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四回
晨曦灼熱,把渡霧鎮的大街上曬得金黃,隐隐地刺痛着陳悠然的眼眸。
她漸漸醒轉過來,拭了拭目,轉頭望着傅輕歌留在房門口的木劍。
木劍長近三尺,內為鉛條,持在手中甚是沉重。禦劍離山甚遙,傅輕歌仍不曾放松戒備。
他顯然不怎麽信任陳悠然搗鼓了好些年的符道,請她路上一直帶着劍。
陳悠然承認手中抓着些甚麽,确是提升了她的安全感。屬于她的月光本是最大的安全感來源,可卻終究不會長在身邊,雖只一房之隔,也教她茫然若失。
她略作梳洗,坐在床上呆了一會,然後取起門邊木劍細看。
劍身泛着久用後的黃光,柄部厚實沉重,之上烏黑牛皮早已磨損。想來,這劍在傅輕歌身邊已有一段年月了。
她可不覺得單憑路見不平之心,就能讓他毫不在意地借出身邊舊物。這幾年來,兩人間的關系只算開了個頭,他決不會為着察覺她對他的心思,就對她區別對待。
至于這張從夢中捎帶過來的容貌,對他的作用又有多少?
她想了又想,終于站起身來,要去鄰房,卻聽得輕輕敲門聲,貴客已至門前。
“請進。”
傅輕歌推開門,斜斜站在門坎上,臉上露出晨陽般的溫暖笑意。他的腰間佩劍套進了明顯是胡亂撿來的木劍鞘裏。
每每想起這,就教她自覺虧欠他。“你昨夜說過,日出前會到西邊路口視察一趟。那邊狀況如何?如果桓家早有防範,我們不妨另取道路。”
“沒有別的道路。”傅輕歌笑了一笑。“若往東去,我怕都城中謝家、王家的人會想方設法請你回去,公開控訴桓玄的暴行。”
“天子或會為此欣賞你,但更大的可能,是他會接受令堂匆匆呈到他手中的文書,證實你的親事是兩家商定的結果。按照律例,你會被送到桓家嚴密監視,直至親事圓滿。”
“現在山下的人已經堕落到這個地步了嗎?”陳悠然難以置信。”我從前可沒聽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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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勢不同了。天子用以北伐的兵馬,足有三成來自桓家的私兵部曲。而桓家父子既是高官、財主和大軍閥,更是修為頂尖的練氣士。”
“這樣說,我就明白了。”陳悠然輕輕嘆了口氣。“至少只要北伐未曾告終,外來的援助全也指望不上。母親卻又已與他們連成一線,非縛我回去不可……你接下來有甚麽打算?”
傅輕歌皺了皺英氣眉頭。
“你知道我收到的信,是從哪裏寄來的嗎?”
陳悠然搖搖頭。
“我也不能确定,只見那頭信鴉離開時,飛去的恰好是江陵城的方向。”傅輕歌說道。“城中有我的好朋友。我打算先到那兒避避風頭,怎樣也得摸清桓家父子的去向才說。”
“說起來,就像他兩人比桓家麾下的千軍萬馬還要可怕得多。”陳悠然苦笑。“我也曾聽聞桓玄是個極可怕的高手!”
“要是只對上他一個人嘛,倒算不上甚麽大事。”傅輕歌說得漫不經心,眼神卻有點游離。“但要這一路上護你不受侵擾,那就難了。”
陽光灑在白布床鋪上。陳悠然放到身後,抓扯着被單的手握了握。
“上山前,我以為修行人都是象話本中裏老和尚、老道士般的溫吞性子,要不就是像昆侖劍神般白衣飄飄的冷心腸,一心求仙問道,不理俗事呢。”
“修行人都是人啊,路也得一步一步走出來。目光像你想的放得太遠的,走不到半途就絆倒了。”
劍修指指地板。“時時刻刻注意足下,才是最重要的。”
“沒錯啊,所以我上山後,好快就感到失落了。不知多少同窗讀的是聖賢書,打的卻是俗人心思,滿腦子權位聲名,再不濟也想找個山頭當土大王。”
“現下北方封了道路,也是因着不辨是非的修行人介入雙方和約。合道理的固然有,但大部分人參戰其中的原因都不怎麽好聽。”
傅輕歌聽着她的話,饒有興味。“你呢?你修行的目的是甚麽?”
陳悠然沒作聲,心想着,指頭壓在桌子上輪翻走動。
“自由。”她回答道。“不論在任何地方也相同的,免被逼嫁的自由。”
“為此,我必須取得更強的力量。雖然你現下救了我,但我總不能一輩子依賴旁人。而且,依仗着拐杖而行走的人……”
“不能說真正在走着。”他說道。一時間,他看她的眼神就改變了。“如果每個十八歲的女子都能像你這樣想,這世間想必會快樂得多。”
“快樂?”
