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第四十七回

漆黑處閃過白光。

當發現那光芒未随時間消逝,而是長久寧定,指引着前路,殿中一道人影不由得急趨而去,如飛蛾撲火。

然而一道斜劈而來的赤紅劍光,斷開了前路。

人影不得已躍回原地,長笑一聲,揮動手中玉杖。但見藍光自龍首中放射而出,飛快化作焰火亂撲,燃起廳堂諸物。

半刻不到,王坦之府上正堂已陷入火海。

只是這火,仍是冷靜而有節制的,不至于波及整座府第。它的作用,僅是為了讓點燃它的人得以看清所在地,而又不至為火焰的溫度灼傷。

真正可能灼傷他的,是從天而降的流星。

于他看來,毒辣如赤練蛇吻。

虹光映照藍焰所不及映照處,一時之間,整個世界都明亮了。坐在廳心的女子本來滿臉茫然,可一與他對上目光,無神雙眸登時被怒焰填滿。

随即玉杖與赤劍相争。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始終只用虞家所傳劍法的因由嗎?為了把自家秘劍,全留到有把握消滅我的時刻?”

“使過一回的劍,就教人有了防備。”面對桓家少主的質問,輕歌從容說道。“我沒信心在被你看破底蘊後殺掉你。”

“是嗎?還是你也察覺到,謝廣寒傳你的劍法不宜讓悠然瞧見?”

一聲猛吼自桓玄喉間震鳴,驚動滿城。玉杖上勁力猛增,成功與赤劍拉成均勢,同時借着陳悠然畢生所見最為精純的柔勁,将傅輕歌的劍意引往一旁。

只聽蓬然響聲,邊上玄木桌椅被震得彈起身來,四散橫飛。塵埃亂散,陳悠然舉袖掩面,眼看輕歌再接再厲,雙手持劍下劈。

桓玄面臨生死關頭,反應也是奇快,揮腕掃杖擋架。

火花濺散開來,桓家少主半膝跪地,右手試圖飛快結印,卻被傅輕歌接連不斷的劍刺逼得左支右绌。

就是這樣,陳悠然心下急切,只要不容他拔出劍來……

奈何事與願違。一退身後,桓玄走上四象方位,手足應變自如,為劍光灼紅的臉容漸漸生出笑意。

再退兩步,他看準空隙,反手抽出身後半魚為柄的長劍,急挑輕歌小腹。

輕歌橫劍相迎,他正好連抖劍花,劍尖回環着形成光虹,一層一層疊于輕歌頭頂。

輕歌不得不舉劍破開光層,恰恰給他連攻數劍的機會,争得個難分局面。

“那就是傳聞中的‘即殺劍’?”桓玄輕喘着氣,笑顏仍如春花嬌豔。“不過是盜來的劍法!”

他連聲呼嘯,劍出如電。

陳悠然留意到,他一直試圖向陰影中無故露出的白光移動。輕歌顯也知道這點,出劍輕快,舞動成風。

“事至此刻,就不怕被看破了嗎?謝廣寒教你的每一劍,都是借來的,盜來的,在二十七秘藏中東抄西抄而成的劣質品!只要被揭破這點,你就沒法在小姑娘跟前裝作正派了吧?”

半魚劍層層進逼,幻出光暈越漸沉重。

“在人人撕破面皮,強争豪奪的亂世之中,儒家書院的門面總是教弱者們悠閑自安吧?但你既受謝廣寒遺命盯緊蛟龍,這些年來卻不向陳悠然透露半句,你的盤算又幹淨到哪兒去了?”

随着桓玄聲線逐漸高昂,雙劍劈砍交碰也撇開了形式意氣的比拼,所争只是彼此猛力而已。于這原始的蠻橫鬥争中,就連輕歌的臉也映得猙獰。

一交劍,桓玄平空躍起,登時将飛螢火劍光壓制貼近地面。與輕歌冷起來的面目相比,他尚自帶笑。

“抑或是,最初謝廣寒給你的指示,就不安好心?”

桓家少主驀地雙手持劍,飛快後撤,劍光閃縮,于輕歌頸項上割出輕輕痕跡,同時飛起一足,直中赤劍劍身。

傅輕歌跌出數丈。

桓玄乘勢挑足重取碧玉杖,縱聲大笑,雙足循四象法行內印。

“不好,那是……”

反應過來時,陳悠然已不及警告,一翻身,便伸手把輕歌身形扯到地面。

一瞬間,藍光炸穿了廳門。無數蝶影拍翼翔空,盤旋于只餘三面牆壁的正廳。

一乘蝶飄到陳悠然面前,繡着黑邊的藍翼以奇妙韻律顫動着。某一刻,她幾乎伸手去碰。

幸好半起身來的輕歌迅速舉劍,将之削落。

“花間派的‘失憶蝴蝶’……他借用了從你身上奪走的龍氣,來維持如此規模的幻術嗎?只是……”

劍客同樣雙手持劍,閉起了眼睛。眩目藍光中,萬千蝴蝶漸向兩人逼近,他人卻似一無所覺。

“續雲霞。”

