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第三十八回

“你醒了?”

陳悠然猛然睜開眼睛,一張俏臉正對着她微笑。

察覺到自己卧在床上,她連忙坐起身來,一看衣衫,倒是整整齊齊。

是了,昨夜她自牆頭掉落,原以為命數已盡,卻沒想起龍氣既已脫離門戶限制,運行體內,自會張開護體真氣,保她周全。

縱是如此,這一摔也教她周身痛得要命。

幸好,坐在她床邊的女子似已為她上了藥,傷處透着冰涼,想必将息兩三天就好。

她正要開口道謝,看那女子臉孔,卻是越看越奇。

忽然間,一陣寒意猶如尖芒刺背。

“堂姊!”

那女子見被她認出來了,只笑了笑。“想不到這多年沒見,悠然你還認得我。”

陳悠然瞧着她嘴角笑意,驚魂未定。

陳靖言與她的關系并不很親近。堂姊的爺爺是陳悠然爺爺的弟弟,很早就分了家,只在過年過節偶爾回鄉一聚。

父親廟堂得意,兼之自負才華洋溢,對遠房堂兄不冷不熱。比陳悠然大上七八年的陳靖言,倒是曾帶着她到院子各處游玩。

但若她沒記錯,堂姊前些年嫁的夫君可是……

“這幾年來我在岳麓修行,少有聽聞堂姊的事。忽然遠來此地,莫非是南海家中出了變故嗎?”

陳靖言搖搖頭。

“夫君高升荊州別駕,歸桓大司馬麾下統轄,早在半年前,已帶着全家定居于此。”

陳悠然訝異道:“堂堂琅琊王氏子弟,竟也……”

“有甚麽辦法呢?桓溫在廟堂中聲勢之大,本已無與倫比,劉司空死後更是無人能制。王家雖然了得,但夫君那些本家兄弟們怕事畏縮,不敢出頭,他也只得迎難而上。”

“但以桓墨那賊之小心謹慎,想必早就在監視着此處吧?假如将軍府發現你們把我藏在此處……”

她頓了一頓,望向陳靖言。“你們早就知道我的事吧?”

堂姊微一沉默,點了點頭。

“早在你下山兩天後,令堂便傳訊到陳氏分散在荊州內外的血脈處,談及你想要躲避的,對整個宗族而言到底是何等的光榮。”

“結果呢?”

爺爺共有三位兄弟,關系更遠的祖輩則更多。陳悠然可不信當中大部份人也能按捺着為桓家奔走的沖動。

“據我所知,無人響應。”

“這可真是喜出望外。”

“夫君近日收到多位宗親的信。有些人笑夫人企圖與十姓嫡子結姻,簡直癡心妄想。而有些則恨她把事情鬧大,無論成敗,陳家也大失面子。”

“至于不客氣的兄弟們,更是冷嘲熱諷,兼而有之。哼,說到底,那女子對出身來歷藏頭露尾,本就不是甚麽體面人物。自個占利的事,要大家一起污了手,也未免天真過頭了吧?”

她說得興起,意識過來後掩了掩嘴,紅着臉笑了。

“失禮了。好在令堂如此待你,你也不會把我們對她的嘲弄放在心上吧。”

陳悠然眨着眼細想,說不出是驚是喜。

“這樣說,堂姊是有意助我嗎?”她決定開誠布公。“就算有着王氏牌匾在後撐腰,也很可能送命的。”

陳靖言無奈一笑,伸手為她蓋好棉被。感覺到她身子一縮,堂姊也不在意。

“說實話,如果不是你碰巧掉到我家院子,以我和夫君的微薄修為,未必會在這大城中逐家逐戶翻找你出來。我們都是有家底的人啊,冒不起風險。”

她頓了一頓。

“但是,假如眼看着親人落難到自家院子裏,仍不伸出援手,那麽陳家人的臉面到哪兒放去?”

陳悠然笑了。“我以為你要提起王家的臉面呢。”

“夫君那些兄弟只是膽子小,哪兒會真碰上危難?你卻不同啊。而且,你向來與我親近。”

堂姊握起了她的手。

“我知道,你大概已想出一大堆法子,助你安全離開此地。但若你相信堂姊,還請治好了傷再走。北方目前的局勢,可不是一個傷者可以與之周旋的。”

她心頭一緊。“堂姊夫定知曉許多北方的事。你得跟我說……”

“是的,是的,我正想設法說服他讓你留在這兒呢。你知道的,他素來小心謹慎得過份。然而這刻,先睡一覺。”

陳悠然這覺一睡,就已到了日落時刻。

她不禁暗暗納悶。這段日子以來,她好像全把時間放在修行上,若再虛度光陰,日後出了甚麽事她可應付不來。

但若要她靜下心來,打坐練氣,又怕再次引起龍氣共鳴,把敵人全引到堂姊家中。

她嘆了口氣,雙臂為枕,躺在床上。

現下看來,鬧得好大陣仗的龍吟聲之所以沒助衆人定位到她所在之處,該是王氏布在宅子邊上的結界模糊了聲勢來向。

世家子弟中,王坦之向來不以修為拔尖見稱。然而他在家族絕藝的結界術上的造詣,卻教人意外。

和我一樣,他也是努力型的那種人才吧。

她記得當日,婚事尚未商議妥當,陳靖言曾向她抱怨王家公子性子呆鈍,雖過得了日子,卻難教人傾心相愛。

才氣高的堂姊有如此想法,也屬正常。如果不算上王氏高居十姓之一的超然家世,堂姊家中也不會看中王坦之吧。

假若他已有所成就,那倒好辦。堂姊只愛看得見的才,既已發掘出來,從前的不滿大可一筆抹掉。

她猛地一搖頭,中斷了胡思亂想。

自家的事還沒個說法,就擔心起旁人家事起來了?

