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五回

一瞬間,陳悠然不知道是自己心頭的怒火,還是樓梯上方驟起即息的氣勢來得強烈。

他為她而怒,可她卻不願意把他牽扯進自己的火焰裏。“你說你看出了我的古怪,這倒奇了,我倒不見得我有甚麽古怪的地方。”

将軍笑了一笑。“你真的不知道?”

陳悠然想起桓玄平素抓掠女子,雙修練氣的傳聞,身子不禁一顫。

“根骨、福緣、氣數,三教對此的稱呼不同,但我修行數十年,半生花在辨別它上。少主會引導你找尋到它,理解它,運用它。”

“然後你就會嘗到命運的苦果。”

将軍站起身來,陰影幾乎将陳悠然籠罩。樓梯上方傳來人人皆聞的響聲,一瞬即逝。

“但不要忘記,那本是由你父親的背信棄義所種下的。”

陳悠然瞧着他,面色忽青忽白,忽然問道:“桓家在鎮上到底有多少兵馬?”

“足以對付你們的,一個也沒有。”将軍往二樓飛快一瞥。“我一個人就足夠了。”

他也不顧滿地酒壇,大步就要走出。

就在此時,一道猩紅閃光削在他前足本該踏在的地方,逼得他一個縱躍往後,身形穩穩落地。

陳悠然見他額角冒出細微汗珠,再看那被她以為是飛劍本身的紅光着地,空留鮮明刮痕,不過是“飛螢火”自遠處擊出的劍光。

“一個人永遠不夠。”傅輕歌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冰冷,令她不免與紙上淡漠文筆作對比。“就是千軍萬馬,也換不得我手中劍。”

似乎此時,将軍才注意到了他。他的瞳孔倏地張大,可一下子卻又斂了回去。

“我聽過你的名頭。”他慢慢說道。“謝山主的親傳弟子,手持的定是當世的名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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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悠然聽出他言下之意。名劍,并不一定是好劍,就如有名的人,不一定就是高手。

“這劍雖好,卻從不輕易染血。”傅輕歌劍尖低垂着。“以你修為,本不該為人奔走。你在她身上看見的,我也看見了。”

陳悠然心裏驀然一跳,只聽傅輕歌又問道:“但修為高者,眼力未必也好。精準的眼力來源有二,後天者練劍三載可得,先天底蘊若非三教門人,卻難發掘完全。”

将軍笑而不語,雙手放在胸前,交疊着結了個印,随即轉身行了出去。

良久,兩人卻沒聽見預期中沖殺進來的吶喊聲。

“他既敢于一個人來,看來在恢複修為之餘,又再精進不少。”

陳悠然小心跨過地上成潭酒水,回到二樓。

“桓玄似乎算準了我們要到迷霧山去,因此早命此人在必經之地上見機攔阻。這賊也用不着動手,只須命人繼續封着道路,拖得母親前來就完事了。”

“佛家門庭中出得了這般心計,卻是難得。”傅輕歌推着她回到房中。“你說得沒錯,明天早上若不起程,就走不了啦。”

“我聽小二說城西有人見了狼盜,通往迷霧山的路早封着了。如若改行北道……”

“鎮中主力多半早于該處集合。只須碰上一千士兵,十個練氣士加上将軍本人,我就不敢帶着你飛劍禦空。”

“那麽是沒路了?”

“那你又不用太悲觀。”傅輕歌說道。“我回來的時候,在郊外發現了一個小渡口,順着河道前行,正通往迷霧山水路。我想,鎮上未必會對河道進行封鎖。”

他揮了揮手。“我問過回來路上的老人。此地日出前多有大霧,伸手難以視物,原本不宜航行,幸好水路僅有一條,你我直行即可。”

陳悠然思索半晌。“船呢?”

“渡口處有船。”

“可我們得先到得了渡口。說不定将軍早派人盯着此地了。”

“我不覺得他想在這一刻挑起正面沖突。大概他還有增援在路上,但只要增援趕不及在這晚到埗,也就不影響我們。”

傅輕歌重新把木劍遞進她的手裏。

“一路上還請好好練劍。”

他溫柔軟語,帶着紹興人棉似的觸感。說起來,她一直不清楚他的來歷。

“我取道迷霧山,不單是為着這條路最快,也是為着你的修行打算。修為增長一分,你便多一分自由。”

這回,陳悠然沒再把劍還給他。

“到了迷霧山……”

“我們就去江陵城。莫忘了,我的朋友也認得你。一個人走不下去的路,一群人或可暢通無阻。”

“你介意提醒我是哪一位朋友嗎?”

