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第四十一回

洛時寒推着雙輪出廟時,幽蘭早去得遠了。

她早料到此行兇險,請他沿着周遭一列長街巡視細察。

初時她只想,寶庫既已落入袁淨壺手中,不難尾随小師妹至此,乘機圍攻捕殺。可到反應過來,已是太遲。

她捂住用銀線作了應急處理的腹部創口,低聲說道:”你就非要做到這一步不可嗎?”

夜月已為烏雲覆蓋半側,長街上靜寂無聲。一瞬間,似乎有些甚麽自風中掠過,卻也不曾留下甚麽。

近日來纏繞江陵不去的濕冷氣息,悄悄來到這街道上,以薄霧之姿模糊四周事物。

洛時寒輕快往空屋群瞥了一眼,沒說一句話。

陰影漸漸現身霧中。

“既選在這刻現身,表示幽蘭已經被絆住了嗎?”

她見來者身被銀衫,上有燕形,緩緩擡起一手。

“你以為找一衆同門們來對付我會比較有效嗎?”她說道。”我也已學會除草了。”

一道銀影當先沖破白霧,擲出連串爆破圓珠,只是沒到半途,就為洛時寒擡手驅散。火光燃亮了接二連三逼近的影子。

她接着順手推出,淩空把來者拍飛出去。

與此同時,某抹影子一聲不作,借着一側牆壁疾奔趨近,雙足一點,身形便逸往頭頂突出的小小屋檐上。

他低頭,正好凝視洛時寒頭頂。

瞬即他就往下飛撲。

尖長堪比利刃的鋼指破開風流,大幅加快了黑影前往目的地所須的時刻。

到天工坊主頂心近丈處,十指鋼刃忽地又往前伸一截,幾乎擦破洛時寒的頭皮。

洛時寒只眼角一瞥,伸手拿住來敵手腕,随即一扭、一扯,将一整條手臂扯下。

來敵卻不知退縮,眼前閃過血箭,仍是飛足直取洛時寒頭側太陽穴。

這在天工坊門人中甚少得見的精湛體術,已對雙足不便的女子形成威脅。

然則洛時寒的應變,壓根兒用不着雙腿。

她快如電閃地一揮手刀,空中銀光一閃,踢向她頭部的一腿中途斷落。緊接着,無情鋒刃切開來敵面目,使得其支離破碎地堕在地面上。

這時他才懂得慘叫。

然而洛時寒隔空一掌,止着了那痛喊。她眼裏閃爍着甚麽。

以她為中心,街道中段已織起不規則分布的銀線網絡。不過一息之間,這雙腿難以活動之人已整裝待戰。

“‘借相’……不,是‘引相’面具嗎?竟然把桓家冷酷無情的秘術用在一衆同門身上……”她說道。“你怕他們下不了決心殺我嗎?”

吶喊傳透雲霧,城東的夜空裏全聽見了。

在這街道無法瞧見的死角處,一人已穿上天工坊主世代相傳的銀法袍,疊起雙臂,冷看同室操戈。

她淡漠得幾無人性的眼目裏,隐伏着些許興奮。

“如果這片刻功夫,已足夠你使出蛛網,那麽光是喚起這些人的殺性還不夠。你那引以為豪的水銀線,讓我看看吧。”

袁淨壺利刀似的眼角上挑起來,兩手開始交疊結印。

“能戴上這面具的,本來就是對你抱有懷疑的人啊。而在那惡意以上堆積起來,最終成為殺意的,是憤怒……對于洛氏世代把持着制藝和寶庫的厭惡。”

“那張面具,不過是為這義憤添了一把火吧?将一小撮人的暴怒擴大,擴散到整個世界,那可不就是最優秀的制藝嗎?若然師尊有靈,也會為之震動。”

她雙目中同時閃亮的兩點,漸漸連成一線。這與洛時寒眼裏神采相近的光芒,來自已疊而為一的,銀白色的雙手。

“現在,讓它們發揮作用吧。”

