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風雨如晦
幸而皇帝忙着将一腔怒火傾倒在面前的永遠也學不乖的人身上,顧不上滅口或是趕人。見胤禩不理他,連個眼神都欠奉,頓時怒極将人摔在榻上:“血染養心殿,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資格。老八你敢給朕找一時不痛快,朕讓你妻兒滿府上下一世不痛快!”
胤禩終于賞臉,将渙散的目光落回皇帝身上,微微一笑:“四哥富有天下,金口玉言,能令活人今日死,卻難命死人明日生。”
還能鬥嘴,出口便可氣朕。很好!皇帝恨不得打散他唇邊礙眼冷笑,聞言也是一哂:“八弟言之有理,朕欲活之人不活,你說朕會如何處置老九?”說道此處他湊道胤禩耳邊:“你一咽氣,便有九百裏加急密旨傳去西大通,老九抗旨不尊早已死罪難逃,朕送他下去陪你可好?”
胤禩吃力閉眼,連個冷笑哼哧也欠奉。但他的心,動搖了。老四為人剛愎自用,當了皇帝越發懶得顧忌後果,若不是蘇培盛素來得用,劉聲芳也算身家都捏在老四手裏,他們那點兒兄弟逆倫的醜事說不定早曝光了。還鬥什麽鬥,都鸩酒一杯或者抹了脖子黑布蒙面算了。
對于老八,皇帝的耐心早在登基之前都用盡了。他們彼此之間太過熟悉,對方的弱點都一清二楚。老八絕不敢撞柱子抹脖子嘗毒藥自我了斷,他清楚一旦激起了自己的怒火,必然要有活着的人來承擔後果。
他不能自盡,除了學後宮怨婦絕食絕藥之外,想死唯有用言語激怒皇帝一途。若是朕一時着了老八的道兒對他出手了,親手屠弟弑殺親王的罪名即便活人不知,他日他龍禦歸天如何面對先嚴祖宗?老八離奇暴斃,想再整治老九他們,也多了重重顧慮。
“藥呢?給朕都端過來!”
殿外蹲守的劉聲芳忙應了一聲‘嗻’,很快捧入瓷碗與一整只藥盅,擱在案幾上,進退不得,不知自己該不該上前勸說王爺。屋裏只皇上與王爺兩個人,總不能讓萬聖至尊親自喂藥吧?
皇帝已經被氣得糊塗了,也不想想親手服侍政敵進藥該是多大的榮耀,就這樣一把端過瓷碗,單手虎口掐住着廉親王的臉就将整碗藥汁往他嘴裏傾倒。
劉聲芳吓得趕忙低頭爬出殿外,身後傳來嗚咽咳嗆,并手腳掙動壓制的悶響。他還未站穩,碗碟砸在地毯上的聲音伴随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響起。他與蘇大總管對視一眼,都轉了視線望天望地望着天井中的玉蘭樹發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他們認了。至多是個死,他們結局怎麽也比屋裏與皇上正面對上的人要松快些。
……
皇帝從未侍候過人,盛怒之下一碗藥有大半碗都撒在胤禩頸側前襟。
深夜無法安睡的暴躁,堆積成山尚未處理的公文,夾雜在狼藉一片的混亂中,皇帝又在盛怒之中将僅有的一只碗給砸了。老八你到底又多不知死活,誠心找朕不痛快?
本着自己不好過也絕不讓老八痛快的心理,胤禛連想也沒想便捧起溫燙的藥盅猛飲一口,含了滿口苦澀覆身而下,攫住那人複又幹燥了的唇将藥汁灌入,絲毫不顧能否吞咽得及。
胤禩直到最後一刻也沒猜到胤禛的舉動,他驚愕怔愣地僵住,被胤禛得了先機撬開牙關,一汪苦澀難言的藥汁混了這人口中溫度哺過來,穿喉而過針紮似的仿若穿腸毒藥。
胤禩掙紮起來,他欲要側頭躲過羞辱,正巧一口藥喂完,皇帝起身得意一笑,就着藥罐再度仰頭飲下。胤禩積起一線力氣正欲滾落一邊躲開,卻被忽得按住肩膀,掐住下颚——皇帝第二次強勢壓上來。
他掙不開,轉不動頭,只能用唇舌推拒。氣息不順藥液入喉令人窒息,他難以克制地咳嗆,但悶咳之聲無法舒暢溢出便被壓回胸腔。藥液已經盡了但那逼迫之人的唇舌仍不肯離去,反倒毫不避諱地探入他口裏四處巡回,卷了他的舌頭吮吸攪動,力度噬人。
有那麽一刻胤禩覺得皇帝是想要咬死自己,而他也的确想要咬斷胤禛的舌頭讓他無顏立足朝堂向天下百官解釋——堂堂雍正帝竟然是逼迫親弟時被咬斷了舌頭,光是想想便能滑天下之大稽!
可惜他不能……莫說他顧慮尚存無法想象一口咬下血染養心殿的後果,單是胤禛掐住他雙頰的力道就讓他幾乎無法吞咽。
一息之後某人餍足起身,以下巴指着角桌上的藥罐:“八弟是自己喝或是還想朕服侍你?”
