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它山之石

胤禩目光落在她耳畔熠熠生輝的明月珰上,‘此生獨寵不妾’的誓言曾經只是新婚時的權宜之計,誰知數十年匆匆過去,她卻說一輩子值了。胤禩眼眶發熱,輕聲問:“你說。”

“昔日你怕先帝提防安王一脈不肯讓我生養,事到如今你可後悔?”

胤禩當真無言以對,那些年虛虛實實的謊言連他自己也分辨不清幾分真幾分假。他怕毓秀養育阿哥,讓皇帝因安親王一系的勢力對他更加提防忌憚只是其一,更多的是不滿毓秀把持王府提防丈夫像是防一只偷腥的貓,讓他在兄弟中失盡顏面,才諸多借口不肯與她同房。他鐘愛的女子向來都像良妃一板溫婉娴靜,毓秀對他而言是盟友多過妻子。

毓秀體貼不再追問,紅唇微微撅起,神态帶着從未有過的嬌憨羞怯:“我一直想要一個孩子,今生若能做一回額娘,再無遺憾。”她私下在丈夫面前從來自稱為‘我’,不用‘妾身’謙語,以示從不自輕之意。

胤禩幾乎狼狽地無法面對相濡以沫的發妻。毓秀知道的事情僅限于皇帝逼迫淩虐的部分,而太廟那一夜石破天驚的秘密他半個字也不曾吐露,畢竟那太過荒誕而詭異。‘你相伴經年的丈夫其實是個怪物亦能懷胎生子’這樣的話,胤禩說不出口。

“我只求你這一次,這次過後,再不開口。”女人難得一見的羞怯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她應有的決然果斷。即便是面對丈夫,一個病弱纏綿的人,也無需低頭看他眼色行事。她只說她想說的話,做想做的事,死而無悔。

胤禩沒有選擇。

他曾經以為自己有過選擇,但自從他那一年腼腆地向聖祖皇帝求娶郭絡羅氏家的嫡女之後,他就注定要辜負這個女人。

但這一次他想放手一搏,讓妻子保全她僅有的體面。這本是人倫之樂,如今卻成了荊棘從生的灌木上結出的無花之果,苦澀無味。

“等爺病好了,必定日日椒房專寵,遂了你的心意。”胤禩緊緊擁抱妻子,漸漸歸于平靜。

“我不信,除非爺封了書房。”八福晉向來嘴上不饒人,對于丈夫的妥協自然要得寸進尺。男人細弱擎長的身體與女子柔軟玲珑的身姿貼合在一起,矜貴而高華,但遠遠看去,卻像是絕壁苦藤上開出的兩朵無妄之花,在風雨中飄搖不定。

……

隆冬到來之前,皇帝與廉親王相繼病倒,太醫院巡診之後都說是風寒所致。怡親王入冬之後時常因為鶴膝風發作而告病,但他身為皇帝股肱心腹,亦要拖着病弱的身體入宮侍疾。一同侍疾的王爺貝勒中,除了怡親王時常得留宿外殿的恩寵,最得皇帝和顏悅色的當屬十七阿哥允禮。

隆科多在這點上看得倒是清楚,皇上不放心怡親王一家獨大,想要擡舉一個兄弟分寵分權。廉親王怕是不中用了,這大半年裏也不知被皇帝用了什麽法子折騰得不似人形。他倒是看不出來一直悶不吭聲的十七爺有這本事,也不知他是什麽時候投靠的皇帝。

這些王爺間的皇權分配他從來不放在心上,隆科多以皇帝舅舅的身份超然朝堂,只把靠着女人裙帶上位的年家老二緊緊盯着。兩個人都是皇帝的舅舅,可我是真正牌舅舅,你是小妾的舅子,我大你小論資排輩,就算你是新寵也當知情識趣。

皇帝病中仍不能安心休養,坐卧病榻還要披着衣裳帶着眼鏡熬夜看折子,勞心勞力舌頭尖上都起了銅錢大的瘍,疼得連水都喝不下。他想起害他受涼的人如今卻好吃好喝悠閑自得躺在府裏借病享福,更是食不下咽氣得幾乎吐血。

想要膈應老八,但卻不能再擡舉老十三,不提老十三連日告病什麽政績也拿不出來,辦差都是連捎帶打看他眼色行事,只說老八在他耳邊翻來翻去含沙射影說他與老十三有私,他近來幾日都沒法睜眼瞧允祥的臉。看見老十三一臉憂心恨不得以身相替的模樣,腦中不由自主将耳鬓厮磨中老八的臉換成老十三的臉孔——于是他快吐了。

老八可惡!無中生有,人不在了也要禍害朕!夜裏睡不着,皇帝翻來覆去想老八如是說的意圖。離間君臣?老八你也太小瞧朕了,朕豈是聽你簡單幾句枕頭風就耳根子發軟的周幽王?

