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三回

轉寫符,陳氏符道中堪稱萬能的符法,功效是把駕禦另一張符文的力量轉移給施術者以外的人。

她印象中的母親,可不是個輕易與人分享力量的蠢蛋。

除非……

她問道:“母親把感知符轉寫給了你?”

田七微微一笑。“我說過了,既然山主們都不在,你的事就由我負責。”

“這可不是,收了我母親的銀子,交代下來的事還是要做好的。”陳悠然按捺住胸間怒氣。“那是傅兄的血嗎?”

田七不答,一雙眸子只管往她身上打量,倏地間嘆息一聲。

“其實你根骨很好。不愛讀書,也不是甚麽要緊事兒,假若你轉去學劍,我敢肯定,今兒山主自當不計代價,将你留下。”

陳悠然沉默了一會。“就算我轉為學劍,難道就能練到傅兄的地步嗎?”

“你不能和他比。他本來就是我們中的特例。”田七說道。“但即使達到他一半的高度,你也能名正言順地留在這兒了!”

“我知道你雖奉命教我修行,心裏卻一直看不起我,覺得我既讀不好書,性子又懶散,白白占了書院中的位置。”陳悠然說道。“但我既要走了,你助母親對付我可實在說不過去。所以……”

她擺出拳架,左掌平覆在右拳頭上,雙足足跟離地,如同貓将撲鼠。

田七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你在指望傅輕歌來救你,全沒意識到能在寧靜中把他拖着的力量是如何可怕。事實上,你提出了一埸勝負判然的決鬥。”

“倘若您願意的話。”陳悠然說道。“我只是想提醒您,僅僅因為一股力量非由你們理想中的方式練成就否定它,是種很不智的做法。”

田七打量着課上打瞌睡比清醒的時間長的門人,突然間抽進一口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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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他說道。“我想讓你知道的,則是我現下站在這兒,并不代表我否定了你的力量。”

他吐出的煙霧騰散開來,覆蓋小半座院子後生出龍首,威勢猶如黃金煙鬥上的怒目龍頭,頃刻向陳悠然襲來。

尖銳氣息刺得陳悠然雙目生疼。

她的猜測果然沒錯。水霧龍頭陣仗雖大,殺傷力卻遠不值得其所耗費的大量氣機,以田七一向的務實作風,沒可能使出這等吃力不讨好的術。

殺着,放在那兩道勁氣之上。

陳悠然左臂向前一架,一擺,宛如風車頭般打了個圈兒,頃刻震散襲面龍頭。

她随即一收前臂,挾着勁力,反手要去奪那兩道殺着,觸感卻如煉獄般熾熱。

女子瞬間撤手,左肘炮轟似的撞出,同時足下一點,就要翻落牆後,卻被渾厚無比的一陣內家勁氣托了回來。

她當機立斷,張開右手就往後拍。

雙掌相碰,生出霹靂似的猛烈響聲,陳悠然半側手掌火辣辣地赤痛,被沖擊力道震回院子裏。

霎時間,攻與守,高地與低地,皆換了位置。

田七穩站牆頭,又吸了一口煙鬥。

雖然小勝,他的神情卻全然不見得輕松。但見他在黑暗中察看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左手,臉上神色變幻不定。“起爆符?你竟能做到不炸傷自己的手……”

“在課上打瞌睡,不代表我無意留在山上。傅兄又何曾聽過一天的課?”

陳悠然喘着氣。她的前臂因那對掌一擊,仍自隐隐作疼。

“你無權坐視我落入虎穴……但若你收這錢財,只因你抱着儒家的孝道,本就認為我該依從母親的意願嫁人……”

“那就如何?”

“那就證明,這地已不再容得下我。”陳悠然有點悲哀地笑了笑。“正如二山主聽說此事後,也沒可能容得下你。”

“你以為事至此刻,我還會生出半途而廢的念頭?”

“不。她的意思是要你明白,既然白銅雀早晚會殺掉你,你現在死在我劍下,也不算得是如何不公允的待遇。”

田七的瞳孔張大了,瞧着施施然步出正堂的傅輕歌。

“你沒有中她的圈套。”他說道。“怎麽做到的?”

傅輕歌眨了眨眼。“甚麽圈套?”

他接着說道:“你不是真的以為,堂堂岳麓書院供奉在正堂的靈物,這麽容易就能被下手腳吧?”

“但你沒能取走劍鞘!”田七看着他手中持着的長條包袱。“而且那個術……”

“樹上的符文是真的,可功效卻也只限于定住劍鞘。”

傅輕歌說話時,沒試着掩蓋對施術者手法的驚異之情。

“她大概向你提起過定住我後的一步步舉措,但那完全是騙你的。”

他輕松地笑了。“這或許是因為她沒有想過,你竟然會自大得一個人來!”

