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三十六回

雖然小勝,陳悠然遁走時可是毫不輕忽,頃刻飛越十數個街口。

她手裏緊握着自行飛來的木劍,暗地盤算着一劍挾着咒符使出時,大概能對觀魚的金剛體魄造成多少傷害。

昔日與郭清馨比鬥交鋒,縱使對方正值全盛,心神專注,她總能在被打飛前擊中對方一兩下。

但若說使她皮肉受損,她連想也沒想過。

當以奇計争先。

至于對觀魚的情感,早在對方向她刺出短劍一刻就被抛開了。

此間事件一了,她會落淚嗎?

陳悠然猛地晃了晃腦袋,躍上屋檐。

深宵的江陵是一大片陰影,捧着将軍府沿街的燈火通明。

全城的高門貴戶與煙花之地極奇妙地被桓家的意志整合在一起,形成奇異的和諧,放出徹夜不滅的星光。

那是權勢與享樂盡收将軍眼底的表示。滿足了這點,桓氏就對城池有了絕對的掌控。

但也只限于桓氏父子把目光注視于此的時候。

兩人平素停駐懷湘山,其代理人,江陵将軍桓墨擅于履行職責,卻缺乏打從骨子裏渴求控制一切的激情。更何況他已身受重傷,大概不在城中。

還有時間。

陳悠然快手折出一道紙鶴,任其飛向城西,自身則轉道往東。

她得在高地上找出張幽蘭醫館的位置,暫時匿藏當地。待觀魚追來,在屋檐上疾奔就未免太過顯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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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似乎她臨急抱佛腳的禦劍術傷得侍女甚重。

身形急逝又一段路,她微覺暈眩,無奈足下一點,回落街道。

她和輕歌皆未煉就本命劍,禦劍之時須耗大量氣機,以将意念與長劍本身連系。

這與尋常練氣士的禦物法術有異,劍上進出攻守,使力發勁,全憑氣機支撐,負擔也就可想而知。

就是正常出劍,要刺穿觀魚的金剛體魄也不容易啊。

輕歌是老山主指點着練出的深厚功力,她可沒法比。奔出這一段路,她眼前已漸漸模糊,終于禁不住,跌撞到一道高牆前。

她望向高牆頂端冒出的杉樹尖兒。月光藏身在那之後。

我們啊,是從何時起落到這境地的?

她低下頭顱,瞧着跌往前方時捏爛在手裏的紙鶴碎片。

“大概打從開始,就注定了吧?”

霎時間,一道紅影掠過夜月,詭異、尖刻,全走到了當晚解救她的赤紅流星的反面。

她本已設下圈套,以帶着她氣味的紙鶴引走這煞星。

只是要來的,仍是要來嗎?

紅影駐足在白牆壁前,初時浮動着,漸漸,顫動的幅度減弱了,不變的,是其尖端始終指向她。

它約有她手掌長短,兩端一鈍一尖,通體豔紅如血,在深夜裏鮮明灼目。

她就怕這個。

在符道沒落的時期,練氣士們曾想出以筆蘸丹砂畫符,從而畫出更精确的符咒,調動更純淨的天地能量的做法。

那意味着練氣士走上捷徑,向天地,而非自身求取力量。爺爺自武當學成歸來後,這種治标不治本的手法就成了歷史。

那時遺留下來的一批符筆,因極珍稀,就賜予忠心家臣世代承傳。

這,才是觀魚的殺手锏。

眼下,她雙腿已無力氣,骨頭斷折碎裂處更是劇痛不堪,連即使曾在那迷霧中依然清澈明亮的眼眸也黯淡了。

是啊,我早就累了。

無論是碰上他前,或是後,無非是人生有無念想的分別。

但現實從來也沒有改變,半點也沒有。

假設觀魚這夜不過随口騙她,那他早就死了,也沒打算等我對他表明心跡啊。

“就這樣着急嗎?”

陳悠然伸出沒受傷的左掌,符紙上畫着血染的牢籠。

“這是對雨師囚龍的拙劣模仿呢。就像母親錯解了漩渦印的意義,誤打誤撞制出大殺器一樣,沒甚麽值得驕傲的。”

“然而你,也根本算不上是龍!”

她奮起全身餘力,疾沖往天,一腿抽擊侍女養氣多年,染無數鮮血而成的符筆。

僅僅是,一個學不會畫符的人仿制的劣品!

符筆移動極快,自她足尖擦過,乘她另一足将出未出之際,從其小腿透出。

血光飛濺。

禁不着她拳背順勢一掃,把符筆砸入地面,撞穿數不清層數的泥土。

她幾乎能感受到拳中一刻,符筆震鳴進體的吶喊聲。

那,果然是你的本命物。

她跌往地面,連忙以完好手掌支撐身形,打了個滾,想要進擊,傷損一腿卻短暫地使不出力。

耽誤一瞬,血紅符筆已如流星逆沖回到地面。

經受如此重擊,竟也……

“是自動型嗎?”

