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四十回

破廟裏有一點光。

張幽蘭在門邊細細打量了它好一會兒,這才踏進門去。

必須隐沒形跡之人決意于這廟中相會,不是沒有原因的。已遷進江陵城東好幾年的張幽蘭曾從病者處聽說,此處本是織女宮。

織女宮,就是為織女點香的廟宇。普天之下,只有湘境本地人有拜織女的風俗。

随着數百年間,本地人漸漸變為山裏人,再接下來,連山地人也所剩無幾,織女宮也就因被視為異端邪說而被取締了。

張幽蘭聽聞,那是岳麓三山主翡飛影提的意見。真是可笑,一群遠避鬼神的人,竟然開始判斷旁人異端與否起來。

山下,也沒比山上自在半分呢。

他緩步走向暗寂中的光,同時時刻注意窗外,尤其是對面街上的那排空屋。

有多少罪行,都在那麽一座空屋裏施行。時日如飛,灰塵掩沒前事,生命就此無聲逝去。

他沒法分神感知鄰街狀況,只是暗暗祝願桓墨對此地的監控已然停止。在江陵城這些年,時常教他倍感無力。

在一個盡收軍鎮實權的大家族面前,他的家世和實力,掀不起一點風浪。

但他離去之時尚未到來,至少,不是在了卻這事前。

他望向火光。

火折的微光映照破廟角落,黴爛牆壁上影子忽短忽長。影子底下,一個人影抱着腿瑟縮牆邊,指縫間勾連着淡不可見的銀絲。

她就是在廟門上留下銀燕圖形的人。

“修行者以較常人敏銳的眼力,方能看見的銀絲線。在東逸神洲,只有天工坊有如此手藝。”張幽蘭說道。“你就是她的小師妹?”

那人惶然點頭,把火折舉到臉面跟前,但見一張清秀臉孔,因着驚慌而發白。

“大師姊……她怎麽沒有來?她還是不相信我嗎?”

女子跌碰着站起身來。

“我壓根不知道她們的計劃!不只是我,許多師兄師姊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看着二師姊一黨簒奪主位,晝夜在大師姊座上作威作福。”

她說話間已帶泣聲。

“這幾天來,我們幾個師兄妹設下圈套,眼看就要誅殺此賊,卻沒防她手裏有着坊主世代相傳的秘寶,一瞬間逆轉局勢。到最後,只有我逃了出來。”

天工坊幼徒手掩着臉,忍不住低聲啜泣。

張幽蘭平靜地凝視着她。

“但是你在這門上留下印記,卻不怕被袁淨壺等人察覺。這到底是甚麽緣故?”

小師妹止着哭聲。

“你沒有看見那燕子。那麽,大師姊一定在你身邊。”她微微喘息着說道。“門上的絲線混合了金銀線,而只有手持金線來源‘金絲蛹’的大師姊,才能瞧見構成燕子圖形的金線。”

她把手裏絲線捏得死死的。

“大師姊說過,無論她身在何方,只要看到我以這金線求救,她一定會來!”

“我知道。但是,袁淨壺似乎也持有半份金絲蛹。”張幽蘭說道。“你不怕她趕在時寒發現燕子前把你殺掉?”

小師妹搖了搖頭,翹起嘴角仍自染血,目光卻明亮若星。

“既盼師姊全力保衛師妹,師妹也當一心相信師姊。天工坊往日的景貌,二師姊忘了,我卻還沒有忘。”

張幽蘭雙唇微張,一時說不出話來。

半晌,他問道:“你傷到哪兒?”

小師妹卻不答話,只是瞧往窗外。

“我自小便怕空房子。房子既沒能供人居住,也就是背離了被創造時的用途,必然會招惹災禍。”

“可你看,那兒全是瞧不見半個人影的空屋。幼時走過荒廢街道,大師姊總是牽着我的手,一直到那溫暖中……”

她輕呼一聲。“對了,那就是那時的天工坊……大家都……”

張幽蘭見她說到半途,已是幾近昏厥,當下沖上前去,一手按着女子背心竅穴,向門邊望了一眼。

只聽門後,某道上半身的黑影就着小師妹燃亮的光凝立當地,露相後先是劇烈一顫,一聲嘆息過後,就不再前進了。

幾已聲息枯歇的小師妹精神一振。“大師姊?”

