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三十五回

床很軟,很舒服,陳悠然卻從沒睡得這樣差過。

三更已過,這次她醒轉過來後,轉了個身,以背對着觀魚。

實在難熬。

她早已習慣與觀魚同眠。自從四五年前,她板起臉要求觀魚睡覺時不許再抱着她,侍女就已曉得拿捏分寸。

如此一來,最後一點不滿也消失了。

但讓她煩心的不是這個。

這股煩躁感,決不是來自經張幽蘭調理後漸漸消停的氣血異動,又或是因着輕歌生死未蔔而起的擔憂。

她素來自命通透,小事雖時刻煩心,但情緒一過,她總會想出應對之道。

前提是她能看清事情的脈絡,因何而起,從何而終。然而面對因為仍然持續而維持晦澀的陰雲,她無能為力。

她只是在等她出手。

把背心要害留給對方,是否一種疏忽呢?不,面對觀魚般城府深厚的人精,或許示之以弱,反有奇效。

這丫頭想必清楚蛟龍骊珠之事。按道理,在沒摸清楚底前,她是不會向自己動手的。

但這得視乎張幽蘭在為自己診治期間,到底觀察到了多少,又把多少透露給了觀魚知曉。立場不明的人物,永遠是變數。

同時,根據種種跡象顯示,留給侍女的時間大概不多了。

觀魚一番話裏,對二山主和洛姊姊的安排說得過于詳細,未必全是假話。而二山主施在田七身上的極秘禁術,更是無人能夠依樣葫蘆。

她既騙得衆人信任,那麽母親打從一開始,就已清楚他們把我救到北方的計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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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悠然心中一涼。

自小,她的聰明才智已是遠勝侪輩,陳夫人卻永遠比她想得更深、更遠。若非輕歌相助,她想必在抵達迷霧山前已被截獲了吧。

又或許,母親本就有意讓她逃得更遠?

任她和輕歌一行人在桓家的勢力範圍內沖撞,不僅有助她看清桓家實力,也能有效消耗雙方明面暗面上的力量。

初觀之時,進江陵城後的局勢就如母親、桓玄與二山主三方間的博弈。

然而,後兩者分別有着桓氏本家和岳麓充當底氣,而母親行事前,甚至沒告知父親。

因此,母親乃是以一人之力,獨抗着半個世界。

和我真像呢。

她連忙打消念頭,同時小心不被觀魚察覺感情波動下的呼吸變化。

快些出手吧,她心想,也好讓我沖過這關口。

此時,觀魚忽然身子一顫,接着靜悄悄地下了床。

她腳步輕緩,從大床的一端走到另一端,盯視着陳悠然的眸子如野兔見到狼。

“小姐?”

陳悠然低低打着鼾,沒作答。

“也是,方才說了一整夜心事,小姐一定很累了。可是奴婢的話還沒說完,還沒說完……”

靜夜裏,侍女的吸氣聲不比風聲為輕。

“但那也無關緊要了。小姐與奴婢多年沒見,想必想知道奴婢生活如何,可曾識得如意郎君?”她輕笑一聲。“奴婢記得,您曾牽着奴婢的手,說道天下任一男子,奴婢皆可配得。”

“因為我觀魚,是你陳悠然的侍女。”

她話聲溫柔。

“雖然,真相或許并不愉快。但縱然奴婢不是你的侍女,小姐卻永遠是奴婢的小姐。”

“因着這,問題就來了。”

陳悠然從瞇起來的眼中,只見觀魚目光轉黯,伸手入懷。

“小姐是聰明人,換作平時,早就先發制人了吧?眼下卻只能落得在這裝睡靜待。奴婢也是一樣啊,若早在小姐真個睡去之時下手,大家不也能愉快許多嗎?”

她取出短劍,揮劍下剌,撞上陳悠然貼滿手畫紙符的拳頭。

錦被瞬間破成碎片,飛羽如雪傾落。

陳悠然捂着被刺傷的右拳,身形急逝出門。

觀魚果斷抛開被炸得破爛不堪的短劍,發足追趕。

房子不大,陳悠然踏出房門不消一刻,已到前院。

她迅速潛到身旁柱後,待觀魚追出剎那,還沒辨認出柱後身形,率先砸出一整堆紙鶴。

這瞬間掀起了一場爆炸。火海為急起水牆所困,于方寸空間內越演越烈,就是真正鐵打的筋骨,也要于這煉獄之內消熔蝕解。

但陳悠然深切明白,戰鬥不過剛剛開始。

一刻後,火光被赤焰中伸出的一側手掌收入掌心,繼而,連籠罩外頭的水障壁也被其猛烈吸力扯得支離破碎。

近百張符紙的殘留物消弭于一瞬間,殘餘的唯有空中淡淡的焦臭氣。

這一擊打了觀魚一記措手不及,确實燒毀了觀魚一條手臂的外層皮肉。但這戰果,也就持續十數個呼息。

“小姐折紙符的速度比以前快了許多呢。但是,您不是早就知道這對我沒有用嗎?”