銀光如同一道被拉扯得挺直的線,射往那被迷霧所圍困的街道上。

洛時寒瞧見了它,面色一變,未及反應,只見眼前猶如木偶般的同門頃刻之間,同時有了動靜。

衆人臉上青銅面具散發出的青光,盡為前額白芒所遮蓋。月亮石激起了人偶們的殺性,驅動着一具具軀殼往此突進。

但這進攻仍然是井然有序的。而且,衆人竟然尚保留着運用法器的靈活性。

趕在人影前頭襲來的,是爆破圓珠的改良版,頂端尖銳,力足破風開道。

洛時寒似乎察覺到其用心,任由橫架道上的銀絲線将之削成碎片。

爆炸氣浪吹起她的長發,下意識地,她以雙臂架于身前遮擋。

這一擡臂間,一位同門沖往絲線形成的即殺平面,瞬息間被削得不似人形。

但以人身重量撞向線陣,也難免教懸在半空的銀絲有那麽一瞬間,偏離了洛時寒算計精準的方位。

天工坊主飛快擡手,命絲線返回原位。然而遠自某座高樓上擲來的一根長矛已乘此空隙,突破重重包圍,直刺洛時寒前胸。

洛時寒臨危不亂,雙手一翻,從輪椅把手中取出一雙白銀短劍,交剪挾着矛尖,轉瞬就要将之甩往線刃上切成數段。

悄不防矛尖驟然閃出黑影,飛快由洛時寒瞳孔中的一小點,化為避無可避的陰霾壓制。

它就這樣在那睜得大大的眼眶前方破蛹而出,軀體如滑過長空的金星,疾吐絲線快若箭矢。

按常理而言,這輪襲擊已超越凡人所能應對的速度。

只見無人街上平空一場爆炸,金銀絲線無跡飛逸,逼退第一波仗着銀衫堅韌強沖上前的天工坊門人。

線網破碎後被爆風激起,順着氣浪擺舞不定,襯得中心焰火越發璀璨奪目。

當中一些絲線往外傾斜,掃落兩排空屋牆上塵灰細碎,混雜在霧氣之中,使得原已堪憂的能見度每況越下。

然則,當下情形并未超出策動這場圍殺者的預期。

“第一道護身閥門,是加持在那張舊輪椅表面上的防爆護法嗎?真不愧是師尊,輕描淡寫的一道法令,就防住了練氣士最常運用的爆炸法術。莫非,您早就想到有這一日嗎?”

袁淨壺話是這樣說,原本翹起的嘴角卻已下沉。

“也就是說,您為您女兒準備的是一條陳舊之路、敗亡之路。沒弄清楚的是時寒,既已斷去雙腿,假如就此遠去,豈不甚好?現下,因着世人普遍抱有對正統的重視,我卻沒法放過她。”

她凝望着由點點銀星織就的雙手。

“那就請您看看,到底那雙木輪會引領我們到怎麽樣的道路上吧。”

但見雲霧漸散,洛時寒仍然穩坐輪椅之上,短劍在手,眉目間覆上了一層陰雲。

守護無法站立者的銀線陣已散,而戴起面具的行兇者仍有半數無恙。一雙雙眼光向洛時寒注視。

此時,被防護秘法震入牆心的金絲蛹忽又活了過來,直撲洛時寒輪椅雙輪。

洛時寒幾乎未曾多想,手抓椅柄,連人帶椅往外飛躍開去。

算準時機,兩名天工坊門人一前一後,手持法器攻近。

因着街道狹窄,同時容得三四人交戰已是極限。

可這剎那出手的少了,反倒占了優。

那趕在後頭的,如洛時寒所料後來先到,灑出一連串咒珠,碎鞭似的打了過來。

若非她眼力高明,也看不出看似泛濫的零散珠子之間,乃是由若有若無的幼線連結起來。

而且那并不是爆破珠。水霧帶電,雷火劈碎氣象濃雲。

“雷鞭嗎?”

她把短劍飛擲而出,從珠鏈中穿梭而過,借此一擲勁力,将傳播于水氣間的雷流驅離身邊。

然而一息間迸散起來的淡霧,仍是短暫遮蓋了她的視線。

另一名同門飛足正中一側車輪,使得洛時寒身形翻滾半空。

她尚未落地,迎面即是□□尖刺。

隐身遠處的袁淨壺見狀,一剎喜上眉梢,顧不得形跡盡露。

“得手了!”

随即,一襲急撲入霧的身影,将她嘴角弧度徹底拉垮下來。

風霧一擊潰散,随後盡收于亂入者袖底,循着符咒被拍出的軌跡再度化作殺傷力。

一瞬之間,面具下的人衆被逼着退往街尾。

“即便可動用的真氣大增,還是沒能成功模仿‘風神之翼’嗎?”

陳悠然站立于傾倒輪椅前方,面向藏身未散薄霧中的詭秘身影。黑影們原已退至街尾,見她沒再動作,視線相交,緩緩上前。

她轉向洛時寒,大敵當前,強自忍下滿腹慰問。

“我記得父親說過,殺意面具若非由使用者自願戴上,絕起不了這般效果。”

“嗯。”重新坐直後,洛時寒應道。“或許門中确有一批同門,不滿意由坊主欽點繼承者的做法吧。”

她低首瞧着手裏短劍,再看了看陳悠然,眨眼不到,說過了千言萬語。

“你的事還沒有解決吧?稍等我一會,就好。”她微微一笑。“方才的身法,看得出用過功夫。”

陳悠然不禁盯向她一雙腿,眼眶不自覺紅了。

“先別說話。”洛時寒說道。“別說話。”

她推着輪子上前。

十數名天工坊門人出乎意料地沒有動作。

“袁淨壺!”洛時寒朗聲道。“你是怕了嗎?就算奪去了父親留下來的珍貴秘寶,你打從骨子裏仍是一個膽小鬼嗎?”

“還是,你到了此刻,才打算裝作是個會顧惜同門性命的仁慈之主?今天來的這些人,真會忘卻你為試出我的後着,就命好幾位同門上前送死的劣行?”

沒人置答。不知何時,殺意的流向悄悄地逆轉了。

“不教我看到他們的面目,倒是件好事。”她說着,雙手疊出白銀手套曾針對她擺起的姿勢。“那我總算下得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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