田七不再說話,手裏煙鬥往上挑起的角度,很像陳悠然幼時所見,母親施展過的一式劍術。

以他的修為,敢公然與傅輕歌撕破面皮,自然是在母親的饋贈中得到了不少好處。

陳悠然記得,田七少年時随前山主學劍不成,才轉以讀書練氣之道。此刻他所展現的功架,卻是尋常劍修窮盡一生也無法企及的。

不知為何,她忽然想起了父親。

眼下情勢分明,書院中想已有人察覺有異,不一會就當趕至。而這又絕非田七所願見,他唯一的選擇,就是再次出手。

陳悠然雙手早在口袋裏作好了動作,但待傅輕歌解開包袱,取出赤紅長劍,她就意識到這純屬多餘。

田七卻似乎沒有意識到。他的重心下沉,成羚羊挂角勢。

生死定奪于一瞬間。

便在此時,傅輕歌忽地提起陳悠然後領,将她擲了出去。

女子飛向西方外牆。半空中,她看見傅輕歌長劍已起,卻是刺往自己的相反方向。

一張白玉符文為避劍光,沖天而起,剎那間擴張起來,陰影覆蓋整座庭院。

它朝着陳悠然壓來。

就在碧綠得怕人的草字印到自己身上前夕,田七也同時躍下高牆,手裏煙鬥往着自己平平推出。

傅輕歌連人帶劍飛逝而起,落在他原本立足處的一刻,他的腳步已然落地。

羚羊挂角,也就有了着力點。

世間劍式縱然如何了得,卻也決無可能單憑練氣士本身的勁力,傷及十一二丈外的敵手。

因此田七根本沒打算對她出劍。煙鬥推出的剎那,他的手肘就改了角度,到勢力發出時,半側身形已轉了過去,劍氣直抵奮劍力擋覆天符法的傅輕歌。

陳悠然本已穩然落足牆上,只跨一步,便是海闊天高。

可她想也不想,就即反撲回去,一手擲出口袋中精心設計的造物,直擊在田七燒得赤熱的煙鬥上。

然後以上好宣紙折成的紙鶴,便黏住了堂皇亮麗的金翅龍頭煙鬥。

她雙手結成子午印,田七手上煙鬥登時無可避免地,被她帶偏了半寸。

這半寸的偏差,正好賺得傅輕歌回過頭來的時間。

只見他往此一瞥,便把手持長劍飛擲而出,勁勢淩厲,恰恰撞散了“羚羊挂角”堪稱不露鋒芒卻務實的劍力。

它落到了陳悠然手裏,劍柄觸感如絲。

意念如電閃,陳悠然只想起了幼時見父親練過的劍式。可最終,她下意識掣出的仍是“羚羊挂角”。

她人在半空,這一劍既無着力點借勢,本難盡顯威力,但要對付片刻前才把紙鶴從兵器上甩開的田七,卻足夠了。

赤光一閃,田七右手五指連同煙鬥落地。

陳悠然趕在對方下意識飛足踢到之前,率先一記鞭腿正中他的側頸,将他整個身形震飛到牆壁下。

她擡頭去看傅輕歌。

玉符不留餘地,蠻橫下壓。與之相抵者,僅是傅輕歌雙手劍指。

看他的姿勢,使的竟然也是“羚羊挂角”偏重守禦的劍式。

僅此一眼,就學會了我家的劍式嗎?

她将手中長劍擲還。

傅輕歌右手接劍,左手劍指也不再往上抵,哈的一聲,雙手握着劍柄,乘符法将落未落的一刻反手橫劈。

“燕歸來!”

劍光幻化成虹,劈穿山峰白壁似的強橫法符,斷開了天邊的濃霧。一陣極細極密的水瀑打将下來,就像下了一場節候雨。

陳悠然眼見母親引以為傲的“白水覆天符”被攔腰斬斷,一顆心也如掙脫了甚麽似的,笑出聲來。

她早忘了上回這樣快樂,是甚麽時侯的事了。

下一刻,她鎖起雙眉,凝視着一道白虹自山城偏角處升起,形同流星破空。

只是沒等到她害怕起來,傅輕歌早到了身邊,拉起了她的手。他的眼眸裏滿是躍動着的愉悅。

“如此高手,真想與她一較高下!可惜這天非是好時節。”

他在劍柄上一彈指,長劍登時懸在半空。

“你乘過飛劍嗎?”

陳悠然搖了搖頭。

傅輕歌也不在意,牽起她熱得刺痛的手。

“很好玩的。”他說道。“你見過霧海之上的風景嗎?”

事後回想起來,陳悠然認為在這場無法一言以蔽之的漫長旅程中,這大概是最美好的片段。

雖然如她所料,自由的代價有時候灼痛得讓她難以承受,可至少在禦劍雲上的時間裏,她是幸福的。

沒想到一天沒到,一切也變了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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