筆尖閃動着邪惡而飄忽的光芒,時刻準備下一輪進襲。

自動型法器的缺點,是需要時間感知對手的舉動……

但那也意味着,它的攻擊每每命中破綻。

配合其如同觀魚本人身手的高速,就成了致命的殺器。

陳悠然忽然改易拳式,中門大開,連同挾着符紙的掌心,也往外偏離數寸。

一剎那,符筆急射往前,直指她那因骨折而活動不便的頭。

以觀魚遠勝于她的深厚真力,她再出手擋架,也勢必陷入被動。速度增強了進擊的力道,而力道又反過來提升速度,肉眼看來,這絕不下于輕歌的全力一劍。

但也僅僅是看起來。

陳悠然暗吸一口氣,确認脈門已開,緊接着力貫單足,強行躍起,同時抛出手中符紙,試圖擾亂符筆軌跡。

符筆靈巧地避過甚至未成鶴形的笨拙符咒,刺往好不容易一手攀上高牆的她。

它的目标,自然是我的手,陳悠然心想。

她五指猛一發勁,把身形甩上高牆頂部,筆尖所指的就成了她的咽喉。

方位算得剛剛好。

而且,她咬定觀魚事前定已設下術式,決不容符筆直接攻向必死要害。

唯一的機會,來了。

乘着符筆一瞬停滞,她猛把頭前伸,将符筆咬進口裏。

緊接着狂風驟雨似的劇震,連她的雙目也窺見了血光。

她幾乎相信,一口銀牙将盡亡于一役。符筆收不着勢,定當順帶着洞穿她的後腦。

頑抗的後果,似乎比束手待斃更糟了。

但即使因強抗那毫不留情,意欲逃脫困局的狂流而迸裂流血,她的牙齒仍舊撐下來了。

短時間內,她原已枯竭的氣海得到了自然的饋贈。

那是由救護她的人刻意保存在她體內,并施予門戶限制其狂性的猛力。心懷不軌者推開門戶,意圖簒奪這大能,卻忽略了巨獸的殘留物融入少女體內多年,早已合而為一。

從修行的角度而言,他們直接以牠稱呼她。

按照實情而論,至少牠的一部份,也已屬于她。

江陵城,可曾耳聽龍嘯?

嘯聲自少女脆弱的口鼻中迸發而出人,縱然沖撞出血,破損軀殼,亦不足惜。

符筆意欲脫身而施加給陳悠然的力道越強,這嘯聲的雄渾勁道就越是捍衛着少女。它越演越烈,時刻不斷地對進犯者施加兇威,聲息卻遠及已知世界的盡頭。

在神智仍提醒着她該抑壓這聲息的時刻,陳悠然想起了迷霧山中破開霧海的一劍。

雲霧從未遠去,也不曾固守于一方。它起自南海最偏僻的島嶼,遠及長城外的荒原。孤山至寒處未及其幽暗,海底深淵與之相比,倒成為光明。

她已靜靜觀察了兩世之久,得出結論,它就是這個世界。

那麽,也就再也沒有沉默的必要和餘地。

她的聲音,也投入到無窮無盡的龍吟聲中。自她而起的螺旋往外擴散,風壓遍及全城,連天邊的烏雲也退避三舍,懾服于蛟龍重現神洲的威勢之下。

啪啦一聲,異光自她口中爆發。

憑借龍氣加護,陳悠然并未被符筆斷裂時的沖擊所傷。兩截斷筆跌落牆底,一下子粉碎成砂。

龍嘯漸漸止息。陳悠然略為清醒過來,低首望進院裏占地甚廣的荷花池。

沉黑湖面上,映着她為蒼藍充斥的眼眶。

這樣啊,她心想,這就是開門的意思。

只是,即便歷經了那任由怒意流至世界邊緣的肆意時刻,終究要回到現實嗎?

“找到你了。”

聽見腦內回響,她明知無用,還是猛地擡頭。

“十一年轉眼過去,我期望的終于成真。你證明了,吞服骊珠者,也即等同養龍于體內,當真得以運用蛟龍氣數!”

她從沒聽過,母親的聲線裏蘊含着這般強烈的情感。

“由旁入正的路途,蛟龍已為你走過了。那麽只要得到你,我就形同得到了奪取真龍之位的權力。那是謝青陽同門三人無能為力,而我生而該當成就之事。”

我……我不明白,陳悠然茫然地想,你到底在說甚麽啊?

随即,陳夫人的幻象出現在她眼前,張開了雙臂。

“為了更精确地支配這個世界。”她說道。”但在那之前,必須先以純陽真力洗刷骊珠,龍氣方能為我所用。”

“這,就是你一切苦難的根源。”

陳悠然對上冷冰中深藏狂熱的眼眸,突然想起了上年紀後的桓玄。

然後,母親笑了。

“也是,我旅程的開始。”

真的嗎?陳悠然看着幻象消散前心想。也就是說,你就要來了。

我的力量卻已用盡。

她閉起眼眸,從牆頭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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