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三十七回

“所以,這就是陳悠然身上的秘密?”

山上,袁淨壺凝望着江陵城上空泛蕩碧波的洪流。

“換作尋常練氣士,會以為只是不知那一位宗師的長嘯聲吧。當年有份捕獵蛟龍的隐蔽高手們,早就被桓溫殺得七七八八了。”

她低下頭,似乎在自嘲。

“或許我修為太低,他們卻不怕天工坊中的一個小女孩,早從亡師口裏問出秘密來!”

一道聲音冷淡問道:“你早知道是她,還甘心為桓家做事?”

“我對那物事沒有興趣。”袁淨壺低聲說道。“奪回坊主之位,對我來說已經夠了。”

她回頭,與立于不遠處樹下的劍客對視,目光竟毅然不動。

“如你聽見的,師尊将連時寒也未知曉的大事,唯獨透露給我一個人。在他心目中,我才是合适的繼承人。”她說道。“你又何必非與我過不去?”

傅輕歌冷眼看着她,身上黑袍已不知去向,紅衫染上點點血跡。

但他手中劍,仍是銳光生寒。

沉默延續至龍吟止息後不久。只見劍客緩緩上前,劍尖指向袁淨壺雙足。

兩人皆知,這劍式随時可以轉化為開胸破腹的殺着。

傅輕歌忽然說道:“你竟不問那桓墨中了我一劍後,到底被傳送到了哪裏!”

“我何必問?”袁淨壺聳了聳肩。“大概是附近的某座山上吧。我想你事前大概也沒想清楚。”

“而且你也見證了猛獸血脈的可怕。他無論掉到哪裏,要死也不容易吧?”

傅輕歌沒作聲,半晌方道:“我曾聽說激活獸血,可使斷肢重生。”

“就和郭家吹得神乎其神的金剛體魄一樣吧。但桓墨的造詣還沒到那地步,倒是桓玄,借着天陽三法身的加持,大概能夠做到。”

袁淨壺攤開手掌。

“好了,既然正主也不在意把真身暴露于世人面前,你何必遮掩真意呢?幹脆利落地問吧,對大家也有好處。”

她雙眸一瞇。

“還是說,你作僞已然成性?”

“這話由一個弒主奪位的叛逆說出,實在無法教人信服。”

“此間只有你我,直說無妨。與桓墨一戰中,你始終只使出餘姚虞氏的劍式,真是因為已看出此戰僅為試探,怕他将你劍法中的虛實回報桓玄嗎?”

她少有地露出笑容,嘴角弧度鋒利如刀。

“還是,其實你早已明白,自己的劍法一旦被看穿本質,就沒有甚麽了不起的了?”

傅輕歌冷笑。袁淨壺卻不為所動。

他不由得開始打量她。

她的面容仍如傅輕歌早年所見,不很美,只是利落,像刀削出的棱石。

時常站在洛時寒身邊,使她的獨特處為人牢記,卻不使她因此比師姊更亮眼。

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她讓他想起立于謝青陽背後的裴飛影。

一個門派,總得有這麽兩面。

然而岳麓兩面間的敵意,有白銅雀充當調和。天工坊卻沒有。因此,眼前這女子才會做出他無法饒恕的事。

“這樣說,你是要試劍嗎?”

他揮動劍刃,地上登時現出深不見底的劍痕。

袁淨壺看了看赤光閃灼的長劍,不說話,緩緩舉起了雙手。

她穿上了白銀色的手套,邊在線鑲有亮金,指尖隐帶十點寒星。

細看之下,寒星們又成了其下那銀白光幕的起點,如同織女手中銀梭,将天河上萬千星宿連成線面。

他幾乎無法想象劍刃削在這雙手套上的觸感。

但不是現在,他告誡自己。

之所以身陷兩大強敵圍殺,卻不速戰速決,而是游鬥到這人跡罕至的山上,他有着他的盤算。

“你的觀察力素來很好,至少比我強。”他說道。“我本沒想到你會做出那種事來!”

“有甚麽好奇怪的?”袁淨壺說道。“你見過不去搶吃主人遺落骨頭的狗嗎?”

傅輕歌頗為訝異。“你以狗自居?”

“狗至少懂得忠誠。只要主人回報以食,縱命之與獅狼厮殺至死,亦無所悔。”

“真正有缺失的,是連丁點骨頭也不願分給狗兒的主人。所謂兔死狗烹,就是這意思吧?”袁淨壺瞧着銀白雙手,嘴角一翹。“這類主子啊,一旦碰到懂得自己去搶去争的狗,就會倒黴的。”

“我倒以為她因心存慈悲而受害。”傅輕歌說道。“我早警告過她要提防你,必要時,應當先下手為強。”

“她若真沒提防,早就死透了。現下,狗得到了應得的回報,而主人也只付出了微不足道的代價,到底有甚麽值得你生氣的呢?”

