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7-8

(七)

H市一年四季人滿為患。

天氣好得令人想吐,早上的電話餘威尚在,既然地主說去拜拜,那便去拜拜好了。

807上常年素面朝天的葉修被後座的小年輕認出來,盡管葉修低調低調地不住提醒,小年輕還是跟打了雞血的猴子一樣吱吱了一路,引得周圍拿着香燭的阿姨奶奶不停側目。得知大神要去靈隐寺,附中就得下車的小年輕趕緊掏手機求合照。

“……”藍河苦啊!他聽不懂啊!小年輕特高興地把手機杵過來,嘴裏連珠炮似的說了一串,藍河除了猜到肯定是要照相之外,兩眼一抹黑,可把葉修樂壞了。

“請你把脖子和衣服領子都拍進去呢阿哥。”

“哦……好。”藍河有點不好意思,小年輕也有點不好意思,807上外地游客不少,自己一高興全蹦方言了,不過這人葉神好像很熟的樣子啊?戰隊的?

藍河坐在裏座,要按要求拍,貼在窗上距離都不夠,“我站一下。”

結果空間夠了角度又很奇怪,糾結着被人拜托的糾結要求,藍河正鼓搗,車一個急剎,小年輕的左臉整個磕在椅背上,疼得他嗷地叫喚。藍河前座的奶奶幸好因為慣性也在向前傾,不然就要被藍河的背磕到了。葉修之前一直紮實的陷在座位裏,又側身,受到的影響沒別人大,立馬眼疾手快地捉到了藍河揮在空中的手幫他穩住。

發動機熄火,司機打開邊窗往外喊着什麽,前排的阿姨跟司機同仇敵忾地數落,全車人注意力都集中于只在公交車的擋風玻璃上露出的黑色小車一角。

——除了小年輕,他看着眼前的手冷靜地想我真傻,真的。

當然熄火也就一會會兒的事,藍河趁車剛發動還不太晃的時機拍了兩張,可惜照片裏手機的主人都幸福地——姑且看作幸福吧——閉着眼,藍河一陣尴尬道歉說艾瑪我這搶拍小能手,小年輕趕緊說沒事沒事,我就要這個效果,謝謝謝謝。

一天之中的小插曲,誰也沒當回事。過了附中站,車走走停停,感覺沒一會就到達終點。

藍河第一次來玩還是冬天,草木蔥郁的靈隐寺這回才算見到。藍河家那邊挺信佛,兩人說着心誠則靈一路拜上去,到後來宅男體質發作,總想找地兒喘口氣,忍不住互相鄙視了一番。

“施主,你們也該弄個體能中心了施主。”

“阿彌陀佛,咱倆有房間就夠了,另外的我找老板娘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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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敢不敢有個正形啊!擡頭三尺有神明懂不懂!”

“哥就進大門之前抽了根煙,還要怎樣?”

藍河整個人都WTF了,而葉修覺得玩藍河真有意思。

“走着走着。”葉修拍拍藍河領着人繼續往深處走,“找高人去。”

幽靜清涼的林間道拐彎抹角,經過了好幾排禪房,間或有黃色僧衣的僧人路過,待到越走越深連僧人也看不見了,葉修終于在兩間草廬前停下,環境原始古樸得讓藍河穿越感極其強烈。

葉修站着,不一會兒草廬裏出來三個姑娘,表情很精彩,領她們出來的小厮向葉修和藍河行了禮,請他們往屋裏走。

屋子裏有些暗,檀香繞梁,無人多話,襯得角落裏的佛教音樂更靜穆了。

藍河能辨認出屋子裏其實人還不少,領路的小厮,添香油的僧人,盤坐案後的垂須老者和祀奉他的正默默誦經的年輕人,再邊角些的地方,還赫然有個喇嘛打扮的正在修行打坐。

藍河被葉修徑直拉到老人面前坐下。

“施主問什麽。”

“他的簽,問姻緣。”

藍河超想剁了葉修,明明是葉修堅持要他求,這下倒真成他的簽了。

第六十九簽,庚壬,孫龐鬥智,下下,舍舟遵路總相宜,慎勿嬉游逐貴兒,一夜樽前兄與弟,明朝仇敵又相随。老和尚念了簽文,把簽紙放在案上,指腹抹平。藍河被看得渾身不自在。

“施主認為,仇敵是何意?”

“呃……有仇恨的敵人?”。

“呵呵,施主話裏有問題,沒有仇恨又怎麽會是敵人?”

藍河在腦內狠狠地捂了心口,大師我哲學體育老師教的你跟我說這個?!