黑影卻不再上前來,只是幽幽嘆了口氣。“我家之事,卻誤了師妹。”

随即從黑影的面孔之上,現出一雙靈巧而冷傲的眸子來。當中,尚且夾雜着甚少與這兩者兼容的天真色彩。那是注視光芒時自然反映的明亮。

小師妹猛地站起身來,一步步在張幽蘭扶助下上前。接近到一定距離,她手裏火折便映出洛時寒的面目來。

那是高傲同時不失美豔的絕色。輕挑像柳枝的眉下,鑲着黑彤彤的大眼睛,尖挺的鼻梁和薄唇,卻又在上半張臉的柔和外裹上強韌,使得那一雙眉随時準備于弦動中飛逸。

這張臉細看起來,比袁淨壺更英氣,更具攻擊性。但那卻是與張幽蘭深知的和善天性共存的。按俗語說,人們會說她面冷心熱。

他要她暫且隐身門後,只為謹慎起見,可要她靜待了這麽長時間,本是對她的折磨。

何況他本來怕廟中女子另有詭計,此刻卻不怕了。

方才伸手相觸,對方已有小半截脊椎化成碎骨。

是金絲蛹利齒咬噬的後果吧。即便是他,也沒可能在女子生命終結前把脊骨修補妥善。

女子之所以還活着,大概是意志、秘術和靈藥的共同作用吧。只怕她既已遂了與大師姊相見的心願,離死就不遠了。

眼看女子一口氣撐不過去,終于倒在坐着的洛時寒腿上,張幽蘭心裏好不容易重振起來的甚麽,似乎再度面臨枯萎。

得到家門“妙手補天”傳承的他初下山時,自以為憑雙手秘術,足可起死回生。

沒想到,老天師當日教他寧死不願信服的一句話,果真成了谶。

在江陵城行醫好些年,不曾收受平民一錢酬金的醫者瞧向洛時寒。

“我沒法子救她。”他說道。“你曾說過,就算我醫術再高,到盡處也不過補天之功,永無勝天之日。那時我竟還和你争辯起來。”

“那句話是我說錯了。”洛時寒說道。“我說這話時自問重傷難活,可你卻救活了我。”

她輕撫着小師妹一頭秀發,瞳孔一連三次在明暗光影間變動。

“因着你,我才能再次見到她。至今為止你所作的一切,決不是十全十美,卻是有意義的。”

張幽蘭苦笑。“至少我早應向傅輕歌表露真相。”

“這過錯當由我來受。”洛時寒低聲道。“當然,有一個人決計逃不過公正的判決。她會為連日來我們所遭受到的苦痛付出代價的。”

說到此處,她輕咬紅唇。“她一定會!”

見小師妹仍自哭泣不止,她垂下眼簾,纖纖素手自其雙肩輕拂而過。

“我從前随手煉就的護心丹,倒有這續命奇效。只怕丹藥給你的一口氣洩掉,你從此站不起來。”

她靜靜說道:“你試着站直身形。”

小師妹上身一挺,随即一個踉跄,就要摔倒。洛時寒沒起來扶她,只在她落地前夕輕捷地伸臂相挽,助她起來。

“我的藥似乎比預期中功效更好。但這撐不了多久,你得跟我們去,好讓幽蘭盡他有意盡的力。雖然,他未必能助你恢複修為……”

她的話聲被小師妹的驚栗眼光中斷了。那碎了脊椎的小姑娘因着火光看清了她,退往後去,圓瞪着雙眼,幾如目睹鬼魅夜行。

“您的腿……”

“不是甚麽大事兒。”洛時寒皺了皺眉,向張幽蘭打了個眼色。“幽蘭,請你給我們一小段獨處的時間。一切按照計劃進行。”

張幽蘭收起看着小師妹發現時寒座下輪椅時的痛苦神色。他試圖擺出以往令病者安心的溫柔淺笑,卻壓根兒笑不出來。

頭一回,他的面容扭曲得不容亮相于光線之下。

“萬事小心。”

醫者匆匆出門,把兩條街道上唯一的亮光留給姊妹二人。

待得張幽蘭去遠,失魂落魄的小師妹身形搖晃,視線停滞于與洛時寒雙足比鄰的圓輪上,不一刻,怔怔地流下淚來。

洛時寒任由她撲進懷裏,號哭不已。披在宗主銀衫外的黑袍袖擺沾滿清淚,她也似無所覺。

“你知道大師姊不曉得安慰人。”她說道。“她們總說我不明人心。為此,我一直在試着改變。”

“然而我還是沒懂。她們口裏的人心,權勢聲名、利祿財寶,那其中絕沒有溫度。我的心,容不下那些,正如她們也容不下我們。”

火折落地後燃起散碎星焰,甫一觸及椅下木制雙輪,就即辟易遠避。

“至于你的溫度,我感受到了。”她低聲說道。“相信我,我會讓這溫暖,遍及被你視為家園的所在。”

她的瞳孔猛然張開。

一柄利刃刺入小腹,血頃刻染紅了黑袍。

出于多年修行本能,她瞬間拂袖,把小師妹的頭骨震成碎片。

她呆呆瞧着刺殺者緩緩軟倒,頭顱靠到她開始止不住血流的腹部上。

“好暖和啊。”得益自續命靈藥,小師妹竟然仍能說話。“對不起啊,這世界早已冷得容不下這暖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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