連被她看作穩守怕事,大有可能把她行蹤洩露的堂姊也選擇站到她的一邊,她也不得不争氣了。

此刻想來,與輕歌會合是第一要務。

似乎與洛姊姊有關的張幽蘭或許可以信任,而且,他還欠她輕歌去向的交代呢。

假若不幸,他是友非敵,她也只得任由龍氣沖殺出來,占據身軀,盼望輕歌注意到她在城裏鬧出的大風波了。

“接下來,還得由他身上設法打探出洛姊姊的下落……”

一陣不安掠過心房。她相信直覺,下床到窗邊細看。

她也沒忘了二山主早前給她的玩笑,當下折出一頭紙鶴,以血畫了只眼睛,抛出窗戶,然後潛伏窗底,聚精會神院子裏動靜。

對方想必清楚屋主王坦之不在家中。不然,潛入者決不敢光明正大地遁上牆頭,耳目如貓窺視宅子內外。

哪怕足上穿着的是陳悠然好不容易找來,贈給侍女的無聲鞋。

鞋子落地,當然有聲響。無聲鞋名字由來,在于鞋底上的符文為靜默法,免受結界法術感知。

連母親也寫不出來的珍寶,她輕易送人,今兒人家卻穿起它前來害她。想起這,陳悠然心頭自沒甚麽好感受。

然而她可沒昏了頭腦,情知以目前狀态,與觀魚肉搏兇多吉少,便即環顧四周,心生一計,鑽進了衣櫃。

借着櫃門細縫透光,她察看手中紙片眼形,看着觀魚輕飄飄地溜下高牆,沒觸發半點機關。

霎時間,陳悠然對王坦之那呆鵝的評價急轉直下。

難怪堂姊一直不待見他。自家本就身在險地,随便布置好幾個機關應對入侵者,真有多難嗎?

奇怪的是,觀魚的金剛體魄本來于練氣士眼中極是惹眼,就算王坦之設下的結界如何粗糙,總會引起宅子裏別人的注意。

她卻沒察覺到異動。

也好。堂姊要是聞聲趕來,近戰中定為觀魚所殺。甚麽同宗間的情誼,母親定然理也不理。

她心情複雜,只見觀魚已震開門闩,走了進來。

侍女第一眼,便看向衣櫃。

一瞬間,陳悠然心房幾乎停頓。

觀魚卻只嘆了口氣,晃了晃震碎門闩時碰到木屑的雙手,徑直往前。

“小姐的氣味,奴婢可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喔。雖然在出手前說這樣的話,實在教人不好意思……”

她面色一冷。

“但是,這難道不是小姐的錯嗎?若然小姐嫁給了桓玄,您既不愛他,奴婢就成了您唯一的親人。但若跟着那傅輕歌逃跑……”

滿月臉上,霎時現出切齒怒容。

“……就算小姐信他,但沒觀魚跟在身邊,一旦被他抛棄,可不是天大地大,沒處可去嗎?與其如此,觀魚寧可與小姐同困囚籠,一切罪孽,都教奴婢日後承受。”

她的手已觸到衣櫃門柄。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陳悠然心想,不要怪人啊。

剎那,劍光一閃。

侍女沒來得及回首,木劍已自陳悠然被窩之中飛出,刺穿了觀魚的心髒。

她跪倒地上,一雙眸子瞪着走出衣櫃的陳悠然。

“別忘了在你熟悉我的同時,我也對你很了解。”

陳悠然蹲到觀魚身前,視線與之平齊。她的聲音放得很輕。

“這柄木劍,我很早便要它另尋藏身之地,直至我昏迷過去,它才被無意識地召喚過來,順手被堂姐撿進屋內。”

“它沾染我的味道太輕,你大概察覺不到。”

“加上本命物被毀不久,你的反應和體魄遠不如昔。中這一劍,本是必然。”

她手裏夾着五張水爆符,貼上觀魚面門,指縫間恰恰露出侍女說不出滋味的眼神。

“我現下總算明白母親撿你回來的原因了。你的金剛身,與東海郭氏,也就是清馨一脈同宗。因此,母親才命你作近身護衛。”

“你本該大有作為。”她靜靜說道。“可是這夜,你不必來的。”

符光濺射一刻,陳靖言急奔進屋,驚惶目光,正對上陳悠然止不着的淚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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