“世間沒有無端的仇恨,人産生了敵意,因此生了仇恨。”

藍河雲裏霧裏,只得點頭。

“他人的心意本無法掌控,便不須去管;人人生而平等,貴賤之分皆是凡心作祟,亦無須自擾。此簽,施主若不是真心于眼前緣分,不如早些放手,若是真心,踏實前行便是。這位施主,你覺得呢?”老和尚目光一轉,落在了葉修身上。

“心誠則靈。”葉修臉上一如既往地挂着懶散的笑。

重見天光,藍河深深地呼吸了幾口不帶香的新鮮空氣,縱使早已被網吧環境鍛煉得刀槍不入,熏久了還是有蚊子見了蚊香的效果。

“啧啧,大師就是大師,解出來的跟我們猜的完全不是一個意思。”

兩人默默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又把今天提到最多的四個字拎出來互相提醒了幾遍。藍河心情不錯,沒出山門就提議說下午順路去湖邊吧,地主邊拍褲袋找打火機邊應聲說好。

“那能請葉神解釋解釋我們大熱天跑這一趟求什麽?”

“表決心啊。”葉修即答,“順便求求忙的時候你別來電話。”

……那我調靜音?藍河心裏咕嘟咕嘟冒了幾個泡泡,不說話了。

那天葉秋在□□簽名裏點了根蠟燭——都是後話。

悠閑的時光過起來比搶BOSS慢得多,兩人去外婆家吃了醋魚,去DQ吃了冷飲,直到他們在沿湖走道的長椅上坐下,一天中最熱的時段才過去。期間被粉絲認出來四次,求合照五次,其中一次是藍溪閣的新區會員猜到了藍河的身份于是歡天喜地抛棄了葉修。

……累不愛。

兩人靠在長椅上都是一張不怎麽舒坦的臉。

“你都退兩年了大神光環怎麽還不散?”

“咳,沒辦法,太陽自己就會發光發熱,你總不能怪他。”

藍河踹了太陽一腳。

(八)

并不是一個好的游湖時間,行人一撮一撮也多是要找陰涼處休憩,遠遠見着這邊椅子被人占了也就不過來了,難得清靜。

湖裏刮來的風,一會兒熱,一會兒急涼,讓人微妙地覺得有點爽。

“看久了怎麽有些像千波湖?”藍河忽然問,掏出手機取景。

葉修把最後一個煙蒂塞進煙盒,随口答道:“可能有取材吧,幾大內陸湖,拼多少個千波湖都夠了。”

沒得到回音。

藍河正盯着水面發呆,輕柔的劉海随風飛起來一縷,左右搖擺。睫毛直直的,葉修一直覺得直直的睫毛很好看,草食動物的眼睛,墨黑墨黑的也很好看,側臉也……哎總之就是很好看,葉修滿意地抱着手臂枕在椅子靠背上像灘泥,藍河低頭把才拍的照片發上微博,關于千波湖的問題也寫上去。

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從樹上蹿下來,沿着長椅背脊,飛速踩過阻擋了前進道路的葉修的腦袋,直奔藍河後頸,葉修被掃了一臉毛。

“我擦什麽玩意兒?!”脖子後面突然撲上來一個熱乎乎的東西,藍河上半身都僵硬了。

不料等葉修看清楚卻是先拿了藍河的手機,“哎喲你上輩子是棵松樹把?別動別動。”

好幾聲快門響,葉修舉着手機給藍河看連拍,一只松鼠用它的小短手扒在他脖子後面抖尾巴,小眼睛晶亮晶亮地看着鏡頭。藍河也笑起來,慢慢放松緊繃的身體。

“不知道是不是冬天那只,松鼠的報恩有木有。”葉修看藍河小心翼翼地伸了兩根手指到脖子邊,那小東西通人性似的,竟伸過小爪子來抓住了,還順勢蹲到藍河肩上,只适應了一會兒,就開始攀着藍河的耳朵蹭蹭這,撓撓那,不亦樂乎。藍河癢的不行,笑得直打顫,連聲說:“肯定是肯定是,這麽自來熟。”

藍河第一次來找葉修,那年冬天不好過,連H市也頗冷,藍河要跟葉修說點什麽,支吾了半天,最後在葉修去吹個風冷靜冷靜的提議下,兩個傻逼到湖邊找到空座正好迎接早一波的散步高峰。沒有熱度的夕陽卻是相當好看,藍河做了所有游客都會幹的事,他舉起手機,然後一坨抹布一樣的褐色東西從天而降摔進他懷裏不動了,也是吓得他四肢僵硬,卻原來是只小松鼠,大尾巴抖啊抖的,爪子都蜷緊了像在痙攣。藍河都沒過腦子,扯圍巾把小東西包起來。

