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不死何為
昏迷不醒的人剛開始并不掙紮,随着手指漸漸收緊,他發出短促而費力的呼吸聲,并且微微掙動起來。
皇帝一瞬不瞬盯着政敵的臉孔,害怕他會忽然轉醒再度生出變故,手下力度随着這人掙紮力道而起伏。終于,胤禩雙手脫力垂下,似乎已經耗盡力氣,只有微微翕動的嘴唇是他在人間尚有不甘仍然踯躅不肯離去的最後證明。
胤禛松一口氣,心裏不可避免湧起遺憾,畢生敵人居然走得如此悄無聲息,當真諷刺。他低頭看見他微微張開的嘴裏,起伏的暗紅色舌頭,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個荒謬絕倫的念頭來:不知道老八嘗起來是什麽滋味?那日他失控時淺嘗辄止不曾深想,眼下不正是一探究竟的時候?
皇帝歷來心随意動,想到什麽就會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結果。既然已經起了意,他幾乎沒有猶豫地伏下身子,将唇貼在胤禩微微開啓的唇上。
很涼、不柔軟,剛剛接觸時并不似後宮女子般香甜可口。皇帝略嫌不滿,探出舌尖潤濕幹裂處,再細細嘗來,居然能品出陳年普洱淡苦微澀的醇香回甘。那幹澀的嘴唇在厮磨研轉間浸潤得濕了,軟了,竟也帶出雲南貢茶的清甜軟糯的觸感。
皇帝正覺有趣,還要再細細探尋,原本安靜昏睡的人忽然又有了動作,不再一動不動任他任他為所欲為,開始用力掙動。
胤禛退開幾許,果然在那人炙熱噴火的憤怒雙眸中看見自己清澈的影子,他松開手,看他泛青的臉孔重新染上血色。既然醒了,他不介意讓他多活一個時辰。
胤禩用了足足一息的時間才漸漸喘勻了,他嘴角挂起冷厲譏諷的笑容,開口道:“皇上這是要先辱後殺,不打算給臣一個痛快了?”
胤禛眯起眼睛,殺意怒意交替往複:“你果然早就醒了,或是根本不曾失去意識。你不肯睜眼,是想逼着朕擔上屠弟的名聲?”
胤禩冷笑不減,他自聽見劉聲芳的話便知道自己今日定會命赴黃泉。以胤禛的心性,死是一定的,多半是毒酒一杯,畢竟白绫也會在屍體上留下痕跡,難以瞞過太醫院的眼睛。胤禛親下殺手自是更好,這條命隕在奴才手中也是個死,能讓老四親手取走,也算死得其所——老四素信鬼神,他嘴上不說,親手徒弟的罪業多上也能讓他心中不安,九弟或許會因這機緣而偷得一線生機。他死了,府中妻兒也自能安矣。弘旺爵位多半不保,這對他并不是件壞事。
原本一切都順着局勢發展,但皇帝卻在最後一刻停住動作,轉而再行輕薄之事,且越演越烈。他本是将死之人,實在不必再忍。
皇帝等不來這人反唇相譏,方才那一句諷刺出口之後,他便閉目不言,只在眉梢眼角勾出譏諷的弧度。老八的确懂得如何激怒朕!連人之将死也要陰朕一把!皇帝強壓下心頭怒意,他木目光落在胤禩已經初現瘀痕的脖子上,一笑:“老八,你想讓朕背負惡名,也要看你配不配?你既然已經聽見劉聲芳的話,難道還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怪物?”
胤禩身子不可抑制地抖動起來,似乎極力隐忍但終于難以負荷。
皇帝忽略了胤禩重新慘白發青的臉,他以為老八終于羞愧自省無顏面對天地,他再次審度面前宿敵的臉孔身體。初聞玄機時那惡心反胃的酸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疑惑不解——他與老八交纏數回,從未想過這人居然算得上半個‘妹妹’,又想到面前這人腹中還……皇帝目光順着思路一直滑到胤禩層層官府掩映下的腹部,微微發怔。
這裏面……會是個什麽東西?
