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禦攆
胤禛看他遲緩僵硬的脊背,只當他緊張不能自已,又道:“八弟同朕何須如此生疏,撐着不解袍子,倒讓後背都濕透了。”
胤禩側頭道:“四哥已是皇帝,臣在皇上面前怎能儀容不整?”
“你又生分了不是?以前你可不這樣,當年同朕住隔壁的時候可是乖巧的很吶。”胤禛嘴角噙着笑,配着他大哭過後略顯紅腫的眼睛,分外詭異滲人。
胤禩心下一突,聽他提起往昔,早前廢太子的咒怨又在耳畔呼嘯。他忍不住擡起頭來飛快的看了一眼胤禛,心裏反複诘問自己:當年的事,老四,到底知道多少?
胤禛一直留意胤禩一舉一動,胤禩那飛快一眼被他當即捉住。他心頭一跳,嘴角勾起笑容,對胤禩道:“你的腿疾如何了?過來讓朕瞧瞧。”
胤禩哪裏會讓他瞧,當即婉拒道:“臣弟膝蓋腫脹難看,怕污了皇上聖眼,還是不必了罷。”
只是胤禛初嘗金口玉言的滋味,哪裏會容他反駁自己,盯着他道:“你不過來,朕可要過去了。”
胤禩大驚,忙道:“皇上體恤臣下之心臣以盡領,只是臣這腿傷着實難看……”
胤禛聽他說了上半句便已經起身,胤禩的下半句尚未說完,他就走到胤禩跟前兒蹲坐而下,伸手去掀胤禩的袍子。
胤禩驚怒交加,連忙用手隔擋,口中壓低聲音喝道:“皇上不可,于禮不合。”他倒是想起來,可惜驟冷驟熱之下膝傷脹痛難耐,讓他完全失了力道。
胤禛已經扣住胤禩的小腿一把扯下他的靴子,胤禩咬牙忍着劇痛,一腳踹翻皇帝的念頭在他心頭一閃而然,褲腿便被卷上去了。
他的膝蓋到小腿都腫脹不堪,幾乎繃得發亮發紅。胤禛心中放下心來,心道看來老八并非裝病。他面上慈悲之色也真切了兩分:“怎麽都這樣了也不傳個太醫看看?”
胤禩一怔,幾乎忘了雙腿受制于人的尴尬情形,他耳邊都是昔日皇父的誅心之言:“老八此人,有生以來好信醫巫,被無賴小人哄騙,吃藥太多,積毒太甚,此一舉發,若幸得病全,乃有造化,倘毒氣不淨再用補劑,似難調治。”
這一恍惚,胤禛已經牢牢按住了他,手裏拽過他的辮子在他左邊耳朵眼兒裏撓了撓:“你怎麽總是走神,這麽大的人了也不改改?”
胤禩震驚莫名,這樣的動作問話已經不再屬于君上關心臣子的範疇,久遠到幾乎被塵封的記憶就要破土而出,他登時臉色煞白,身子無法遏制地僵硬顫抖,手上也用了更多的力氣去推拒。
胤禛囫囵完整着,不過是連日與幕僚籌謀缺了幾覺罷了,今日君臨天下一朝如願以償,只覺得有數不完的力氣,比起身心皆疲的胤禩來說健康得如同神人一般,只雙手用力便輕松制住他。他低下頭去看胤禩晃白驚恐的臉,心中暢快難以言喻。
“怎麽,八弟能舍身屈就廢太子,卻不願侍奉朕?”
胤禩所有的掙動都凝滞了,一瞬間他的面色青白交加,連心跳都凍住了。
他,都知道……
胤禛此刻的眼神就像是豺狼盯着到手卻尚未殒命的獵物,玩味着、戲弄着,以此彌補自己千裏奔波追逐獵物的血汗付出。
他為了這一日,蟄伏得太久,失去的太多,連十三也被圈了十年。這筆賬該找誰來還?!
……
炭盆裏的銀絲碳砰的一聲細響,滾落一旁疊在一處的兄弟二人身形未動。
胤禩畢竟在前朝先帝眼皮底下打過滾,很快鎮定下來。當年那件事情被撞破了他不也照樣活下來了,還在老爺子眼皮子底下把廢太子拉下馬來,他還不信老四會為了一個廢太子要他的命。況且方才聽老四提及廢太子時,言語間毫無敬意,想來早年情誼早已在後來的儲位謀算中消失殆盡。
只是老四方才那一句‘侍奉’用得着實詭異,他眼下也沒有時間細想謀劃,只能憑着本能詭辯到底:“皇上的話,臣,不明白。”
胤禛哂笑出聲,單手制了胤禩雙手,騰出的空手去理他因為方才掙動而無味散亂的鬓發,好整以暇道:“你以前都喚朕四哥的,什麽事兒都同我商量,連府址也選在我隔壁。”他剛做皇帝,說話情到深處,竟然忘了用‘朕’。
胤禩覺得自己是那被野貓逗弄的老鼠,被人握在掌心的感覺當真難耐,多少年不曾有過了。自從太子倒臺之後,就連想要置他于死地的老頭子也對他無可奈何,至多只能言語辱罵于他。
胤禩裝作不懂胤禛眼底揶揄之色,只恭敬道:“此一時彼一時,就連十三弟也要喚一聲‘皇上萬歲’,臣豈敢逾矩?”
胤禛忽然低下頭,灼熱的氣息噴在他臉上:“八弟何必裝模作樣,昔日你連太子也敢咬,今兒倒是講起禮數來了?”