怎麽回事?藍河問葉修,可憐葉修那點養狗的遙遠記憶實在幫不上什麽忙,但根據自己也曾有過的大冬天凍成狗餓成狗的經驗,他趕緊到附近飲食點買了兩根甜玉米。湖邊盤踞的松鼠,因為大量專注投食二十年的游客,常年油水豐厚,個兒都長得比別處大。藍河懷裏這只比起葉修印象裏的那些,可就有點先天不足的味道了。兩個大男人實在沒有喂養過小動物,藍河抱着圍巾輕輕地不停揉搓,葉修把玉米遞到小腦袋邊,松鼠的鼻子動了動,沒吃,藍河以為距離不夠,抱着往葉修那邊湊,濕潤潤的黑眼睛竟然也偏了偏,似乎在看藍河。

“嘿,還擺譜了。”葉修把玉米收回來自己啃了一口,“你不吃我吃。”

現實世界裏如果有文字泡,不僅藍河,大概松鼠頭上也要頂一串省略號。

“你幾歲……”藍河空出一只手,黑着臉接過另一根玉米,為自己莽莽撞撞就跑來H市找葉修的決定感到萬分後悔,更何況目前事情的發展跟他過來的原意完全背道而馳,還撒丫子跑得挺歡。

左思右想,藍河只能把所有都歸咎于年紀輕腦子容易發熱……是真有點發熱,葉修啃玉米靠得太近了。藍河蹭地站起,葉修叼着玉米被吓得一愣。

“怎麽了這是,要向着夕陽奔跑了嗎?”

“這樣不對,太奇怪了!”藍河現在的造型特別詭異,一手抱着一坨圍巾,一手捏着金黃的玉米,夕陽裏從頭到腳泛着橙紅的光,像個勇士。

“你說卻邪像不像玉米棒?”

“……………………哈?”這時候不是該就我的話提出問題嗎大大!

葉修似乎想到了開心的事,“挺早了,你可能都沒注意過,卻邪最初有個矛頭,合成材料裏有地獄犬肋骨,黃燦燦的,還有流光效果,每次打架郭明宇都笑我杵了根玉米棒子。玉米棒子怎麽了,戳誰誰跪。”

藍河看着葉修,就算是大神,這種談起想當年的時候,也跟才出了競技場的小玩家沒什麽不同嘛。思路全被帶亂了,他在記憶庫裏搜了搜“卻邪”、“金色”之類的關鍵詞,一無所獲。

“別想了,十幾年前的事情,你還在玩泥巴呢。”

“你才玩泥巴……”藍河回不了有意義的嘴,悻悻地又坐下來,這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昨天過來的高鐵裏想要說的話,到現在都沒說成。

圍巾裏的小東西看着活力多了,藍河剝了兩粒玉米托在手心裏,試圖靠近。小東西拱啊拱啊,讓爪子脫離了圍巾的鉗制,刮了刮耳背,迅速捧起玉米粒一點也不客氣地全塞嘴裏,黑眼睛再一次望向藍河。

“靠成精了你。”藍河笑罵,手下沒停,“還得人伺候是吧。”

葉修不聲不響地又去買了玉米和烤腸,他們可都是沒吃飯就出來了,沒理由餓着肚子看只松鼠吃得這麽開心。小東西矜持勁兒一過,已經抱着玉米啃了大半,腮幫子鼓鼓的。

“還真挺可愛。”藍河也捧着玉米啃,“以前大學宿舍有哥們兒養烏龜,隔三差五去魚市問人要點蝦米魚苗回來喂,當時不懂他怎麽那麽起勁,現在好像能夠理解了。”

葉修看着一大一小眼瞪眼啃玉米,樂不可支,“嗯,是挺可愛。”

“幫個忙。”藍河把手機給葉修,“照它側面,咬玉米的樣子,多照幾張。”

葉修穩定的手和手速照出了連拍的效果,“這樣行吧?”

“行,謝了!”

“我接着照。”葉修把玩手機,“你之前一直要說什麽的,還想不想說了?”

太陽已經徹底落到地平線以下,湖面和天空交相輝印,僞裝成石頭的音響裏飄揚着□□古典音樂,路燈也亮了,但似乎都跟他們的角落沒關系。

藍河的心髒一下比一下跳得厲害。

“我,我是要說……”

“之前約好,你要是來了我就當你答應了。”

藍河覺得腦子熱乎乎的,但從領口灌進的風怎麽還是那麽冷呢。

“可如果你是專程過來跟我說,這樣不對,”連最後一絲屏幕的光線也從葉修臉上消失,“我就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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