或許老八是吃醋了?皇帝翻個身,繼續想。他越想越覺着事實就是如此簡單。每回恩愛前後,老八都拿酸溜溜醋兮兮的語氣提前十三,不是争寵是什麽?皇帝眯着眼睛心中越發舒暢,難得睡了一夜好夢。

第二日醒來身輕腦明,不像前幾日一團漿糊般難受。皇帝想起昨夜的結論,暗道老八想不到你還有這個心思。但他很快又推翻前論,就算他自視再高,也不可能忘記他與老八之間的敵對,他們可不是魚水一體、相映成歡的鴛鴦。老八心思歹毒,侍寝不情不願總是借故激将想要開溜,面上不顯只怕恨不得朕立時病重歸天。

皇帝想想頭又疼了,攤開折子親筆寫下上谕。一道是發給和碩怡親王,命他領工部為皇帝選址建陵;二是下旨封十七貝勒為多羅果郡王,管理藩院事,谕稱:景陵辦理修飾甚好,十七阿哥、孫渣齊、薩爾那甚屬盡心,敬謹效力。

第一道上谕意料之中,皇帝再一次向朝臣表白怡親王的超然地位,身前死後大事唯有怡親王能堪大任;第二道聖旨卻帶着令人琢磨的味道,新上任的果郡王前程似錦,自衆多兄弟中脫穎而出,也不知是踩了誰的肩膀入了皇帝的眼。

群臣還在觀望,性急恨不得天下都明白他心意的皇帝在不到果郡王正式受封不到二十日的時候,再下恩旨,署果郡王右翼前鋒統領,隸屬前鋒營。氣氛微妙了起來,自皇帝登基、年羹堯遠赴西寧之後,京城布防只掌握在兩個人:怡親王與隆科多。事實上隆科多的權力幾乎被牽制幹淨,京畿大營都握在皇帝與怡親王手中。如今這一道旨意,卻是将一部分布控兵權轉給了果郡王,只怕這位十七爺也早是皇帝的人了(字面上,正直的)。

怡親王照例辦差,無怨無悔隔三差五前往內務府造辦處點卯,親自設計繪圖為皇帝燒制彩漆、琺琅,制作禦書房用各色器物,連皇上的生活瑣事也盡心打理,衣物燈飾、眼鏡狗舍無不過問,幾乎搶了蘇大總管飯碗。

相比之下,心中最為不平的便成了無人問津的隆科多。

皇上待他何其不公!年羹堯分寵也就罷了,好好歹歹那也是聖祖贊過的帥才,怡親王與皇帝之間的虛虛實實自是另一番君臣權宜,但果郡王是怎麽回事?旁人不清楚,他還不知道麽,十七爺早年隐隐間與八爺可是一黨,聖祖皇帝在位時年紀太小什麽差事也沒辦過,當今聖上即位之後還曾經動過讓他守陵的念頭。如今一個侍疾,就能博得皇上親口嘉獎‘居心端方,乃忠君親上、深明大義之人’?這居心端方的考語也太容易了吧?

自诩托孤首輔大臣的隆科多無法淡定以對,他從來就是沽名釣譽之人。聖祖殡天時,手握傳位遺诏,将大清朝最可能作為嗣皇帝的兩位皇子玩弄鼓掌之中的得意感覺尚未褪盡,可想而知他對皇帝‘狡兔未死,便迫不及待烹狗’如何怨怼。

就在這個時候,隆科多收到一紙請柬,是裕親王府上添了個小阿哥,請他過府聽戲。

若是平素隆科多至多笑笑就将請柬扔炭盆裏去了。裕親王早被打上了附逆八王一黨的标簽,奪爵殒命是遲早的事,他可不會拎不清往前面湊。但今時不同,皇帝連番谕上,怡親王附上的名字,連名不見經傳的劉世明、查郎阿這些從未聽過的人都委以重任,年羹堯舉薦的親信更是不問過往直接升遷,反倒是他推出的門下無一獲準。再加上十七爺平步青雲将前鋒營握在手中,他越發肯定皇帝為了分化廉親王一黨,不惜血本拉攏昔日附逆之徒。

他只有兩個選擇:一是什麽都不做,坐等權利被皇帝架空;二是險中求勝,親近八王一黨,讓皇帝着急想起他還手握從龍保駕之功,他手裏握着的是事關大清基業的秘密,是舉足輕重的托孤重臣。

只是皇帝發落九貝子一系的狠戾記憶猶新,連宜太妃絲毫體面也不顧,對聖祖未亡之人兼庶母尚且如此涼薄,保不住也不會念及昔日養母撫養恩情。隆科多的心搖擺不定,随着隆冬之後的雪一樣菲菲揚揚互為博弈。

就在這個時候,皇帝在朝堂上訓斥了隆科多。起因是他彈劾年羹堯在青海戰事上毫無作為,一味守城不攻,耗費百姓血汗。這本是皇帝的意思,想借由他的手提醒遠在西寧的年羹堯不可過分,一切都是君臣之間的心領神會。

誰知怡親王上了折子給皇帝,義正言辭“軍旅之事,既已委任年羹堯,應聽其得盡專阃之道,方能迅奏膚功”。皇帝于是調轉矛頭斥責隆科多從中作梗、居心叵測。

隆科多回府之後讓人将裕親王請柬翻出,沉吟良久,還是下不了決心,喚了心腹前來:“去打聽打聽廉親王府上動靜如何?”

這一打聽才知道廉親王病沒好利索,被皇帝傳進宮裏責問體罰一個下午,晚間是被人托住胳臂一路拖出宮去,只怕又是十數日病休不能出府。裕親王的宴請自然是去不了,已經托人送去賀禮了。

隆科多忽然覺得,或許皇帝正是為了破壞這一次八王黨的密謀才選了這個時機斥責王爺。不管是與不是,廉親王不出現,與他而言都是好事。那麽他去裕親王府做客,正好可以撓到皇帝的癢處,又不至于犯了忌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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