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之子于歸
皇帝下朝時聽聞皇後去過養心殿,一時在乾清宮後殿侍候的人都覺得平地刮起了三尺高的黑風,遮天蔽日。
幸而這股邪風很快就過去,歸于無痕,除了貼身服侍皇帝的幾個太監,并沒有人知道皇帝在一瞬間已經決定了皇後的生死。
之後皇帝想着,這麽多年了,那拉氏還是如此自以為是,想要控制他的後院後宮。她的手伸得太長了,當年她向齊氏的兩個兒子下手,真以為朕不知道?這麽多年的冷遇打壓還不夠令她反省自身?
若是那拉氏果真發現了什麽,還是暴斃了罷。天下初定,這個時候死個皇後也不是什麽大事,還可以借此升一升年氏的分位,安撫年羹堯。
因此皇帝步出乾清宮時已經完全恢複了他從容穩健的步履。他相信養心殿銅牆鐵壁,最多攔不住皇後一人,而縱使皇後察覺了也不會胡亂說話,要處理後續也易如反掌。
結果事實多少有些出乎意料。皇後在養心殿只招來太監宮女詢問了皇帝晚間睡得可安好,早膳進得可香。當然,這都是明面兒上大家知道的事情。皇帝的情報是說皇後當日在養心殿帶回了一個昨晚守夜的宮女,不到三刻便因為打碎一個重要物件而被罰去辛者庫。
皇帝可以肯定,養心殿裏沒有人敢在這樣短的時間裏做這樣的布置,除了一個人。難為他這種情況下還能瞞天過海耍心機。想到這裏皇帝忍不住問了一句:“王爺呢?”
德楞泰是養心殿侍衛統領,聞言立即上前回到:“王爺寅時三刻已經出宮了。”
果然是裝睡不肯侍候朕,出了事只知道玩弄手段一走了之。皇帝心頭将老八從頭到腳煎了一遍,就暫時抛開,畢竟宮裏還有一個棘手的人要解決。這次是皇後運氣好,但那拉氏已經碰觸到了她不該碰觸的地方。這種事情朕決不允許發生第二次。
那拉氏很快因為主持太後喪儀進退失儀被皇帝訓斥,再因景仁宮中太監宮女妄議主子而再度被責。五月,皇帝命人收回皇後寶冊,停用中宮簽表,至此皇後手中再無半點實權。皇後被收回冊文一事并未聲張,也算是皇帝留給皇後最後的尊榮。寶冊離宮那日,那拉氏安詳坐在窗邊,對着自幼看他長大的嬷嬷輕嘆:“皇上想讓我給那位讓路啦。”
佟嬷嬷很是不解:“皇後娘娘這是何苦?為他人做了嫁衣。”
皇後蒼然一笑,呢嘆道:“你不懂。我一日不錯,年氏上位名不正言不順。皇上要擡舉年家,難道我還有勞煩皇上親自出手麽?”世人只知皇後尊榮,卻不知她在宮中寂靜春秋,度日如年。她一心仰仗的男人心思早已不在,等他出手,只能是個皇後病重難治,悄無聲息薨逝的結局。
她不甘心又能如何,自從将一身榮辱都系于薄情寡恩的丈夫身上,她再無選擇。只是她還想最後提攜一次烏喇那拉一族,她必須活到皇子阿哥們再大些能開府的時候,現在還不能死,只能以退為進,避其鋒芒。
像是為了印證皇後這番話,鳳印與宮中實權都由永壽宮的主子掌管。年羹堯在前朝正是風頭無兩,後宮裏年氏又如鮮花着錦一般,只要是個人都能察覺出皇帝對年氏一族的拳拳愛護之心,只怕這家人日後走得路寬得讓人想都想不到啊。幸而年家是包衣,若是滿洲大姓還不再出一個鳌拜索尼來?