侍女瞬身沖散燒焦皮肉後的穢息,完好手臂往後一甩,複又猛拍向前,借助瞬間形成的半弧度增強掌力,一擊正中陳悠然身前房柱。

蓬然一聲,屋檐下掉落灰塵沙瀑。陳悠然正好往後急退,避過侍女得理不饒人的鞭腿抽擊。

她自問體術不弱,揚州山野蠻荒之地流行的鶴喙拳、洛氏飛鶴步、本家散仙手和書院略授的五路獸形拳,皆有相當火候。

不然,也不至于能一舉削落田七五根指頭。

可惜的是,如果把她的體術形容為星宿,觀魚何止堪比日月,直可與九天之上的至高光芒相提并論。

那在湘境傳說當中,乃是世界初現時唯一的光亮。

隔着漫天飛塵,她瞧見觀魚一拳迎面轟來,手臂動作卻晚了一步,百忙間往旁一側腦袋,堪堪教那拳勁擊到肩頭。

那一刻,她确信半個肩頭被轟飛了。

咬牙強忍劇痛,她起足踢向觀魚下腹,随即被其雙足一夾,扯往地面。

乘勢,她踢起足尖夾着的小疊符文。

起爆符附上觀魚氣海處,引起連串爆炸。當中一張陳悠然好不容易畫成的鎖脈符由此觸發,凝住觀魚身形,強逼她以氣機硬擋符意沖擊。

“即便是生而有之的金剛身,只要氣機遭到打亂,也沒可能像平時般刀槍不入的!”

得益于連日來血戰閱歷,陳悠然戰勝了乘機撤離的沖動,一縱而起,染血雙手挾起五六道符,直拍觀魚頭頂。

一聲巨響後,觀魚頹然跪倒,滿臉血污塵土,以天蠶絲織就的堅韌衣袍破碎半數。

陳悠然也不好受,彎着身形,猛地喘着氣。

她瞧向肩頭,看來因着骊珠被激活的緣故,自身體魄有所改善,沒如她預料般被炸掉一大片肉。但骨頭到底被震成了多少碎塊,此時卻說不上來。

“生而知之的下乘境界,乃是只體現于軀殼上的強橫天賦。對常人而言,這已算難求,但我見過比你更教人絕望的體魄。我與郭清馨交過手。”

“而你……”她瞧着半昏過去的觀魚,聲音放低。“你這些年來,大概也為母親滅殺過無數障礙,由此累積了實戰經驗吧。”

“但這并不代表,你真能把我輕易拿捏。”雖然,她寧可一輩子也不和侍女分出高下。“腦門要穴上中了鎖脈符,不是你一時三刻就能解開的。罷手吧。”

觀魚瞧着她。因着氣機流轉受到封鎖,她渾身受損處皆未再生,再經風吹,滋味定不好受。但她卻仍是笑着的。

“小姐。”她勉力掙出露齒歡顏。“不是所有事也能中途罷手的。打從一開始,我們就回不去了。”

她高舉右臂,脅下漩渦符紋就如在轉動。

陳悠然認得那圖紋,一息間醍醐灌頂,無數以往看來全無關系的線索,全被一根線連系起來。

因着一瞬沉思,她錯過了阻截觀魚揮掌的良機。

氣機成團,當着她面門迸散,把她震飛到十數丈外,重重落地,在泥板地上震出蛛網般的裂痕。

所幸她事前已嘗過這式從劈空掌中化用而成的“牽氣立破”,意識到不妙時已作了準備,雙手貼有碧波遁行符落地,一定程度上減省了這一式真正致命的“六出後勁”。

她爬起身來,還沒站直,完全沒再試圖掩飾修為中郭氏形跡的侍女毫不留情,疾沖至其身前三丈,直截了當劈出隔空拳勁,沖着至少打散她五根肋骨。

正中陳悠然下懷。

沒人能在強行吸納鎖脈符符意,重行參與搏鬥同時,還能聽見或感知到房子裏一柄尋常木劍的動靜。

正因它并不鋒銳,更不起眼,落在陳悠然手裏才派上用場。

觀魚解開鎖縛不消片刻,全身已大致再生完成。遭逢連番重擊,她心頭意氣激昂,更是把渾身根骨的力量調動到極致。

這一拳尚未擊出,往內急旋的風流已足震懾滿城。

可惜在勁氣于觀魚拳頭前成形一刻,劍鋒已自侍女後心透入,再從腹部刺出。

随着陳悠然雙指一引,木劍自侍女身軀一透而過,激起沖天血箭,劈空拳勁氣頃刻煙消雲散。

她再次跪倒,呼息節奏全亂了,眸子更是瞪大得要從窩裏蹦出來。

這回,陳悠然沒敢再上前。對方既已知道自己學會了禦劍,故技重施就沒戲了。

能在被劍身透穿瞬間卸去劍力,避過被震碎脊椎的下場,這份修為,她确實不如。

她看了侍女一眼,趕在其回複過來前翻過了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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