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第四十六回

洛時寒向張幽蘭瞧了一眼,後者悄悄退後,隐入街角陰影。

相對這些日子,他不至于沒法理解洛時寒底蘊之深,與絕大部份的同齡人不在同一層次。

傅輕歌和桓玄或許有機會戰勝此刻的她,但那也只不過是仗着在“力”,而非“術”上的優勢吧。

現下,向時寒發起挑戰的,乃是簒奪主位的師妹。同門間,對彼此功法固然知根知底,決勝者,不過雙方本命物高下。

這正是時寒的劣勢。從沒有人見過袁淨壺掣出本命物,勿論知悉破解之道。

但凡對決精湛超妙之法器,體術往往是制勝關鍵。奈何,這條路在時寒跟前也絕了。

忽聽時寒說道:“幽蘭,你替我數數勝算?”

張幽蘭心意被看破,半晌說不出話來,嘆了口氣,只道:“我對你有信心。”

“我也是。”

天工坊主轉過身來,露齒而笑,向他豎起一根大姆指。

“我欠你太多,在還清前舍不得死。所以,我一定會勝。”

甜美得教人情迷意亂。

張幽蘭袖底雙拳緩緩握起,萬千思緒轉瞬掠過腦海。

他早不是頭一回眼看着傷者剛在自己手中拾回一命,不到數天就趕去送死。修行者、軍人、天下神魔仙佛其實并無兩樣,與凡人間的分別,在于是否愛生畏死。

換句話說,在這兩條街道上的,其實沒一個是人。

醫者的手頗欲動作。然而時寒意有所指的回望,卻提醒了他一旦插手,就會從此失去甚麽。

又是選擇題嗎?

縱是習慣了糖衣般溫潤包裝的張幽蘭,此時也不免流露怒色。但沒待他的煩憂為人所知,洛時寒已回過頭去,背影投射在無人街上。

因此,他無緣瞧見洛時寒雙唇間的輕微顫動。

或許連洛時寒自己,也說不出那顫動的真實含意。她注視着袁淨壺收回盯視,緩緩閉上了帷幕。

馬車孤立,與一路漸變寬闊的街道盡處形成三角。張幽蘭置身盡處,是謂由針底觀芒尖。

又或曰,坐井觀天。

就在此時,兩點水滴打在他衣角上。

他擡起頭來,陰雲自遠而近,雨下得不大,天地間織成一道道線。

下雨了。

出于可預知的原因,外層障眼法已臨近崩潰,比起預定的時間,尚早上片刻。

天空灰撲撲一片。

馬車自遠急馳若奔雷,漸近眼前。

開端是駿馬一聲嘶鳴,連上那渾身鐵打的筋肉,玉砌的皮毛,攜持着萬乘車駕,浩蕩橫掃風霜。

白銀車身上最顯眼處,無外于兩頭金碧輝煌的天燕。燕首指點前路,車輪破開風雨困厄,雷光于諸軸上來回飛舞,如電掣,如星火。

形同神明降臨天地。

連所距甚遠,不懼那神威降到頭頂的張幽蘭見狀,也是驟然心驚。

天工坊第一法器,雷行車,為人恐懼者絕不止是車輪附帶的特效“停滞”。它本身即是神速與猛襲的集合,進攻之道的結晶,袁淨壺對它的了解,不及它本來姿貌的三四分。

只是她足夠聰明,早在出手前,已将最适合眼下洛時寒的法器據為己有。

風馳電掣,挾動無數雨露雷霞,聲勢、體貌,均足斷魂。

時寒沒作閃避,只擡起手,顯然早就胸有成足。

忽然間,又一顆白晶于她雙掌間現形。

僅存的真知晶石,足以一擊重挫這不留情面的猛攻嗎?

卻見眨眼不到,袁淨壺沒持缰繩的手自布幕後伸了出來,輕輕一彈。

一點水穿過雨簾。

張幽蘭随即發現,之所以它會被自己判斷為水,全因着先入為主造成的錯覺。它無色,不起眼,僅此而已。

無阻其頃刻掀起的風壓,帶給站立于它跟前對手的無情打擊。

若非時寒座下輪椅材質特異,早就陪着街道上所無寄托的一切被強風吹去了。

雖是如此,她以雙臂護着直劈頭頂的雷閃電光,早見一雙長袖聲息撲撲,恨不得早放棄抵抗,化蝶随風歸去。

雷行車當頭撞來。

電閃劈開街道左右脈絡的劍,斷開兩側峽谷的刀,這就是經過“風王珠”加持後雷行車全盛一擊的威力。

終于,使出寶庫所藏的秘寶了!

只見洛時寒雙掌一合,晶石生光,霎眼電流彈躍着劈穿地面,飛石灰屑散灑着血。

而因此擊出的五雷,造詣自然決計說不上比天師府中拔尖者為弱。龍虎山祖傳雷法,因着這晶石化為媒介,于運行軌道上盡情揮灑對于這個世界的憤怒。

袁淨壺啊,你一直沒想明白。時寒的憤怒,從來不止于對他人的怨恨。

然而教她落入今日的痛苦中的,只有你!