“這點恕我有言在先,不便提及。不過當初讓我注意到你的,正是這位朋友。”傅輕歌的眼眸閃着光。“她曾向我提過,整座書院皆不看好你的天賦,認為三年一過,你定然被趕下山去。”

“你也這樣想嗎?”陳悠然問道,突然又後悔了。

三年來,他看我的時刻加起來還不及這兩天多。

“我不确定。”傅輕歌說道。“我後來問謝先生對你有何看法,他一言不發,只伸起了一根手指。”

“一根手指?那是甚麽意思?”

傅輕歌伸出一根手指,往她額上一點。

瞬間,陳悠然确信對方已将燃起自己臉頰的飛火盡收眼底。

直至夜已深,月光升上雲間,陳悠然仍然想不明白那一點的含意。

她從床上坐了起來,瞧着窗外的月光發呆。

傅輕歌口中的朋友,大機率就是指伴着三位山主北上的小虞。江陵城是桓家懷湘軍的根據地,小虞藏身該處,收發訊息自然很快。

小虞一直是個很好的朋友,正直、聰明,務實而強大,對自己素來關切有加。

但問題不在這兒。虞雅文,按照原書,是傅輕歌與陳悠然離別後的情人。

雖說因着一個又一個的偏差,她的人生走向已起了很大的變化,可這卻沒能讓她放下心來。

她不免記起了老道士點破她身份時,面對她的大聲質問是如何置答的。是的,她記得那天她推翻了道人覆着黃布的桌子,說不準怒容下掩藏着甚麽。

“這事兒還沒定。”那天她曾說道。“你既然看出我有所不同,怎能咬定我就會步上你算定的路?”

老道士僅是以一種溫和得不像凡人的眼神看着她。某一刻,她感覺一陣光臨到了他敝舊的道袍上。

因着這,她記住了他的話三年。

“無論向前還是向後,車輪總會轉動……”她顫抖着伸手出窗,似是想要抓着甚麽。“縱使一時想要走上正途,最終卻總會走歪嗎?”

她再也睡不下去,坐到桌邊,取出袖中白紙筆墨。

書院中與田七一戰,她事先趕好的符咒全不合用,只得臨時破開指頭,以血畫就起爆符文應用,因而功效遠不如預期。

但考慮到她自知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體術,手中符咒的功效足以判定生死。

小半夜過去,“白山黑水符”、“樓臺近水符”及“飛鷹逐浪符”一一寫就。

她抹了抹汗,擡起頭來,捧着餓得咚咚響的肚子,心中感慨,饑餓感與疲倦竟可如此完美地共存。

這時,她才注意到了放置床邊的木劍。

風吹過窗,晚春氣息猶自生寒,刺得她稍微清醒過來。

她站起身來,把三張符收進懷中,木劍則系在腰帶上,然後推開了門,蹑着足下了樓梯。

若論這具身體有何古怪之處,或許只有從前難以想象的海量食欲,當然,還有緊接而來,無時不在的睡意。

也就因此,她沒一堂課是清醒聽完的。書院衆人因此認定她無心修行,卻忘了每夜藏書閣點起的燈光,起于一個鑽進書堆裏徹夜翻找符書的女子。

岳麓是儒家書院,雖有符道藏書,卻不會把道家基礎符術從頭教起,因此她只得專注于家傳的書符道,走着與外間格格不入的路子。

諷刺的是,人們想必會因她的出手憶起她母親。

不長不短的清醒時光裏,她就這樣在暗淡的路上摸索着前行。每夜潛進廚房是她生活中少有的調劑,她吃完就睡,從來不發胖,也因此沒增添半點壓力。

客棧廚房的門很輕,悄悄一推就開了。陳悠然把掌心大的碎銀放置門邊,呼的一聲進內,腳步軟得像在冰湖上滑行。她的背和膝蓋屈曲,手肘往內微擺,手腳柔緩得像半夜進門的蛇。

行前數步,她伸直了背,驚訝地瞧見傅輕歌就站在她身前,渾不在意地把一塊綠豆糕放進嘴裏。

四周陷入沉默。半晌,她說道:“我不是每天晚上也吃東西的。”

“嗯。”傅輕歌點着頭,邊把桌面盛着小糕點的竹籃遞了給她。

兩人又互望一會兒,不作聲。

忽然間,兩人都笑了。

陳悠然取糕點吃了,小手掩着嘴,在傅輕歌身邊站着。傅輕歌笑了笑,推開後門,帶着她到了廚房後的小院子裏。

月光淺笑着,浮雲則數算着清晨大霧到來的時刻。傅輕歌皺着眉,跨過步階下的污穢水窪,拉着她輕輕一縱,上了房頂。

“人間及不上禦劍當空的美好。可是至少在這兒,我不會輕易堕下去。”

陳悠然想了想,小心問道:“當劍仙沒令你快樂起來嗎?”

“劍仙之名,只為宣稱自己有着超越幾位前輩,以劍入道的志願。在這點而言,我雖愧當此名,卻也欣賞它。”傅輕歌說道。“我只是怕掉下去。而且我相信,你也有着這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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