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顧小文視線久久的停在窗邊坐在看書的人身上, 熟悉又陌生的,歲月不曾在其上肆意作畫的臉,讓她有種極其不真實感覺。

她無數次想過, 如果有一天,她和江容全都死了, 那麽她會不會有機會, 再回到另一個世界,和江容重新開始?

但是每一次生出這種癡心妄想的時候, 她就又會搖頭暗罵自己實在是想得太美了。

這世界上,哪有那麽好的事情,她從來都不是老天的寵兒,父母不要她, 親人厭惡她, 生意夥伴說她是條毒蛇,她一步步機關算盡地得到了一切, 到最後險些死在僅存的幾個親人的手上。

她得到了一個夢中世界,在這裏她擁有了想要的一切,親情愛情友情,一直到她老去,她還怎麽敢妄想這一切再來一遍?

老天怎麽會愛她這樣的人呢。

顧小文視線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淚水侵透了枕邊一小塊, 但是這一次她以為的夢境,卻沒有在她一次又一次模糊的視線中崩塌。

她看着窗外刺眼的陽光,看着這屋子裏面陌生的擺設, 看着始終坐在窗邊垂着頭看書的江容,顧小文終于後知後覺的激動起來。

但是就像是在夢中一樣, 她的激動,也僅僅只是呼吸變得急促,口鼻上的氧氣罩隔着,江容看得專注,甚至沒有發現她已經醒過來了。

直到房門被打開,一個西裝革履的人走進來,身影熟悉得讓顧小文再度恍惚了起來……

是白康城。

“江容,你中午吃……”

他的話音一頓,因為他和顧小文對上了視線,傻在了當場。

而江容聽到他聲音一頓,側過頭順着他的視線一看,登時從窗邊彈跳起來,手在顧小文身側不遠的一張床上一撐,直接蹦到了顧小文的床前。

“醒了!”

江容第一時間按下了護士鈴,焦急的,一個勁兒地按着,而白康城還站在那裏犯傻,直到江容抖着手抓住了顧小文的手,遲來的欣喜若狂出現在臉上,白康城才猛地轉身,朝着門外跑去,聲音大得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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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護士!醒了醒了!954床病人醒了――”

顧小文視線總算和江容正面對上,堪稱平靜的看着他為自己癫狂的蹦來蹦去,手足無措。

“你真的,你真的!”

“你真的醒了!”

“太好了!”

“太好了……”

江容的聲音從激動哽咽,“太好了……”

顧小文靜靜地看着他,慢慢把他和記憶裏面那個年輕鮮活的江容重合。

然後她隔着氧氣罩,慢慢地,對着江容露出了一個微笑。

護士和醫生們都呼啦啦的進來,兵荒馬亂地一陣檢查,伴随着江容在身邊壓抑的哭聲,顧小文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什麽時候再度睡過去,等到再醒過來,第一感覺是手似乎針刺一樣的疼。

這是麻痹的感覺,她眨了眨眼睛側過頭,看到的就是伏在床邊睡着的,緊緊抓着她手的江容。

牆上的時鐘顯示現在是夜裏四點半,黎明的前夕,而她雙側手臂上埋着針,紮着各種各樣的藥。

沒有力氣,連個手指都動不了,她能感覺出自己骨瘦嶙峋,這一次……她變成了骷髅。

顧小文睜着眼到天亮,還是不敢相信,她真的……又重新醒過來了?

在現實世界嗎。

蓄意謀殺都殺不死她,老天爺這一次真的愛了她一次嗎?

