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第四十五回

看着籠罩王家府邸上空的黑影,張幽蘭微微點了點頭,放開捏在一名鐵衛頸項上的手。

鐵衛倒下,一身盔甲碰撞聲丁丁零零。

頸骨被捏碎了,仙人也救不活。父親未授他醫術,已先傳他殺人法,所學不多,卻實用。

既已得到天師府第三法“妙手補天”傳授,即便他不作道人,候任掌教之位本也非他莫屬。

然而,他從不自覺配得起這個位置。

為甚麽,父親只生我一個孩兒?

“因為你已夠好。”父親在山門成功把他截下時,曾如此回應。“天師雖不禁成家,我卻不預期自己會有後代。你來到這個世界上,是意外,也是福份。”

那時,張幽蘭不自禁地瞧向雙手,渾身發顫。“恐怕只是對父親您而言吧。”

“對我、天師府、整座龍虎山,皆是。”父親身上道袍被風吹起,不起眼處布滿補丁。“亂世将至,合格的新掌教應當仁慈而理智。這山上,唯有你兩者兼備。”

“我救活了一個屠夫!您聽說了嗎?抱樸山僅存的三個小村落被那惡賊領人殺得一乾二淨,只為着替桓溫那見鬼的北伐部隊征糧!他們說,這恰好證明殺戮等若救贖,但您真的想要龍虎山走向如此道路嗎,父親?”

父親沒有回答,半晌問道:“你要去尋他?”

“至少,不能再教更多人死去。若非如此,無法心安理得負起張氏的宿命。”他記得那時的自己,在脆弱外裹上堅韌。“醫者的命,和天師的命是不同的。”

為此,才要在學醫前精通殺伐嗎?

陰風仍在冷冷吹拂。他躍上屋檐,細察四周,再無暗棋潛伏。

黑影既已張開,迷霧山中一戰也就有了結果。萬幸地,計劃按照時寒先前透露的流程進行,一步一步,終于把罪魁禍首引入絕地。

接下來,要注意的只有兩回事。

陳悠然體內骊珠因着被動過手腳,随時占據主導。

除非那小姑娘對敵時,毫不想及利用這份突如其來的力量,但這樣她早就死了。

對傅輕歌的表現,他倒不擔心。徐真鶴已死,白淩塵失蹤,世上再無人劍意足以與其相比。那赤紅長劍,泛着血色,像瘋女人臉上的胭脂。

這卻是教他憂心的。時寒和陳悠然均沒能發現的,所謂“劍仙”灑在身後的陰影,或許只有長期抱有戒備心的他方能注意到吧。

他輕嘆一聲,躍回街道上。

“現下要擔心的,僅僅是這結界內的結界被強行沖破嗎?”

桓玄有意将衆人引入殺局,一舉殲之,那麽為避免過早被察覺,桓家布置于符錨劃出界線內的兵員不會太多。

就算這倉卒之間調動起來的隊伍盡皆精銳,時寒仍然堅持獨守街尾。她說,既然真知晶石的用法已為袁淨壺所知,也就不妨大展拳腳。

張幽蘭想到此處,心下黯然。

若由父親使出補天法,即便是時寒那被晶石爆炸震碎所有經脈的雙腿,也有法子治好吧。

補天法在道法傳承中地位之高,本就不下于真知晶石,而且袁淨壺徒得重寶,不知運用之法,時寒雙腿皮肉得保完好無損。

但以他的造詣,無能為力。

白袍飄逸長街,路上竟然未遇攔截。

莫非時寒那小師妹當真不曾為人棋子?他決不至于把桓玄的智計判斷得如此不濟。凡是能用的棋子,桓玄下子時絕不遲疑,每一着均中要害,務求穩操勝券。

就如将所有人困在這小小街區內的四枚蛇石,落在棋盤四角,封斷了去路。

緊接着,唯有不留情的近身厮殺。

忽然間,一道白光如電閃過房屋上空。

張幽蘭火速奔去。

十二個街口中最寬闊的一段路上,女子倚着輪椅喘息。半截銀劍折在一邊水窪裏,街道兩邊牆上都染着血。

鐵甲、刀劍、符紙、殘軀,琳琅散在道上。

瞧見張幽蘭匆匆趕至,洛時寒露出欣慰笑意,随即幽幽地嘆了口氣。

“我的肚子好痛啊。”她話聲甚輕。“方才運氣得急了,傷口又裂開了。”

張幽蘭俯下身子,雙手浮現淡白光芒,巧手将掙離傷口的銀線一一縫回原處。

洛時寒一聲痛哼。

“你斷開了連結?”

“不停把石子抛出是很累的。而且,我手裏的存貨已不多了。”時寒強自翹起嘴角,向他攤開手掌。“你說,要是我能光用手放雷法,有多好。”

“那麽你的手掌會燒焦的。”

“可是你卻沒事。”

“我自小練的就是純陽正氣,雷法中猛烈得會傷及自身的電流,在形成一刻,已被氣海自然消解。你一時之間,又怎能練得這般精純?”

