔心他妹子懷疑沈嘉嘉對此案推波助瀾,于是并沒有立刻做決定,而是等着朝廷上下又沸沸揚揚的讨論了大半個月,這才“逼不得已”下旨,令刑部和大理寺兩個剛正不阿的官員,會同開封府尹一起審理此案。不過兩日便結案,謝大郎被判了絞刑。

案子塵埃落定之後,沈嘉嘉陸續收到了府衙與朝廷的賞賜,以及長公主府的一份厚禮。

長公主府的禮物是謝乘風親自送來的,沈嘉嘉見他神色有些憔悴,便問道:“長公主可還好?”

謝乘風搖頭嘆了口氣,随後目光有些迷茫。

沈嘉嘉問道:“你覺得你哥哥不該死?”

“不是,他殺了那麽多人,自然死不足惜。我只是偶爾會想,倘若當初被抓走的是我……”

“乘風。”沈嘉嘉握住他的手,引得後者心口一跳,忍不住回握住她。沈嘉嘉說,“你還記得前年有個纨绔子弟仗勢欺人,在青樓打死一個書生,鬧得滿城風雨那事嗎?”

“記得,那人我認識。”

“那纨绔子弟自小錦衣玉食長大,又有誰虐待他**他?卻也是惡非善,不過争風吃醋幾句,說殺人便殺人。可見人之天性各異,不同的人身處同樣的環境,其結果也不盡相同。你天性純善,倘若是你遭遇謝大郎那樣的事情,只怕會成為一個小可憐,不知道躲在哪個角落裏,等着我去解救呢。”

謝乘風堂堂七尺男兒被形容成一個小可憐,一時間哭笑不得,他把她的雙手背住,站在她身後單手握着,空出一手去彈她的耳垂,“促狹鬼,你說誰是小可憐。”

沈嘉嘉被彈得禁不住一抖,“哎呦停,我是,我是小可憐還不行麽。”

“啧啧啧,小可憐,你有句話說的沒錯,我等着你解救我呢。”

——

長公主的悲傷持續了差不多一個月,一個月後,每每長公主行走在宮中,太後總是“恰好”在召見命婦,命婦身邊也總是“恰好”帶着個家中的奶娃娃,奶娃娃總是雪團兒般的漂亮惹人疼,太後總是适時地給長公主畫餅。

“乘風也大了,成親不過是這一兩年的事,等他成親了,你就是做祖母的人了,到時候孫子孫女一大堆,有你頭疼的。”

長公主于是心馳神往了。她實在很需要擁有這種“頭疼”,尤其是長子第二次死亡之後。于是長公主有了新的目标,煥發生機開始張羅兒子的婚事,又是請媒人,又是合八字,又是看吉日,又是下聘禮……

沈家也要做許多準備。沈嘉嘉要自己做嫁衣,沈捕快與朱娘子則要為她準備嫁妝。因着破了這麽個驚天大案,沈嘉嘉得了不少賞賜與謝禮,加上沈捕快夫婦這些年準備的,若是嫁給普通富戶,倒也綽綽有餘,只是比起長公主府的門第,這點子嫁妝就顯得單薄了。

沈捕快正有些發愁呢,女兒還給他添亂,非要拿出一部分賞賜,要去府衙旁邊給他們夫婦買個大院子。

“你這孩子!這嫁妝都不夠呢,你還要亂花錢?我與你娘住得好好的,要什麽大院子。”

沈嘉嘉卻振振有詞:“買也是不夠,不買也是不夠,既然如此,不如買了,至少你和娘親能住的舒心,我也就放心了。”

沈捕快嘆氣道:“你的孝心我又豈能不知,只是嫁妝太少,到婆家難免被人看輕,我與你娘就你一個孩子,捧在手心兒長大的,又怎能看你受氣。”

“爹,娘,你們放心好啦,我若是過得不如意,就和離,仍回衙門斷案。天下之大,就算京城容不下我,我還可以去別處。以我的聰明才智,到哪裏吃不開?才不會受他們的氣。”

朱娘子唬得連忙打斷她,“淨胡說,和離是鬧着玩的?”