六月的時候,北京城已是揮汗如雨。太醫院上了一個折子,圈禁于鹹安宮的廢太子晚間貪涼冰盆放置太多,得了傷寒急症,已經出痧了。這個消息并未傳布開來,皇帝只命人‘醫治務必用心’就撩開了。他此刻全部精力都投入在推行新政上,剩餘全部時間,都用來與西北的年大将軍膩歪。
隔山差五,皇帝就會受到西北奏報,在給年羹堯的私信中,再三垂詢大将軍的肩疾腕疾,連人臣的妻子得病也要相問,下賜藥材更是次次不落。
有了君臣之間的互訴衷情,皇帝難得興致高昂步步生風,将只知添堵的老八撩在腦後。橫豎老八在圓明園督辦修建園子事物,眼不見為淨。
胤禩在六月底膝傷複發,這次劉聲芳因為廢太子的傷寒症而被留在鹹安宮,因此被遣來替王爺過脈的是太醫院醫士臣朱文英,這人專攻口齒科,做固齒白玉膏似乎一把手,但腿疾卻只稀松平常。朱文英看過王爺膝蓋膿腫之後重複了一遍脈案上的陳詞濫調,只在先前的脈案上添了兩位活血散瘀的藥,便回去複命了。
胤禩反複咀嚼着朱文英為他切脈之初面上流露出的疑惑與不确定,他努力回想着那日皇帝逼他喝下鹿血之後的事情,聯想到這大半個月來幾乎陡然轉變的膳食偏好,面上血色嗖得退了幹淨。手裏一柄骨扇墜落青石地面,折斷了一根扇骨,發出一聲脆響。
“爺?”高明驚了一跳,他何時看見主子露出這般模樣,上一回還是良妃主子娘娘殁時。這時他看見主子面上神色幾變,從震驚到憤怒,眼中露出焚天滅地的恨意,最後這些全都隐沒不見,回到一貫的冷靜從容,安和得不似一個活人。
再接着,他聽見主子開口吩咐,選一個可靠的讓你,去坊間請一個經驗老道的聖手來,不必特意避着人,只說莊子裏的仆從得了急症,讓大夫直接去莊子上。
高明跟随主子三十餘年,很快察覺事态不同尋常。他高效且妥當地按着吩咐将人引到暢春園附近的莊子裏,為了穩妥起見,還當真弄倒了一個掌事嬷嬷與兩個在廚房做事的丫頭。
暢春園周邊全是皇上恩賞給近臣宗親的各種園子莊子,尋常人哪裏會知道哪裏住着王爺哪裏住着禦史。進了莊子也不過以為是哪家大人內眷患了病,隔着簾子沉吟良久,才笑道:“恭喜這位夫人,此脈如珠走盤,是有喜啦。”
高明一張嘴張得老大也忘了阖上,顧不得奴才之道,結結巴巴喝道:“老大夫您可瞅準了,可不興胡亂說話的。”
那老大夫被人質疑當即也甩了臉子,起身就往外間走:“老夫不替不信之人探病,你信不過自去請旁人來,哪怕是請遍了全北京所有的大夫,也都是這麽個脈象。”
一直到那大夫快走出大門,高明才追出來,他此刻臉上仍是一副猶在夢裏的飄忽不定,口中連連告罪又附上豐厚診金,最後再以耳房還有兩個患病的女婢,将人引去小院。
回到內院,高明不敢去看端坐簾後的主子,只敢低聲問了句:“奴才鬥膽将人暫時引去耳房,主子看可要……”
“不必。”胤禩非常平靜,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不過。最大的怒火與恨意已經在最初有此猜測時爆發過了,如今大夫的話也只是證明了他心頭揣測。“有進自然有出,又去無返才更惹人矚目,你做得很好。”
高明欲言又止,身為奴才這個時候他的确什麽也做不了。
“你先出去。”
“爺。”
“出去。”
“嗻。”
只剩一個人的時候,胤禩的肩膀慢慢松下,往後靠,一直到背接觸到冰涼的椅背才停下來。這麽多年來,但凡有人在前從不能絲毫放松,坐着站着都要處處彰顯皇家威儀。胤禩調整了呼吸,一直到他認為自己已經足夠冷靜,可以再度思考,才将一只手覆上如今尚為幹癟的腹部。
這裏,有他屈身人下的證據。
他是罔顧人倫、逆天行事的罪證。
他腹中有的,是老四逼迫羞辱所結出的孽種畸胎。
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時這麽清楚自己是個怪胎這個事實。前一次太廟那晚,他不醒不活大受打擊,等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那個孽胎也落了,事後刻意不再去想。
然而眼下……
胤禩手指微微屈起,朝臍下用力按下去,就像要抓住那裏駐着的厲鬼。這個玩意兒還小,還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只要他微微一用勁兒,只要一碗尋常的落胎藥,這個逆天的證據就會像那一晚化為一灘血水腐肉。
他不想看到老四臉上流露出得逞的笑。
他不蠢,聯系前後很快就能發覺自己疏忽的東西。
春節過後,皇帝幾次宣召他入宮侍奉,都沒再灌他喝下紅花湯,卻時常逼他在進膳時用鹧鸪湯鹌鹑羹。再想到劉聲芳的為難神色,皇帝時而在他腰腹游移不定的眼光,以及那一晚他險些嘔吐時皇帝過分突兀的對應——這一切居然都被他忽略了去!
而這一切,原本不該發生。
每回從內宮回府,他都不忘讓高明準備麝香湯。只是鹿血那次,他因為皇後突襲養心殿而心聲旁骛。出宮後不敢回府直接出城去了圓明園督辦處,再來便是雜事纏身,但有精力也都關注張家口事物,未有旁骛。
胤禩從下午一直坐到掌燈時分,門外響起高明試探的聲音:“爺,晚膳時間已經過了,可要讓奴才熱一熱?”
出乎意料的,屋裏的人平靜吩咐:“傳罷。”
高明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忙補了一句:“今兒廚房備了清心潤肺粥,是福晉傳話囑咐奴才的,說這個時節用最好不過。爺可要進一碗?”
屋裏人果真又道:“既是福晉心意,自然要進的。你這奴才今日倒是話多得很。”聲音絲毫不顯頹唐憤恨。
高明一頭霧水,然亦不敢多問。試探主子的事情一次就足以被打殺變賣,他雖衷心一片,但到底只是個奴才。
屋裏,胤禩周身隐于暗處,手指仍輕覆在腹上,目中晦暗如澀。
孩子,好好用一頓膳,阿瑪一會兒親手送你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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