赤劍先往左,再朝右虛指。

緊接自近而遠,一劃而過。

整座廳堂陷入劇震。劍氣自輕歌左右兩側分別成形,一溜煙似地繞着兩人所在處劃出圓圈,所至之地,柱斷瓦崩。

不到一瞬,兩道劍氣回到原點,重合于輕歌手中飛螢火實體。

蝶影盡數凝滞半空。陳悠然望向桓玄該在的方向,卻為掠過前空不久的劍氣刺痛眼目,舉袖将掩。

眼角餘光,但見傅輕歌回劍入鞘。

平空中爆出一聲劇烈炸響,連帶着屋子外層不知是福是禍的陰影,也為這一擊激起的雄渾勁力所撼動。

這決不是輕歌般好女面目者該出手的一劍,但她卻想不出除他以外,又有誰人配得做到。

蝶影成灰殒落。白虹取代藍蝶帶到人間的碧光,使得前路難明。此時,她聽得輕歌說道:“往殿外跑。”

她依言照辦。

黑影頃刻間占據主動,抹殺了廳內僅存的光亮。于是陳悠然所依以視物者,也就只餘下不久前破出空洞的光。

就着那光,她回首探視,輕歌尚自凝視着她,眼裏閃過了甚麽,一下子,就教她幾乎要哭出來。

同一時間,一道人影沖進視線可及處,舉劍削穿輕歌肩頭。

掣出殺着後的輕歌,無論專注力與速度都有所降低,出劍也不及桓玄靈活。

兩人顯然都有在黑暗中視物的經驗,近身肉搏的沉重壓力,分秒間定奪勝負。

陳悠然只寄望桓玄所受損耗,至少較輕歌為多。

這或許是真事,但也無阻桓玄與輕歌長劍相交後,仍能騰出一手,将泛發蒼藍光線的玉杖擲上天空,圓轉如環,照亮了包括她本人在內的脫逃路線。

玉杖打了個轉,杖首就即往她刺去。

就在這時,輕歌猛地喘出一口氣,飛步退到她身前,長劍毫不停留地于指間轉了個圈兒,接着是又一個,再一個。

這回再度出劍,橫削不留絲毫餘地。

“燕歸來!”

與之相應的吶喊聲,竟不比他劍速為慢。桓玄舉高半魚長劍,直取中宮。

“來得好!你終于肯使出屬于自己的劍法了!”

“那麽,就讓我的劍徹底将之擊成碎片吧。就此,為着惹得我堂堂正正地與你決戰,而抱持着榮幸死去!”

陳悠然從來沒能想象到,桓玄會對單純的對劍流露出異常的熱情。短短一息之間,他散發的溫度便勝過了本該成為未來的一生。

不要教我回想起來啊,即便是怎樣也好!

她下定決心,紙鶴已至指間。

“我來晚了嗎?”

女子聲線如蜜,似乎停止了時間。

原該相撞的兩顆流星頃刻隐入黑暗。随即,一陣教人不安也卻怡然的柔軟裹住了陳悠然。只見除了那仍泛着微光,卻已放棄了進擊打算的玉杖仍在盤轉飛舞,堂姐家裏再度與亮光分隔。

唯一的亮芒,那通往外界的通道,落到了她身後。

輕歌飛逝到她身邊,神色不豫。

“若是你早一刻出手,也不至于害我怎麽想也不合意。”他說道。“正面出的劍,該從正面結果。”

“那下回,你就盡量自背後出劍好了。”笑聲嬌美,教陳悠然心頭莫名生起一陣暖。“我明白你打發了性,但也得顧着悠然啊。再待在這兒,她的身子就要大損了。”

“我不會有事的。”陳悠然說道,聲音不自禁沙啞起來。“二山主……我真的……沒想到您會來救我們。”

白銅雀似乎是這小小空間內不受黑暗規限的存在。雖然站得不算近,陳悠然仍是看清了她。

流雲長袍外繡有群山,兜帽下的心形臉上,嵌着黑琉璃似的桃花眼。與自己這被吹噓出來的名頭不同,若然她露臉更多,荊州的正牌第一美人,絕無二想。

“我沒想到起出區區四枚蛇石,會花上這麽多時間。待得發現這兒破了個大洞時,已然太晚啦。”二山主輕輕跺着足。“誰能料及袁淨壺這種二等貨色,竟藏着如此利器?”

“現在就連修練《黃庭》這等偷來物事後東補西補得出成品的狂妄女人,也有資格評價甚麽是二等貨色嗎?”桓玄話聲自暗寂中揚起。“當日在北方,我笑你自命蛇蠍,不過是頭只會亂吠的瘋狗,果然沒錯。”

如陳悠然所想,二山主沒因桓玄動氣時慣用的難聽言語而暴怒。

她呼息本就如蛇低嘶,此時興奮之下,更即時刻閃動于耳,使得人禁不住的心裏生寒。

“夠了。”輕歌說道。“此間之事,我會向悠然通盤交代。但她不能在這多待。”

“你要我開門嗎?”白銅雀眼神迷離。

“你知道我在說甚麽。那個洞決不夠兩個人進出,在你認真起來之前,趕緊把我們吐出去!”

“真的不留着多看一會嗎?也是,你不放心把她一人撇在外頭吧。”二山主意存惋惜。“那麽,只好教桓家少爺獨個兒體會一下身在蛇腹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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