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如切如磋

這個晚上廉親王終究沒有替皇帝松領子,反倒是皇帝親手服侍廉親王除下朝服和中衣。這樣的服侍廉親王當然不想要,但他既然已經入了內殿,與皇帝四目相顧,再多嘲諷也不過在自己身上雪上加霜罷了。

于是他就閉口緘言,沉默是金了。

偏偏皇帝看他垂頭喪氣神色晦暗,居然有心解惑:“往來政務繁忙,十七弟近日也時常被朕拘在宮中,夜宿皇城也是尋常。”

胤禩崩了半晌才将那句‘原來十七弟也是皇上麾下之臣’給壓了回去。雖然膈應老四他不介意,但也不代表他願意激怒皇帝自讨苦吃。明日宣政必然提到十弟的折子,有他在場必要時可以擋一擋。屆時一瘸一拐或是半途暈倒可不行。

廉親王對皇帝的揣測的确到位,但這一次卻誤解了皇帝難道一見的心意。當他渾身僵硬僅着亵衣站在龍床前踯躅不前,被皇帝一把撈進懷裏滾入裏側。胤禩正要揚手抵抗,卻聽見耳邊人說:“今兒朕乏得很,不為難你。”

于是胤禩更加僵硬不敢動彈。老四什麽都不做執意留他過夜目的何在?不為折辱不為打罵出氣,難道還真是與他論證飲茶,勸他多進一盞湯水,夜裏多加一床錦被?真是荒天下之大謬。等等等等,胤禩想起晚間湯水,想起老四登基之後據說再未臨幸後宮,執意未先帝守孝,難道他一語成谶,老四真的不能人道了?

整個晚上廉親王自得其樂,幻想皇帝身有各種見不得人的隐疾,一直到天色将明才精力不濟漸漸昏睡。

睡在身邊皇帝被他整晚忽而急促時而綿長輕微的呼氣聲折磨地無法安眠,好幾次想要翻身而起把人捉起來大吼一聲:“不想睡就陪朕做點兒別的!”但他終究還是想起了胤禩瘦得幾乎膈手的身子、身上未曾掉痂的傷口,也還記得劉聲芳的推測。

劉聲芳說“若想王爺保得精氣不損身子得以暫時恢複,當節制房事,靜心休養一段時間為宜。”可憐的老太醫是抱着一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心情說出這句話的,他實在無法面對皇帝的詢問:如何讓王爺盡快再度有孕?術業有專攻,皇上奴才真沒這方面的經驗啊。

……

第二日朝會,皇帝将許國桂參允俄的折子公議,并當庭斥責廉親王,谕稱老九老十老十四幾個從來都聽老八的,朕給了你機會望你能教誨幾個小的過而改之。誰知你非但不行教誨,反倒言語煽動幾個小的恣意妄為。朕對你們施澤不知感恩,曉以國法有不懂害怕。既然如此,朕也不能一味姑息,一切當秉公辦理。終于對滞留張家口不赴蒙古,并且縱奴滋擾百姓的敦郡王發下上谕:奪爵,逮還京師,圈禁府中。

廉親王跪在地上,一切最壞的猜想都成為現實。皇帝沒有任何姑息的意思,昨夜偶現的一脈溫情都是虛情假意,只為他暈頭轉向再迎頭痛擊。

皇帝也在想同樣的問題。老八不能留京城了,四九城就這麽大的地界,到處都是老八的眼線勢力。朕接下來要解決隆科多和老九他們,老八從中作梗興風作浪可不好。還是早早打發了去修園子,順便清心寡欲遠離俗物,養養性子。聽說他最近同福晉倒是黏糊得緊,就老八這樣的破敗身子還老想着女人,不知所謂。

命廉親王主持修建暢春園的上谕剛剛下來,西北傳來大捷。

胤禩身為總理大臣,聞聽奏報自是帶頭發表了一通天佑大清皇上福澤深厚的言論。他心裏也當真認為老四運氣真是頂好的,大清耗資巨大拖延經年的戰事居然就在這個時候勝了。哎,年羹堯看來的确有兩把刷子,可惜跟了老四,怕是鳥盡弓藏的日子不遠矣。

接着是安排年羹堯回京述職,西北餘賊仍未肅清,年羹堯上折子請暫緩兩個月入京。皇帝無不應允,更是下旨命各省地方大員在此之前共赴京城,谕稱:同迎大清功臣、朕之恩人。張廷玉向皇帝委婉暗示,這不是不有些過了?年羹堯平定青海有功,也是皇上任人得當,哪裏稱得上是朝廷的恩人?

亢奮的皇帝哪裏能聽得見這些。他登基之後處處政令不暢,為了保年羹堯更是下令全國陪他一起勒緊腰帶省銀子做軍饷。多少人等着看他笑話,如今西北大捷,打了這些人多麽響亮的一記耳光,難道年羹堯算不上是朕的恩人麽?