皇帝鬼使神差伸出手掌覆上胤禩腹部,手下衣衫盡濕,微微起伏的輪廓讓他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
閉目不言的廉親王雙目陡然睜開,一把拍開皇帝的手,翻身滾落榻邊,咬牙道:“四哥不想動手,別怪弟弟沒給你這個機會。”
皇帝眉峰緊皺,方才被老八身體擋住他沒看見,他到了這個時候才看見偏殿榻上被褥下全是鮮血,順着他滾落的地方一直祥福花紋的地攤上氤成一灘血漬。
胤禩蜷縮在地上急促喘息,他早已沒有力氣能給自己一個痛快。老四太狠了,到了這個時候可以袖手旁觀冷眼看着他疼死。
胤禩一貫了解胤禛,但這一次誤會皇帝了。胤禛只是第一次如此直觀的意識到老八的腹中,竟然真的懷有孽胎。風雨數十年能與自己抗衡不敗的人,居然此刻像個婦人一般蜷縮一團,毫無還手之力。他以為胤禩該死,也必須死,但卻不是眼下這般……皇帝冷眼看着他在地上喘息的胤禩,終于開口喚道:“劉聲芳,滾進來。”
劉聲芳連滾帶爬地搶入內殿,并不敢擡頭,低頭叩首:“臣在。”
皇帝一指胤禩:“你去看看廉親王。”
劉聲芳無法體察聖意,只能惴惴上前翻看診脈,很快回禀道:“皇上,王爺他……怕是小産了。”他實在難以出口,男人小産說來連自己也覺光怪陸離,眼前金花亂飛。
皇帝目光落回蜷縮一團的人身上,心中翻騰攪動:孽胎沒了?他與老八兄弟相奸的罪證消匿無蹤,那麽老八不必死了?留他一條命在,先前布局得保,宗室不會為了他出頭,實在利大于弊。
皇帝在整晚的驚乍起伏中,總算琢磨出一個不必再辦一個親王喪事耗費國庫的借口。他懶得理會劉聲芳行将就木的臉色,擡腳往外走,路過劉聲芳時冷聲道:“廉親王不過是在跪暈了——你連這都醫不好,也不必活了。”他沒有興趣繼續呆在這裏,又不是他的女人替他生阿哥。先皇升太廟之日見紅染血已是不吉,能讓老八活,已經是天大的恩典。
……
皇帝離去之後,劉聲芳爬到廉親王身邊,抖着聲音道:“王爺恕臣無禮。”說完就要以手探腹摸過去。
疼得牙齒打顫的人忽然暴怒揮開老太醫的手,咬牙道:“滾開。”他為什麽要尊着老四的意思活下去,留下一條殘身賤命來再次承受羞辱與連番打壓?不如一死幹淨。老四不肯動手,難道他就不能死了?
劉聲芳左右為難,他不敢再向皇帝請示,但看二人行狀,皇帝與王爺之間非但無情只有餘恨。于是用泯滅了的良心拼死進了一言:“王爺不畏死,如何甘願死時腹中尚有宿業未消?”他真也不想活了,連這樣辱罵主子的話也敢說。
誰知此話一出,原本抗拒求死的人卻如醍醐灌頂一般笑了,在他失血慘白的臉上揚起一抹安撫人心的笑:“一語驚醒,是我糊塗了。劉太醫也是身不由己,你只管用藥吧。”他說得對,他死後若是身懷孽胎葬入皇陵,又有何種面目再見額娘與祖宗?
……
皇帝出了偏殿,卻沒回養心殿,愣愣立在天井裏玉蘭樹下發愣。方才一場,就像幼時所讀怪誕晦澀的山海經。昔日神話也有黃帝二世孫鯀死後剖開腹部生出大禹,但那畢竟是年代久遠的怪談傳說罷了,在傳說裏,女娲尚能補天,伏羲也長着蛇身,如何能信?
可是老八他……偏殿裏面毫無動靜,皇帝心浮氣躁起來。他不可避免地去想,若是這個孽胎生出來,會是什麽東西?毫無疑問鯀死于一場權力的角逐,鯀治水九年未成,被殛於羽山不過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罷了,就像給老八加上一條‘結黨營私、遇事播弄”再殺了他一個樣。可問題是……一個能産子的老八,會不會生出另一個夏禹來?
就在他思緒亂飛就要無可救藥的時候,劉聲芳自內殿出來奏報:“皇上,臣已為廉親王施針,用了藥,只等……只等胎兒自行出來。”他說得冷汗又下來了。
皇帝無言,他覺得今日已經在老八身上浪費了太多時間。他子嗣單薄,五月間年氏才死了一個阿哥,老八腹中雖是孽緣,但終究不想親見她化作一灘血水,不如不見。皇帝甩手離去,背影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
就在皇帝以為,這個晚上已經壞到極致的時候,劉聲芳再次求見,打斷了他難得的悲風傷月。
聽罷心腹太醫回複,皇帝雖然很想說一句‘任他去死’,但終究暴躁起身披衣,連蘇培盛與劉聲芳疊聲而出‘血房不祥,皇上三思’的勸阻也不做理會,橫沖直撞再度邁入血色浸染的耳房。
胤禩的朝服已經褪下,迅白的亵衣濕透了又幹了一半,皺皺巴巴貼在身上,房中血腥味比先前更濃更重,令人不适。
素來潔癖的皇帝居然不顧榻上狼藉,一步上前揪住廉親王前襟将人提起,大聲喝罵:“你要作死給誰看?想死也該問問朕允不允!”
劉聲芳震驚止步,與一同愣住僵硬不動的蘇大總管對視一眼,他們都在對方眼裏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某種可能——皇上您好歹等奴才們都退下了再向八爺表白心跡!現在假裝沒聽見沒跟着進殿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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