胤禩嘴唇發麻,手腳不可自制輕輕痙攣抽搐。皇帝看他面色發紫,才想起只顧着壓制這人,倒忘了他先前就被自己掐得只剩半條命。
一時難得心軟,他不嫌棄老八渾身濕汗前襟污漬橫流,親自屈尊将人拉起來靠在自己肩上,又将藥罐子整灌端至他嘴邊,慈悲為懷勸道:“朕不想真要你命,你從小就喜歡忤逆皇阿瑪,對朕也是陽奉陰違從不尊重,應過的事兒轉天就忘,竟忙着挑唆老九老十老十四為你出頭,難怪皇阿瑪容不下你。”
低頭看那人病怏怏的青白臉色又覺得他可憐,胤禛語重心長起來:“這次的事情怨不得人,你自個人這……身子誰能知道?只怕真說出去了也沒人能信,不過這也好,省得麻煩。大臣至多以為朕又罰你罰病了,這幾日你別回府了,就在這裏養着,朕就說打發你去園子辦差了,替你擔了這個苛待臣工的名聲。”
皇帝的一腔柔情蜜意沒能得到半個回應,頓時氣苦。他自小對誰如此和顏悅色過?侍奉太後湯藥至多是冷嘲熱諷叫他放一邊兒擱着放涼了再熱,小時候哄老十三吃藥也只需拉下臉來——誰都不像老八這樣油鹽不進的?!
皇帝懶得廢話,再含一口藥湯就要再接再厲,卻聽得耳邊這人冷聲低哼:“放下,你走了我自己喝。”
一時不查辛辣嗆鼻的藥滑入喉嚨,皇帝咳嗽兩聲,埋怨老八不識時務不懂進退,連敬語尊稱都不用了。只是方才連喂幾口都不覺藥水苦澀辛辣,莫非是冷了變了味兒?皇帝摸了摸溫熱的藥罐,放在一旁打算讓人換了熱的重新端上來。
老八難得不吵不扭打不說風涼話,病歪歪地仍人拿捏像換了個人,皇帝卻從這無可奈何中難得讀出了些順從相親的意味,他從側面擁着弟弟,目光在他迅白的臉上暗紅的唇上流連過去,氣氛難得不再劍拔弩張。
“幾個兄弟裏面,就你長的最不像皇阿瑪。”皇帝其實想說就你最像額娘,哪裏像朕一樣像個漢子。但腦中一想到老八那張臉上安上細長小眼睛并一方滿是胡須的腮幫子,剛剛按下去的酸意再次湧上。
胤禩扯扯嘴角:“原來皇上是對先帝的妃嫔有了不倫迤念。”
皇帝憤然而起,差點将懷裏的人帶落地上:“朕待你如何,你竟然口吐無此污蔑低俗之言?”
胤禩摔倒榻上,連眉毛也懶得皺,直愣愣盯着皇帝怒氣暴漲的臉冷哼道:“皇上與臣早已相看兩厭,若非對臣母妃心存迤念,何必對這臣這張臉感懷神傷?”
皇帝氣得渾身顫抖,他一番好意難得善心居然被老八曲解至此。他心中明白老八又在激怒他,想要讓他狂怒之下失手殺弟,得個速死善後——他怎能另他如願?
胤禩卻不等他平息怒火,再接再厲:“或許是臣誤會了皇上,十三弟肖似昔日敏妃娘娘,臣聽聞皇上在潛邸時時常留宿十三弟,總不會是睹物思人?”他真想死,死前也不能讓老四好過,他要讓老四今後日日面對老十三也覺得膈應。
皇帝果然暴怒失控,一把捉起胤禩拎在半空晃悠:“你實在不該拿十三來說事,你哪裏比得上他?他為朕身陷囹圄蹉跎歲月,還要拜你所賜!你額娘以色侍君能晉妃位全賴安分守己,輪到你了卻處處搬弄是非拿十三做筏子,若是你再犯一次,朕饒不了你!”
胤禩猛烈咳嗽在旁人耳朵裏聽來不過是急促喘息,他将皇帝目眦盡裂的模樣看在眼裏心中格外暢快,他在某種程度上忽然能夠理解皇帝極近侮辱的做法——看畢生敵手毫無掙脫陷入苦痛果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皇帝好歹記得老八如今就是個定窯燒出來的青白釉瓷器,胎太薄一碰就脆成幾塊,他強壓怒火雙手勒住胤禩,嘴唇湊過去:“八弟何必不肯用藥難為奴才,最後還不得朕勞心勞力?朕公務繁忙腳不沾地也沒功夫來回奔波,讓你逮着機會死在養心殿裏還得移宮,不如讓朕一并喂了。”
……
劉聲芳再次進去的時候,看見廉親王緊閉雙目仰面躺在榻上生死不明,前襟頸側的亵衣上全是棕黑藥汁浸染的痕跡,脖子露在外面的地方紫黑的掐痕已經微微隆起,觸目驚心——怎麽看怎麽覺得皇上像是秘密傳他進來毀屍滅跡捏造脈案。
不過皇帝說出的話卻是截然不同的意思:“這幾日你就留在此處,廉親王不肯用藥只管報與朕知曉。”皇帝的話讓劉聲芳幾乎感激涕零,他一家老小的命都保住了!只要廉親王不死,他便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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