顧小文對着晨光露出了一個微笑,卻用盡全力,也無法回握住抓着她手的江容的手。

醫院裏出了個被病人津津樂道的新聞,954床的植物人醒了。

她是是五年前被送進醫院,搶救到最後确診為植物人的吉川市青年企業家。

後來在入院不到一年的時候,被爆出是被人蓄意謀殺,而□□的兇手卻因為她的一份遺囑――無論是否是親緣關系,如果她因為意外或者疾病導致殘疾或者喪失了自理能力,無償照顧她三年以上的人,才有權利獲得她的部分財産支配權。

但也僅僅是部分財産的正當支配,能動用的地方很有限,因為她有一整個團隊的職業經理人在監管着她的公司,所有重大決策在她這個唯一決策人無法決策的情況下,由所有經理人投票決定。

而因為她的聯合企業為吉川市近八萬人提供就業,政府對她的事情也十分的重視,遺囑中表明,一旦她因意外和疾病身亡,包括她法律上的配偶,也只能拿到一小部分錢,剩下全部財産将會捐贈給各個福利機構。

因此那些企圖謀奪她財産的人,不光一分錢都沒有得到,還因為活躍在各個機構甚至是她公司的經理人視線下,再加上有人豁出命得到了一份錄音,這些人在她成為植物人的第一年,就已經锒铛入獄。

而這些親屬進入了監獄之後,無償照顧她,為她的案子找到關鍵證據的一對兒兄弟,在三年後拿到了她的部分遺産繼承權。

其中發生過無數次的風波,過于龐大的財産就算切割成多份,也足以讓很多人眼熱,想要她真的死。

但是有人二十四小時的輪番看守在她的病房之中,暗中也有之前顧小文的助理兼遺囑見證人在保護着她的安全。

因此五年的時間,她的企業不光沒有因為失去她這個決策者而走下坡路,甚至市值比五年前翻了整整兩倍。

她是名副其實睡在活體金山上的睡美人,報道她蘇醒這個新聞的标題,就是這個,轟動吉川市。

而這個在“王子”日夜守護之下終于清醒過來的睡美人,正在病房裏面,半靠着枕頭,喝米糊。

已經醒過來一個多月了,但她現在還是不能靠着自己坐住,甚至就連食物,也都是這樣的糊糊。

但是她真的很滿足,整個人平和得很,卻不是那種暮氣沉沉的死氣,她的雙眼明亮美麗得像是糅雜了一整條星河。

她看着江容,慢慢的張嘴,把米粥喝下去。

每一口,江容就會拿手絹給她擦嘴,然後再喂下一口。

顧小文半靠着,視線始終在他的身上,仿佛怎麽都看不夠。

檢查結果顯示她全身的身體機能雖然因為植物人這五年,有了不同程度的退化,但是幸運的是沒有任何的壞死。

這要歸功于她盡職盡責的“護工”,五年來不斷的給她按揉身上每一塊肌肉,活動她的全部四肢,跟她說話,給她講故事,比儀器還要盡職盡責的監控着她的生命體征。

也讓她能夠完完整整地,在另一個世界活了一輩子。

她看着江容,他乍一看和另一個世界的江容,有很多細微的地方不一樣。

另一個世界的江容,一切都是很美好的,雖然身上有一些小時候的傷疤,但确确實實是個嬌生慣養的美人兒。

這個世界的江容,沒有那麽精致,臉還是那張臉,但是比那個世界更有……嗯,男人味兒一點,皮膚也黑兩個度,看着更健康一些。

不過他手腕上脖子上,包括臉上,都有很多的,各種各樣的傷,顧小文不知道這些傷是來自他自己弄的,還是被傷害過。

她沒有開口問過,沒有意義,她也不想揭江容的傷疤。

“你別看了……”江容垂下頭,把顧小文喝了小半碗的米糊,一仰脖就給灌進去,然後用擦過她嘴的手絹,胡亂抹了一下嘴。

他時常受不了顧小文的視線,經常讓她不要看了,但是每一次她這麽看着自己,江容又在這種無所适從裏面,找到從沒有過的滿足和開心。

是的,開心。

在他二十幾年的人生中,開心對他來說奢侈極了。

可是這一個月以來,因為顧小文睜開眼睛,因為等待的人終于回來,似乎把他過去那麽多年的開心份兒,全都補足了。

一時間他連走路都頭重腳輕,起身把碗哐當放在桌子上。

又因為聲音太大了,他怕顧小文誤會,又趕緊緊張地看着她。

她還是用那種亮亮的眼神看着他,甚至帶上了一點促狹的笑意,讓江容更不知道怎麽辦了,他拿起碗,邊朝着門口走,邊說,“我去洗碗!”