張廷玉暗示廉親王與怡親王一道上疏勸谏,胤禩又不是傻了,如何會出這個頭。怡親王第二日也病休了,一連幾日不能上朝,上疏什麽的也不了了之。

雖然沒有明着上疏直言皇上,但大臣私底下的議論皇帝還是有所耳聞。這不免讓他生出心事無人懂的憤怒來,連老十三也不懂朕的心麽?皇帝素來是個越挫越勇、衆人皆醉我獨醒的性子,在心事無人懂的情況下,待年羹堯越發黏糊,西北官員升遷調動,事事征詢年大将軍的意見,要問‘你舍不舍得’。

胤禩某日又被宣召入殿議政,議着議着自然留宿皇城。皇帝意有所指拿了一本折子遞給他,讓他閱後抒發感想,敷衍的不行,少于五百言的不行。

胤禩愁得眉頭可以夾死蚊子,這樣君臣互吐情意發嗲賣萌的折子讀起來需要極大意志方能維持面上神色不改。

折子內容再尋常不過,是江西南贛總兵缺出,朝廷拟用宋可進,年羹堯奏稱他不能勝任,請以黃起憲補授,皇帝準奏的折子。只是皇帝在朱批中寫道:“爾之真情朕實鑒之,朕亦甚想你,亦有些朝事和你商量。”

胤禩閱後面色憂郁,絞盡腦汁在腦中撰文。這折子不過兩個重點:一是皇帝對年二的言聽計從;二是皇帝對年大将軍日夜思念。

皇帝瞧他一副不甘不願的面孔,又明嘆暗諷道:“朕有亮工、大清有亮工,實乃幸事,若還能得像亮工這樣的重臣良将十數人,何愁國家不治?”

皇上你又忘了十三弟,胤禩很想提醒一句。不過他也有自知之明,這番話分明是譏諷自己只知擾亂朝綱,不知為國分憂。只是皇上,臣在先帝喪儀上為國庫省銀子被你斥責居心叵測不忠不孝,一邊緊縮國庫一邊大修園林,我大清到底是窮還是不窮啊?

廉親王在皇帝虎視眈眈逼迫之下終于吐出長篇頌文,歌頌自古罕有的明君賢臣。皇帝聽後稍具滿意,命他立即研磨默誦成稿,更是加贊一句:寫下來,不但朕心倚眷嘉獎,朕世世子孫及天下臣民當共傾心感悅。若稍有負心,便非朕之子孫也;稍有異心,便非我朝臣民也。

胤禩寫完脫力幾乎舉不起筆來,臉色慘白胃部翻湧,不免一手輕輕掩口跪下向皇帝請罪:“皇上體恤臣工,臣本當受寵若驚。只是身子不争氣,不得侍奉聖上。請皇上容臣先行退避,以免污了內殿。”

皇帝從明君賢臣共鑄鐵血江上的暢想中剛剛回神,正看見老八一臉要吐不吐搖搖欲墜的模樣,心中一怔之下繼而止不住的高高飛揚起來:老八這是有了?

行動再次先于深思,皇帝來不及喝退內侍宮女就親自屈尊上前雙手拉起廉親王,不顧體統連拉帶抱将人按在炕上。蘇培盛驚得險些跌倒,忙上前接手安置王爺。

皇帝這才回神,暗惱自己太重情義,對着老八都能如此優待,連老十三也未曾享受如此尊榮。不過他到底不想當衆表白,于是借口宣太醫,将閑雜人等都攆了出去。

劉聲芳一路趕來,一句請安的話都沒說利索便被皇帝踢去給王爺診脈。劉聲芳號完左手換右手,最後并未覺與先前結論着有何異常,至多是王爺今日脾胃違和,胃氣上湧,心神不寧罷了。

皇帝聽說王爺無礙卻是眉眼陡然下沉,怒意夾雜在霜雪中漫延開來。其實他在等待這段時間也發覺事情不是自己想的那般。劉聲芳每隔十日都要被打發去給老八過脈,前一次也不過七八日前,這段日子他可沒讓老八侍寝,如何就會突然有了?

老八你這破落戶!身子差到讓朕差點丢人現眼。皇帝心頭口不擇言,沒發覺将自己也一道兒罵了進去。這也難怪,皇帝內心裏至多只認十三為兄弟,從未将老八看做手足。在他看來,老八就是結黨亂政的魁首,是朕銳意改革的絆腳石!

攆走了劉聲芳,皇帝才覺又做了傻事。廉親王夜宿內廷,半夜急招太醫,而且是常年替老八寫脈案的那個,明日傳出去于朕的名聲大大有損。橫豎責罰親王的名聲已經背上,朕何不坐實了去?

胤禩經由一番折騰已經不想吐了,他此刻已經順着皇帝的思維往下想。老四對年羹堯的寵幸到了不顧體面的地步,恩遇之隆的确古今罕見。年羹堯的性子他可是清楚的很,絲毫不知收斂、張揚而不可一世。他必定也自認為是大清皇帝的不世功臣,這才述職,怕是能鬧出大動靜兒來。就看那時老四是先忍不了自己還是忍不了年羹堯了。

皇帝一回眼正好瞧見老八斜靠在迎枕上魂不守舍,眼角微微上飛正在出神,那雙招子裏面全是盤算。皇帝登時怒了,朕體恤你來回奔波之苦讓你宿在內殿,又替你延醫問藥幫你調理破爛身子,就是為了養肥了你來算計朕?

“批了半宿折子,膀子疼,你來替朕捏捏。”皇帝敲敲肩膀,往暖炕上一歪,大方吩咐。

胤禩環視一周,才發覺人又走光了。夜深人疲憊,他實在不想再起争論,只能無奈起身上前,手搭在皇帝肩上胡亂揉按。哎,老四還真是把他當奴才,現實侍寝、再是更衣,現在更是離譜,再來是不是貼身服侍衣食用度了?诶,也不對,十三弟不專司這一塊兒?

“你沒吃飯?讓你捏肩你當揉衣裳?再陽奉陰違就滾出去跪天井。”皇帝不耐煩不滿意不高興。

胤禩躊躇了一下,老四進來雖然時常宣召,但還算規矩,至多令他吟詩作文聽他暢想大清盛世天下太平,然後陪睡充當枕頭。相比之下罰跪可不合算,他忍了。(八爺因小失大,你會後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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