“看見了路上的光,才能在路上走下去。瞧到了開頭,也就猜測到了結尾。”傅輕歌說道。“我開始時的決定似乎沒有錯。我們會取道迷霧山。”
“山中霧氣沵漫,本就不便追兵查蹤。南方人最多跑過兩三個路口,便會原路折翻。而當北方人接到同謀們的訊息時,我們早已潛進江陵。”
他伸出手,拍了拍陳悠然橫放在大腿上的木劍劍身,渾不在意害得後者臉上緋紅。
“我小時候住的地方不安穩,每晚也得抱着它進睡。幸運的是,它沾染的血并不像我另一柄劍上的多。”傅輕歌提起木劍,推進她懷中。“現下它就是你的了。”
陳悠然一呆,随即匆匆把劍塞回他手中。“這怎麽能?”
傅輕歌卻不接,只是靜靜地與她對視。
過了一會,懸在陳悠然胸間的一口氣墜了下來,化作沒完沒了的一聲嘆息。
“你用不着對我這樣好。這會讓我……覺得自己沒甚麽用處。”
傅輕歌眨了眨眼,似乎不太明白。
陳悠然聽他沒作聲,擡起眸來。“我是個很麻煩的人,明知道你對我好,還是無法心安理得。”
傅輕歌又沉默了一會,忽地伸出手來,輕輕撫摸着她的腦袋。
“不要覺得對一個人好,一定得有甚麽理由。”他的話放得好輕。“要不然,就和外頭那些家夥們沒兩樣了。”
陳悠然視線與之碰觸,說不出話來。
便在此時,只聽砰的一聲,店小二冒冒失失地跌撞進來,摔了個翻天跤。待得爬起,一張臉吓得青似白了。
“兩位客官,将軍現下到了下頭,傳出懷湘山主令旨,問小店有否見過一對逃到鎮上的練氣士男女。懸賞上的形容,正是……”他結結巴巴,一番話說不得完。
傅輕歌與陳悠然對望一眼。
陳悠然當即會意過來。“我們若逃了,官府早晚查得出來我們到過這兒,那時你們就死定了。”
店小二一僵,顯然沒想到這層。
“如果這個将軍,就是我記憶中的那個人的話,他也沒能耐把我們怎樣。”陳悠然總算把木劍塞還給了傅輕歌,卻沒敢與他對上眼。“我一個人下去見他,也好探探虛實。”
傅輕歌瞳孔閃了閃,沒加攔阻。
陳悠然走下階梯,放眼一瞥,沒瞧見預想中森嚴刀戈,微感吃驚。一個人能在岳麓書院修行三年,不論資質,戰力也不是等閑十幾個兵士所能比拟的。
來者顯是自信十足,孤身前來,桌上擺着的酒水香得即便在長安城也能嗅到。他橫着腿,坐在空空蕩蕩的大堂中心,聽了她下樓聲息,一雙眼氣勢虎虎地瞪了過來。
渡霧鎮上,素來只有一位将軍。
“裴大人別來無恙。”陳悠然雙手攏在衣袖底下,施了半禮。“我還以為三年小別,你早高升他處。”
“高升外地,比不上當個有實權的地頭蛇。”将軍說道。
他坐着之時,已比常人更為高大,一張臉幹淨得不像久歷戰陣的武人。桓氏鎮守在戰略重地上的要子身披鐵甲,佩刀柄上鑄着朶純金的梅花。
但陳悠然對他的印象要比這充實得多。“真可憐。肮髒事做齊了,升官發財卻沒賺到。輕輕抛開修行,白費一身上好根骨,你不後悔嗎?”
将軍卻沒被她激怒。
“你真有同情心。”他的聲音猶如冷鐵。“可你卻忘了,若非令尊當日背信棄義,你今日絕不會在此見到我。”
“我不信我爹當初真與你交過朋友。”陳悠然滿臉狐疑地瞧着他。“算了,這不重要。桓玄有否提過,讓你順勢解決掉辦事不力的母親?”
将軍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着呆子一般。他張開嘴,又喝盡小半醰竹葉青。
“萬事皆允。”他緩緩握起了鐵缽大的拳頭,而又放開。“無須提醒。上天早賜了人道理,只看人是否懂得運用。”
“那你懂得用它嗎?裴大人?”陳悠然問道。“即便是在你的長生橋被毀掉後?”
将軍忽然放下了酒壇,露出尋常粗莽武夫決難識得的笑意。
陳悠然不由得退了一步。
“你的功力完全恢複了?桓家的手法果然了得,短短三年,已見功效。”
“能夠重新開始修行,固然是件好事。”将軍說道。“但這段日子亦有它的價值。它告訴了我,若只想追逐世俗的價值,并不一定得用上世外的手段。”
陳悠然皺眉。“甚麽意思?”
“別忘了我修為被廢前來自哪兒。誰教你運氣不好,那天偏要随着父親見我,弄得被我看出了古怪呢?”将軍微微一笑。“少主大費周章要娶你,不是沒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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