沈捕快卻是相信,他女兒真的能幹出這種事。

這樣的女孩,與別家女兒都不一樣,沈捕快既覺得自家閨女有些離經叛道,似有不妥,可又忍不住地隐隐為這樣的女兒感到驕傲。

沈嘉嘉做嫁衣之餘,還能時常去衙門行走,這個時候,謝乘風十之八九會跟在她身邊,兩人聯手,破了不少案子,漸漸地在京城小有名氣。太後聽說了,覺得有些胡鬧,暗示了信陽長公主幾次,奈何長公主滿腦子都是三年抱倆,并不想在未來兒媳面前立規矩。太後只能自我寬慰,這世上哪有事事如意的道理。

終于,在準備了半年之後,他們的婚禮開始了。

這場婚禮之盛大,直到幾年後還被人津津樂道。不過沈嘉嘉對此并無甚印象,她唯一的感覺就是——累,脖子要斷掉了。

頂着六斤重的鳳冠被人擺弄來擺弄去,忙活一天,她覺得自己還能喘氣都是個奇跡。

所以一進喜房,她就催促喜婆,“麻煩你叫新郎快點過來。”

喜婆掩嘴打趣道:“哎呀,頭次見到這樣猴兒急的新娘。”于是笑着退出去,找到謝乘風,将他拉到角落笑眯眯地低聲說道一番。

謝乘風本在應付賓客,聽到這話,也不管賓客了,一溜煙跑向後院。

他風風火火地進門,挑了蓋頭便把其他人都轟出喜房,轉身笑看着沈嘉嘉,“嘉嘉,你今天真美。”

沈嘉嘉往日也美,只是往日之美如一捧清泓,沁人心脾。今日之美有如霞光萬丈,明豔動人,光彩奪目。

“你今天也好看,”沈嘉嘉目光中也閃過一絲驚豔,随即說道,“來,快幫我把這個摘了。”

謝乘風連忙上前,幫她把鳳冠脫掉,放在一旁,一邊溫聲問道:“累麽?”

“嗯。”

他将她拉進懷裏,一手幫她按摩後頸。

沈嘉嘉臉貼在他胸前,聽着他心房跳動的聲音,好像有點快哦。

半晌,謝乘風突然笑道:“嘉嘉,我終于娶到你了。”

“唔。”沈嘉嘉享受着他的按摩,無聊地玩弄他胸前垂下的一縷發絲。

謝乘風又道:“嘉嘉,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為什麽願意嫁給我?”

沈嘉嘉有些奇怪:“我為什麽不嫁給你?”

“這個回答我不滿意。”謝乘風說着,似乎擔心什麽,又補充道,“而且我也不想聽到以身相許、年齡到了該嫁人了之類的回答。”

沈嘉嘉握着他的發絲沉思。他幾次三番在她面前大膽直白地表露愛意,她好像,似乎,确實沒有向他表白過心意?

她悠悠嘆了口氣,問道:“你想聽實話嗎?”

謝乘風心口一跳,攬着她的手臂不自覺緊了緊,“想,我想聽實話。”語氣隐隐帶着一絲忐忑。

“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就這?”有點失望。

“也是我遇到過的最溫柔的人。”

“嘉嘉……”突然感動。

“也是最懂我的人。”沈嘉嘉說到這裏,呵地一笑,“我又有什麽理由不為你神魂颠倒呢。”

“嘉嘉。”謝乘風又喚了她一聲,聲音變得低沉暗啞。

沈嘉嘉平生第一次說這種露骨的話,此刻心跳加快,不敢看他,小聲問道:“這個回答你滿意嗎?”

“滿意,特別滿意。”謝乘風低頭,輕輕嗅着她的氣息,按摩她後頸的手也放輕了動作,改為緩慢地摩挲。

“嘉嘉,我今晚也會讓你滿意的。”

“……”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沈嘉嘉:倒也不必如此客氣。

——

本書到這裏就結束啦,這是有史以來寫得最磕絆的一本書,感謝大家的不離不棄,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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