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第四十八回

一夜之間,江陵将軍府精心布置于王氏宅邸後街的空屋群蕩然無存。

銀壺傾瀉,光華耀目,即便是立于街尾的張幽蘭亦不得不舉袖掩目。狂風被長街中心的沖擊波驅馳至此,這位天師府後人也只得強運真氣抵擋。

終于風壓散盡。

街上已沒有雨。陰雲在天幕不動,濕氣如浸泡過海水的布毯壓在肩頭,教人透不過氣來。

袁淨壺手捧本命法器,傲立風勢起始點。

然而張幽蘭心知,那風半點不屬于她。

他生于道家名門,自然知曉銀壺來歷,若非袁淨壺從天工坊寶庫中竊得大量真知晶石,充填銀瓶當作燃料,這傾力一擊絕不至于猛烈至此。

這世上,大概沒有甚麽比這銀壺更不适宜煉制成本命物。眼前此人,為了一時壓倒時寒,連日後修行前境也可棄如敝履嗎?

張幽蘭的視線一直沒從她身上離開。至于身受月光照射的時寒,他連看也不敢看。

袁淨壺卻壓根兒沒望過他一眼,只是緩步走向原先立着高樓美府的白地。

他順着她目光看去。

但見時寒背後沒了可倚牆壁,身前倒是多出覆蓋大半個前方的銀白水幕。

然而經受銀光轟擊後,水幕上側一路往下被炸出了一個大洞。而時寒本體撇開一層臨急造就的銀衣屏障,全無防護。

所幸她的眼眸仍自睜開,眼裏神色複雜。這也令他信守承諾,在最後一刻放棄了上前插手的機會。

那邊廂,袁淨壺邊走着,邊疊手将銀壺收回寶庫之內。

天工坊的秘寶盡藏于虛無飄渺間,唯有掌管“門匙”,也即坊主世代相傳的銀晶手套“開物”者,方能如取如攜。

簒奪了這道光芒的袁淨壺,遠較他想象中難以應付。

“本命‘月狼涎’……號稱就算僅存點滴,只須受月光照射,即可無限再生的秘寶。相傳那也是從仙代遺留下來,歷經二千年的重要物事。”

“仗着恩師遺留下來的它,你又逃過了一劫吧?可是,在這無月天色底下,它真能趕在‘極光之壺’ 預熱好前完成再生嗎?”

她走到委頓在地的時寒身前丈許,就不再前進,居高臨下,如視風中蘆葦。

“說到底,就算恩師把這麽多寶物都留給了你,我還是勝你一籌!這廣闊無垠的寶庫,埋藏于虛空中近千件的極密法器,不到一個月就已為我所控。”

“你呢?你能以那初學乍練的雷法,驅使晶石破滅法器,難道不是因着自小就接觸到了其餘所有同門也無法想象的知識嗎?”

她以銀手撫額,笑容冷冽。

“這,就是洛氏世代霸占坊主之位的憑借。”她說道。“并非坊中最優秀者總是出于洛氏,而是只有洛氏,才能成為最優秀之人。”

“但是,假如換作是我繼承這份力量,我能夠成就的事,就連恩師有靈,也不會因自家血脈失去主位而詛咒我!只要整座寶庫的藏物盡皆為我所用,現時為着我投靠桓氏而心生不滿的同門也會改變心思。”

袁淨壺豎起一指。

“無論是謝氏、王氏,還是岳麓、黃山,整個修行界也當仰首拜慕我等的成果。人間最高的制藝,莫過于此,難道它不值得以些許鮮血來換取嗎?”

她幾乎生出上前抓起洛時寒衣領的沖動。然而不知何故,她始終不曾近身。

“但若師姊你願意合作,連這一點血也用不着流。”她倏地轉作輕聲軟語。“将寫進晶石中的真知傳授給我,我就在此立誓,此生再不加害于你。”

街道陷入靜默。洛時寒盯着她臉上藏不住的熱切,忽然一笑。

“它不已落到你手上?何必多此一舉來問我?”

袁淨壺雙目閃過激烈光芒,緊咬着牙。“你以為這到底是誰的過錯,害得我沒被傳授破解真知的技藝?”

“我只是想說,你口中的道門二十七秘藏,當中的真知晶石和極光之壺,決非單指兩者本身。若然只得死物,卻不得運使之法,它們就不比最基本的五行法術重要很多。”

時寒嬌笑聲壓得甚低,卻有力地于袁淨壺向來堅定的臉上刻印了猶豫。

“最高制藝?不也是要向你看不起的洛家求道,才有機會達到那境界嗎?結果,那到底該算是誰的東西?”

“我從來沒有看不起恩師!”沒料到的是,袁淨壺的猛烈回擊只限于唇舌。“而你……人會把自己看不上眼的人視為宿敵嗎?”

“沒可能。”時寒說道。“所以就算你才華再高,根骨再好,我也從來沒有真正把你放在眼裏過。”

她疊起染滿地上塵灰的手。

“一直以來,你也在尋求讓蝸牛跑得比甲魚快的方法,目前所得,不過是學會強壓着前者進水與後者比游泳。你認為,那就是天工坊數百年來承傳後世的道路嗎?”