他像個毛頭小子,一路跌跌撞撞地撞出了門,風風火火地去洗碗。

顧小文無聲地笑意擴大,嘴裏低低地用比氣聲大不了多少的聲音數數。

一。

二。

三。

四。

走廊上響起跑步聲,江容哐裏哐當地拿着還帶着水跡的碗跑回來,然後打開門看到顧小文含笑看着他,稍稍松了口氣。

而後若無其事地走到了床邊,把碗放下,手上的水在身上胡亂一擦,就到床邊,輕手輕腳地把顧小文放倒。

顧小文躺下,他卻又問,“要,上廁所嗎。”

顧小文搖了搖頭,江容點了點頭然後不知道做什麽好了,又不知道跟顧小文說什麽,就走到了窗邊,朝着外面看着。

外面沒有什麽好風景,但是他對着玻璃,看得很專注。

其實他在偷偷地,透過玻璃,看着顧小文,确切說,是看着顧小文看着他的視線。

他只有這樣的時候,才敢肆無忌憚地看着顧小文,享受着她的注視。

顧小文确實在看着江容,她早就發現了,這個世界的江容,病症似乎沒有很嚴重。

或者說,他在這個世界,看上去更像是個正常人。

這有些像另一個世界,五六十歲時候的江容。

那個時候顧小文已經和他在一起很多年了,那麽多年裏,逼着他去接觸人,去接觸社會,去練習和別人正常的溝通,甚至後來,他能夠獨自在人群裏,也表現得很淡定。

這個世界的江容,就像那個已經經過了千錘百煉,卻依舊年輕的江容,他的肢體也比另一個他協調很多,身上甚至有線條流暢的肌肉。

這樣站在窗前,身高腿長,肩膀寬厚,一丁點也不病态,伺候起人來也是一級熟練,從不弄疼她,也沒讓她難受過。

這樣的他,如果不是偶爾挽起袖子給她擦身體,或者捧着易碎品一樣給她揉捏肌肉的時候,會露出那些藏在衣服下縱橫交錯的傷疤,他完全地,就像個沉默寡言的酷哥。

沒有人會覺得他有自閉症。

病房裏很安靜,他們誰也不說話,本來顧小文昏死的時候,江容至少能放肆地在她耳邊說話,有時候還會念上一兩段随便哪本書的內容。

但顧小文醒了,江容反倒是不敢說了。

什麽也不敢說,不敢做任何多餘的事情,他怕極了。

每一天都怕極了。

他怕顧小文問他是誰,為什麽還不走,是不是貪圖她的錢。

因為他哥哥現在就在顧氏企業任職,支配着因為照顧她才得來的那部分財産。

江容怕顧小文會宣布他們是陌生人,怕他幾年前的那天晚上,聽着她親口說的那句“守着我,等我。”只是他的幻覺,是他經年分不清楚的夢境之一而已。

畢竟顧小文應該滿心戒備的,她的助理來過了,跟她說了這些年發生的全部事情,她應該對他和他哥哥的企圖有所懷疑的。

一個被親人差點害死的人,有戒心和攻擊性,都是很正常的。

但她從醒過來開始,什麽都沒有問過,沒有問他是誰,沒有問他的目的,甚至不排斥他的親近。

連他給她擦身體和按摩,她都會配合。

還有像這樣,用這樣專注的,帶着江容根本看不懂的眼神看着他。

她……到底想着什麽?