胤禩沉默了,胤禛知道的比他想象中更多。事到如今,所有的掙紮在老四眼裏只怕都成了天橋下面的橋段,徒增笑料罷了。
“八弟巧舌如簧,怎的不辯了?”胤禛頓感無趣。
胤禩緩緩開口,這時方才的驚亂已經斂去,只剩一潭死水:“皇上能否起身,容臣整肅衣冠。”他自顧自地以為,胤禛是拿當年的事要挾于他,讓他乖乖聽話做個閑王不再鬧事。
銮駕還在車轱辘上滾動着往京城行去,車輪壓在官道上微微凹凸的石子兒上,一顫一顫地聳動着。原本疊壓在一起的二人因此細細切切的琢磨着,上方的人因為心頭那一點兒迤逦的念頭生出的小心思化為實質,胤禛只覺全身的血液都慢慢彙聚于一個地方。
胤禩剛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察覺出二人尴尬頓時羞憤欲要噬人。
胤禛觀他素來平靜和暖的雙眸迸射出灼熱火花來,心下更覺蕩漾,也不知這人在神魂颠倒時是個什麽行狀,只可惜已經有人捷足先得一步了。于是想也不想便道:“你我兄弟,何須如此見外。”
胤禩恨自己不該一時忍氣不敢拒絕同攆回京的口谕,才落得今日地步,一個人面對事事盡在掌握的老四。早知如此,他應該拼着抗旨的罪名同九弟一道兒的。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應該早些做掉隆科多這個兩面三刀的小人的!
只是此刻已經容不得他再糾結悔恨,胤禩就着仰卧的姿勢往旁邊一滾。胤禛沒防備,被他撞開一側手臂,眼睜睜看着他骨碌碌滾向禦攆一側,撞在車壁上。
胤禩顧不得腿疼,爬坐起來整理衣衫。胤禛看他手忙腳亂很是享受,面上卻是什麽也不露,随手将身邊靴子扔回給他。
他有的是耐心,貓捉老鼠的游戲,要大家一起玩才有趣。
等着獵物自願送上門來,才是享受。
……
一直等到胤禩衣冠楚楚在門口再次跪坐下來,皇帝才收回欣賞玩味的逼人目光,開始兀自琢磨京城布防人士更換。宮裏他可不放心,今晚趕回去還住雍王府,那裏有豐臺大營的人守着,萬無一失。等到明日一早,四九城早就換了主人,五路人馬相互牽制,其中有老十三鎮着,想必可以安枕無憂。
将這些前前後後都想了一遍,胤禛放下心來,才有心思再去逗弄逗弄弟弟。
“老八,你過來這邊兒坐。”胤禛朝着胤禩點頭招手,一副兄長親切的模樣。
胤禩盤算了一下是不是要佯裝體力不支,從車門滾出去摔個半死躲過今晚這一遭。但他想起弟弟,想起府中妻子兒女,心知是福不是是禍,是禍躲不過,心中長嘆一聲,決定還是先不要同老四鬧僵。
胤禩慢慢吞吞挪過去,小心翼翼地坐了。
胤禛見他乖覺聽話,再看他面上方才被氣紅的顏色尚未退去,趁着晃白的皮膚煞是好看,昔日情分又複蘇了幾分,将這些年的恨意都掩去了一絲。胤禛道:“你別坐得這樣端正,朕看着也累。回頭到了京裏只怕更是沒睡的時候,你來陪着朕說說話,一會也一道躺一躺。對了,之前你拟的谥號朕聽着挺好的,‘世宗’、‘世宗’,聽着便吉利,朕不用可不是惱你,只是皇阿瑪經天緯地,難于措辭,朕才拟了‘聖祖’的,你若覺着‘世宗’好,不如朕死了就谥號‘世宗’可好?”
胤禩一開始還耐着性子聽,到了後來只覺得老四越說越不像話了,低聲打斷道:“皇上折煞臣了,這種事情自有禮部辦理,容不得臣置喙。”
胤禛似乎沒聽見他言語間的拒絕之意,自顧自道:“你說朕的帝號叫做什麽好?”
胤禩一抿嘴,硬邦邦道:“臣才疏學淺,此時三哥更在行些。”
胤禛不等他說完,已經又道:“朕蒙先帝恩遇,封為雍王,傳予大位,正可謂名正言順。你看就叫雍正可好?這個正字不也正是朕名諱的諧音麽?”
胤禩木然道:“皇上聖明。”
皇帝就像沒察覺胤禩的抗拒,接着和藹親切道:“從今日起,老八你便是朕之股肱愛将,你可有喜愛的字眼兒,都說給朕聽聽,朕給你賜封號。”
胤禩已經麻木地習慣了皇帝的自言自語,因此并不接腔。
果然,胤禛并不是真等着胤禩自報心儀之字,他愛的正是這乾坤盡在掌握的感覺,因此道:“八弟人品高潔端正,先帝素來喜愛,時常誇獎,朕看八弟絕對當得起一個‘廉’字。”
胤禩這次沒裝啞巴,他擡起頭來好比地看着胤禛。當年諸子奪嫡時,你收買太醫院內侍太監,我收買隆科多馬齊鄂倫岱,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老九更是出血本用了巨資助我收買人心,你這一個‘廉’字究竟意欲何為?
你以為一個明晃晃的諷刺就能讓我芒刺在背了?
作者有話要說:沒有車震,遺憾的親冷靜,畢竟大行皇帝剛剛駕崩。
小劇場:
八爺遙望西北,不語。
九爺解讀:“望西北,射天狼。”
十爺吐槽:“天狼的沒有,豺狼紫禁城裏到住着一只。”
八爺內牛:……是色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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