洛時寒不無遺憾地說道:“自小哪門功法,我不是一學就會?我身邊每個人都說,我是天工坊有史以來最優秀的天才。”

“真是胡話。更胡鬧的是,我竟然一直相信。”

輕蔑與謹慎齊聚于她臉上。

“我知道,二師妹一直自負才華優勝于我,認為父親取我舍她,只因我是洛家人。”

“她完全不了解一門之主的思維方式。所謂坊主,就是以天工坊為主要考慮,而将自家利益置諸腦後之人。我家自從由原坊主一脈接過道統,絕不敢廢公忘私,若她當真比我高明,坊主之位必屬于她。”

張幽蘭靜靜說道:“她既選擇以這方式争位,也就是自知争不過你。假設我們先前預判無誤,站在她那邊的人,本不多。”

“大多數同門雖不至于為我出頭,可我與她孰高孰低,明眼人也看得出來。”洛時寒說道。“所以至少在明面上,她得于一對一決戰中将我擊敗,這位置才坐得穩。”

她握拳,輕搥着把手。“只可惜為着引出我的後手,竟犧牲了這許多同門!”

張幽蘭眨了眨眼,設法轉開話題:“怎麽我們在這許久,仍沒見桓家兵士?”

洛時寒含笑指向夜空。“你留心看看,這兒與我們來時有甚麽不同。”

張幽蘭順着她手指看去,再瞧了瞧被陰影覆蓋的王家,心裏一驚。“怎麽可能?”

“外頭那一層,不過是為争取時間起掉符錨而成的陣眼法。桓玄身在之處,才是正主兒。”

洛時寒笑容裏頗帶點狡狯。

“所以你也別以為外層能夠撐太久。只須四枚蛇石被從內裏起出,桓玄安排下的救兵就該沖進來了。現下的我們,還沒法攔下數百精銳的圍攻。”

聽到這兒,天師府的原定傳人沒法掩飾驚異神情。終于,因遭到沖擊而生的異樣感化作嘆息,長長地呼到空氣中。

“挫敗一城防務,于她如彈指般輕易!”他笑容苦澀。“這就是《黃庭》道藏的可怕之處嗎?”

“是啊,就算只練了那本書的一小部份,也能教蠢豬變聖人。”洛時寒說道。“但這和我們沒關系。我們的難處,正在前頭等着我們呢。”

即便她不提起,張幽蘭也感覺到了異樣。桓玄明知江陵城防務空虛,仍選此地布局,在計算棋子數量時定然算上了天工坊。

或至少,其中的一小撮人。

但見雲霧薄霞不見蹤影的天際底下,一乘馬車緩緩駛出,白金外殼與夜間幽暗形成強烈對比。

黃金欄杆上的飛燕揚眉吐氣,造工雅致,在張幽蘭眼裏卻全是暴發戶的擺弄勁兒。

馬車來到兩人正前方十數丈處,停步。

“自洛氏入主坊裏,便以家徽鶴代燕。”洛時寒說道。“今人大多兩者通用,但你卻拆去車頂鶴首,以這燕欄替代。衆同門見了,如何?”

“确實有人對此不滿。”袁淨壺的話聲緩緩穿過帷幕,低沉、漠然。“不是坊裏每個人都準備好了接受新思想。我會引導他們中的大部份,并昭示以确實證據,我,才是坊主之位最适合的人選。”

“你甚至沒信心勝過被你半夜偷襲,炸斷了腿的我,事前還得派小師妹來刺我一刀。”洛時寒說道。“你抓了她在家鄉的母親吧?”

“她向來對你最忠實,我怎能對她視而不見?”車內視線冷冷滲出,注視教人不安。“看來她也已獻出成效。那麽,殺掉她的是你非我。”

“我不會為這而內疚。”

“正好證明你不宜作坊主。”

時寒似已被她的裝腔作勢所激怒。

“方才說要憑才能争坊主的是誰?你心裏的才能,是推同門送死的天份嗎?還是半夜入室暗算的技藝?原來你要同門們見證的,是梁上的君子,小人中的王!”

蓬的一聲,袁淨壺掀開帷幕,面容猶如鐵石。

“你以為我和你争的是誰的拳頭大?若是如此,我為何不在衆同門跟前向你挑戰?”

“就算現下的我擊敗了你,人們也只會說我得益于從你處奪來的寶庫。假如雙方皆不動用法器,那連打也用不着打,你,一定會贏。”

“但我争的,是撇開家世與秘傳優勢後天賦潛力的高下!如果自小生為洛家人的是我,學到飛鶴步、七星劍,繼承真知晶石寶庫的我,成就定然超越今日的你!”

袁淨壺說着,開始微微喘息。

“此刻,正是證明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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