“她是我的朋友!”

聽到這話,袁淨壺眼裏神光驀地一閃,宛如弦上箭尖。

“別裝好人啊,謝廣寒的小劍童。”她輕輕說道。“說到底,你只是在意身邊人有沒有受到損害而已。”

“岳麓,以至于儒家的修行人們的本質,不也是這般嗎?願得廣廈庇寒士,不過是你們合理化入世争名奪利的說辭。要不是有利可圖,你們只會在白房子裏一心修行,懶理那外間風雨吧?”

她指向他,咬牙切齒。

“就算僅是要維護你們仁義的面子,也得由你們授意的人來。她霸占了師尊留給我的位置,你們一句話不說,反過來卻聲息俱厲。你們視她為正統,全是出于與她親近,所成全的是她的利益,她的公道!”

“那麽我的憤怒呢?傅大人?我的公道該到何處去尋?”

她漸漸平靜下來,迸發如噴瀑的狂怒斂入眉目,形成那多年來為人所知的,堅定而永不妥協的面相。

“儒家的本質,是虛僞。謝廣寒的三個徒弟想要蛟龍,放不下面子去取,這是外殼制約着內在的表現。你們的仁義,大體上出自這點。”

“謝廣寒教你劍法那天,你就已明白吧?無論他教你如何百變千幻的瑰奇劍式,賦予它們威力的,始終是修行黃庭道藏所得的渾厚勁力。至于劍法本身,平平無奇。”

“形式,從來不比它們背後的力量重要。”袁淨壺總結。“你其實一直也知道,只是僞裝到了盡頭,連自己也騙過了。”

氣息自傅輕歌牙縫間呼嘯而過。“僞裝甚麽?”

“你一直想要成為的,謝廣寒理想的真正傳人。”她說道。“那理想,在這世上并不存在。”

這或許是整晚下來,對傅輕歌充滿缜密計劃的內心造成最大震撼的一句話。

剎那間,他持着劍往後退去。

事前,他全沒有想到以一場劇鬥掙得的對話機會,會全盤演變為對他的質問。

袁淨壺的憤怒,刺中了他心裏不為人知的角落。千方百計想要瞞過悠然的本質,毫無保留地被揭示出來。

再看袁淨壺的白銀手套上,正映着自己的面目。

“虛僞?”他說道。“這只是發覺現實與期望間落差後的自然反應吧。過去的仙君們不是說過嗎?就連月亮,只要距離近了再定睛看,也能看出一個個坑洞來。”

話說出口後,他不禁心神一松。

袁淨壺面色稍緩。

“想明白了就好。”她把手放到背後。“不要再裝作要即埸斬殺我了。來說正事吧。”

傅輕歌劍尖微晃,目光順着月亮在劍上的倒影移轉,終于嘆息一聲,回劍入鞘。

“我不願在此間殺你。”他承認。“雖則适才十二劍連攻,已毀去你身邊三件法器,我卻不清楚你口中的寶庫,尚有多少珍藏。”

“要是你認洛時寒為寶庫正主,再戰下去,也是在削減她父親的遺産。再加上,你還要借我來找到桓玄。”

傅輕歌微一遲疑,點了點頭。

“你果然知道他的去向。為了搶奪悠然,他連北伐大事也抛諸腦後,怎可能放心把事情交由桓墨負責?”

“在桓溫眼中,桓墨同是自家子侄,可負重任,桓玄卻決不會全然信任堂兄。新近奪位,急須後臺的你,成了他可保萬全的一着。”

“但這也意味着,你不會為他的事務全力以赴,更勿論生死相搏。”劍客慢慢說道。“你雖答允桓墨連手殺我,卻怕真殺了我,會惹來岳麓的反撲。現時形勢,正合你意。”

“耗上三件法器換來的局勢。”袁淨壺說道。“如果我帶你找到桓玄,你用甚麽來換?”

傅輕歌想了想。

“你和時寒間的争端,我不再介入。”

袁淨壺大笑。“你倒咬定她仍有力反撲!”

“我很了解洛時寒的實力。” 他當着袁淨壺變得僵硬的笑容說道。“即使不設防間遭你暗算,她仍然會再次站起身來,無懼痛苦困厄,奪回本屬于她的一切。”

“你記着,我提出的合作不是請求,也不代表我認同你。像你這種人,假如拒不從命,我恐怕得把你偷來的法器一一斬破,再把你的腦袋扔到時寒腳下作禮。” 他說道。“你沒有選擇!”

山坡上吹拂狂風。袁淨壺身形顫抖着,似乎想笑,卻也似是在哭。

“如何?”

自居天工坊正統傳人的女子慘笑道:“我只是在想,假如桓墨像我想象般了得,現下沒有選擇的就是你了!”

“你看錯了人,只能怪你自己。”

“是啊。”她說道。“陳悠然大概很快就會感同身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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