“因着決不把知識外傳,我們獨占坊主之位,至今百年。你說這對外姓人不公平嗎?是的,這點我無法否認……”

“然而,我家既有幸承傳道門旁落的晶石一脈,在享受成果同時也負有重責。我們甘願被世俗事務拖慢制藝進程,其目的,就是不讓天工坊毀在像你般的人手裏。”

袁淨壺不怒反笑。“在桓玄眼皮底下助陳悠然遠走的人說出這話,可真教人費解。”

洛時寒回以冷焰似的鞭撻。“是嗎?那麽,你以為領着天工坊踏進權力游戲的下場,又會好到哪兒?”

“我們這一生作的事,是面對死物的藝術。無論過去未來,我們的盼望和進步,永不會反映到自身上。無論在人世間争力,或是于修行大道上求取仙途,我們天然就比別的練氣士遜色。”

“自古煉器之人,可曾有人飛升?先輩以修行人之身,全心傾注死物,只因我們相信仙人得道,只是一人福禍,煉器留予此世,卻可造福後人。”

她攤開雙手,早無半點銀滴殘餘。

“天工坊,是懷着此世最大的善而被設立起來的。但當世代存留的藝術品,為争名奪利之人掌控,門人們手中的力量,反倒會推着他們步向覆滅。”

“為了避免這點,只能讓坊主之位永遠在最可信賴的本家成員手裏存續。這正是表面上損及外人,實際卻惠及全體的舉動。自守、無求,連自家聲名也在所不顧,僅是為了更廣泛的利益。”

“你袁淨壺奪位之時,可曾抱持着這份沉重?”

頭一回,張幽蘭親耳聽聞洛時寒對門中變故的理解方式。只見袁淨壺半晌沒作反應,驀然間縱聲長笑。

“好一句将表裏分離的妙語!只是,你賭上整座宗門去保陳悠然平安,不也确切是為着一己私欲,把坊中同門的公益抛諸腦後嗎?先前一番花言巧語,安能騙得了我!”

時寒嘆了口氣。

“我應該說過了吧?藝術品耗費煉器師畢生心血,出爐并存留于世的原由,是‘善’……因此,‘行善’即是最高制藝。你要妨礙我對最高制藝的追求嗎?”

袁淨壺再也笑不出來了,眼光中開始透出那不再試圖掩飾的狠戾神色。

“我實在不該與你多話的。”她說道。“師姊啊,為甚麽你總是要讓我失望呢?”

她一揮銀手,身前虛空被勁氣劃開,風壓往後。

其人乘勢飛逸往前。

銀光起自胸前,先是遠逝至右上角,再行急落,直取洛時寒喉間。

再無寄望,也就下手無情。

如同以往,張幽蘭數算着換作自身迎敵,到底有多大的可能性擋下這一擊。

預測結果仍是不容樂觀。

驀然間,他察覺到這次自己已不像早前,一見時寒遇上兇橫殺着,就生起急趕上前迎救的沖動。

是不是因為,他已感覺到時寒定然有拆解局面的妙法?

醫者最怕剛竭盡心力治好了傷者,傷者又即跑去送死。不,只要是打從心底裏珍視生命的人,面對這情形也會感到難受吧?

這世上,到底有沒有全盤信任傷者能把被救活的生命好好延續下去的醫者呢?

張幽蘭十指指甲幾乎透穿手背。

“這只是因為,世上沒有過像你一樣的傷者吧。”他低聲說道。“你一定要活下來啊,就像你答應過我的一樣!”

生死之間,竟決于劇鬥中再度揚起的沙塵中。

袁淨壺雙手如箭,直取要害,未防得破碎水幕灑落地面的點滴瞬間成形,成就半空中細微絲線,險險乘她反應不及将頭顱削去。

她體術造詣确高,雙足點地,發力,倒成鯉躍龍門狀穿過絲網,竟不曾被其中一道觸及半片衣角。

何等反應,何等身手。

轉瞬間,銀手指尖已觸及洛時寒衣袍,稍一落在實處,即是開胸破腹。

眼見洛時寒輪椅被毀,已無躲閃餘地。

就在這時,她忽然伸出手來,要以肉掌擋架流星墜擊。

袁淨壺沒有随之變招,僅是并起雙手,力圖先将對方一掌削落,再行開胸割喉。

霎時間,時寒擡到胸前的手奇速進擊,抓着袁淨壺左手腕部。

還不待對方反手變招,她已借着手上一用勁,拉扯着身形站了起來。

看準袁淨壺目睹此景時的驚愕瞬間,她迅速扭斷對方手腕,然後順着雙腿軟倒勢頭,拉扯着袁淨壺往前急墜。敵手既斷,另一手待要阻其動作,已是慢了一步。

時寒以肘落地,借力往外跌出又一段路,空出一手,往天拉扯收網。

袁淨壺落地一刻,削骨線網已當頭,雖已移步,半邊身子仍将被分割成碎,倉卒間,高舉斷腕擋架。

血光落于街上,銀手連同一整條手臂跌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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