啪啦一聲巨響過後,天翻地覆。雷行車堕入右街上一座大院,磚粉沙塵,一時揚于空中。

偶有本該随着風王氣流直擊洛時寒的零散電流,也不過在半空中偶一閃灼,就沒了動靜。

張幽蘭眼前一花。

一道人影直撲出塵如飛鷹。

天師府中,殺人手法深奧處窮盡一生,亦難精通。

然而那僅是真氣運用與雙手技藝上的修行,身法、反應、決斷,才是近身搏殺中的勝負手。

論及這些,他竟似仍不及洛時寒之敵。

時寒口中的天工坊,抛開本家自有體術承傳的洛氏子弟,幾乎無人以體術高明見稱。常人半世造一物,一生制一藝,靈氣心力已徹底耗盡,休談分心他事。

他原該想到,只有袁淨壺決不甘于因着體術上的不足,而被時寒真真正正地比下去。

她本來就非愚笨,把制藝心神用作體術修行,所得也當勝于分心他事之人。

因此眼看她抽出一雙短劍,如鷹往下撲擊,張幽蘭自問雙腿若不可動,無法可破。

此時他就算真要上前,也已太晚了。

風塵瞬間于金石碰擊聲中盡散。視線澄明一刻,醫者這才想起雨水仍舊在下,點點滲進袁淨壺衣衫裏。

雖因後者快速移動,滲入不多,卻也将她這電閃一擊減慢了些許半分。

洛時寒雙劍已折,當下十指連彈,絲線如拉直弓弦,堅韌猶似精鋼,頃刻布滿輪椅上空小半片天。

銀劍交錯線間,銀線浮動如波浪。袁淨壺連環十三劍,竟無一劍可得。

洛時寒再度抛出晶石。

這回,五雷于水霧空間中回蕩所引起的連動爆破,威力遠勝于張幽蘭對一名雷法初學者表現的預期。當今天師府中能輕描淡寫施法而具此效者,五根指頭數得完。

洛氏家主之女,确實是無容置疑的天才。

時寒巧手織起銀線,雖然倉卒,卻連對雷法激起電流于這雨中的濺射角度也顧及妥善。這近乎貼面施放的一陣重擊,竟沒傷及絲線陣中的洛時寒一分一毫。

不,這一手用意本不在于傷敵。雷流傾注之際,晶石原有奇效已然發揮作用,無情地将袁淨壺偷自寶庫,為自家衣的“命法衣”擊得破碎不堪。

那層無形屏障,逃不過道門出身者的法眼,時寒卻理應無法看清。她,只是算準了對方定會動用寶庫中這一份秘寶而已。

既可說是知識廣博之故,然以臨場而思緒應變奇速至此……

張幽蘭一顆心這才稍稍一松,被雷電擊得翻滾六七丈外遠的袁淨壺一翻手,又站直起來,焦黑臉頰不減目光銳利,如箭穿心。

她瞬即前沖,銀手直刺洛時寒胸口,在這遙遙看去,好比流星堕落。

醫者咬緊了唇。唯獨這一着,時寒無法防避。

時寒迅速下了判斷,銀色絲線直刺袁淨壺面門。然後者重心本低,一手攔擋上身,另一手斜擊而下,抓破空中早已嚴陣以待的絲線陣。

但見銀絲所成陣勢一攻一守,瞬間為其摧枯拉朽。

洛時寒面色不變,揮拳轟向袁淨壺頭頂。

可未防得袁淨壺貼着地面掃出的一腿,比她快上一剎那。

喀啦聲響,即便是長年累月加以法術防護的輪椅,仍難硬抗顯然受到符咒強化的猛烈踢擊,四射裏刺出碎片。

本體猶有一身隐藏法器加護的袁淨壺只輕揮雙手,沙石飛碎于她猶如無物。

銀手閃爍,如萬花筒鏡面來回亂轉。

她的眼神,也變得如勝利者般的睨視。

“真是令人失望。先師教你多年,一生最大的期望,均已托付于你身上。誰能想到洛家的天才于危難前如此脆弱?”

“連我好不容易試出來的,你的本命物,也及不上你那貧弱得可憐的晶石家底棘手。可惜的是,你手頭上的存貨也差不多用光了吧。”

她眼裏也似閃躍着無比真實的怒焰。

“我好失望啊。我期待了這麽多年的目标,竟是如此簡單之事!”

一步步,銀手靠近跪坐在地,披頭散發的女子。

“真知晶石,道門二十七遺藏之一,特性是分析且協助破解後天加持于死物上的術式,配合你自天師府借取的雷法,可破天下法器。”

“唯有這雙通體由真知晶石編織而成的手,你破不了。”

她疊起手掌。

異光撕裂空間,一個約與前臂等長的窄領銀壺落入其手。

“為了超越你,我只得把寄望投放于極有可能将為你所獨占的寶庫。這天,總算不負我。”

袁淨壺捧起銀壺,壺口漸生月白亮澤,看起來帶着服沒來由的冷意。

“這,就是我的本命物。”她說道。“在此為師姊開路。”

接下來的異光透穿數條街後,整整削去了王家外層三分之一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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