顧小文想着自己什麽時候才能完全好起來,長胖一些,恢複得像人一樣。

畢竟她現在這副德行,沒法去弄清楚很多事情。

至于她不會拒絕江容的照顧……早晚她整個人都是他的,他也是她的,他們之間,又有什麽好遮掩。

而現在,她在看着牆上的時鐘,她看着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和江容這樣借由玻璃偷窺彼此的時間快結束了。

江容要來給她按摩了。

果然四十五分鐘,江容從鏡子面前一動不動的狀态解封,走到了顧小文的面前,磕磕巴巴地說,“我給你,按,按按吧。”

江容看着顧小文的神色,生怕聽到她的拒絕,其實他不專業,雖然有專門學過,不至于弄傷她,但跟雇傭的一個定時會來的複健醫生的手法比,差勁兒很多。

但是顧小文點頭,江容整個人就飄起來,他喜歡和她親近,哪怕就只是這樣不會有任何多餘動作按揉,會累得滿頭大汗,可他會因為這樣的觸碰,開心上一整天。

于是他慢慢掀開了被子,小心翼翼地開始給顧小文按揉起來,幫她做擡腿或者翻身的動作,督促她自己發力,一遍一遍,不厭其煩。

顧小文卻很喜歡江容這樣,細致,溫柔,比起物理作用,現在心理安撫對她來說更為重要。

這樣的日子單調重複,卻也在悄悄改變着,例如顧小文的飲食開始多樣化,例如她終于長了點肉,氣色也好很多。

例如她的康複師每天都會把她折騰得大汗淋漓,痛苦到流下生理的眼淚,但是每一次理療師走了,她順勢趴在江容的懷裏,渾身顫抖地接受着江容的安撫,都讓她真切地感受着什麽叫活着。

而她跟江容,也不會再像一開始那麽生澀,她有時候故意抓住江容的手,江容都只是垂頭無措四顧,卻不會抽走。

不過顧小文耍流氓的時候不多,因為她照了照鏡子,怕自己這副裘千尺詐屍的樣子,給她和江容都留下心理陰影。

于是她克制着自己的感情,江容也克制着自己的感情。

整整半年的時間,經歷過無數期的各種程度的複健計劃,理療,針灸,儀器、藥物的輪番上陣,加上江容二十四小時的貼身照顧,顧小文總算能正常地行走。

不過有時候需要借助手杖,她專門定做了一個,每天拄着,當然不用手杖的時候也有江容扶着去公司。

就是偶爾會和上了年紀的老頭在拄着手杖散步的時候狹路相逢,然後彼此打量,尴尬地錯身而過。

而這時候,顧小文也終于從裘千尺恢複成了綠萼姑娘,雖然年過三十,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這些年躺床上,面部肌肉不用的原因,萎縮了還是變異了無法去分辨,反正她還和之前出事的時候差不多。

身上因為持續的鍛煉,甚至比那時候身材好些。

公司裏面大多數的事情,都是經理人處理,大決策有專門的助理送到她的別墅來等她裁決。

顧小文的新買的別墅,依山傍水,價格很貴,但是格局微妙得有些像另一個世界,後院也一樣有花房,還有游泳池什麽的,都是她找人弄的。

她在兩個月前出院,帶着江容一起住進了別墅。

當時她給江容的理由,是做她的看護,并且開出了一個高昂的價格。

江容肯定幹脆地答應,那時候白康城就試圖和顧小文談談,但是顧小文拒絕了,只告訴他時機還沒到。

不過現在她徹底能扔開手杖了,也通過這半年來的觀察和試探,完全的确定了江容,确确實實是她愛的那個江容,縱使在這個世界他,和另一個世界有着些微的差異,但他們的內心,是一模一樣的。

顧小文也漸漸地把她和江容的小窩給折騰好了,公司那邊又不用她操心,她這才和白康城私下單獨見了一面。

一個比較火的私房菜,包房裏白康城還沒到下班時間,顧小文以工作名義把他給叫來,白康城穿着一身西裝,坐在顧小文對面,氣勢有點不足。

顧小文發現他有去整容,臉上現在看上去不容易看出瑕疵了,和另一個世界的他一模一樣。

顧小文忍不住說,“你在哪裏整的容?”

白康城愣了下,随即面色微微一變,他拿顧小文的錢整的容,就是她遺囑裏面,照顧她三年以上的人可以動用的那一部分。

“我會努力工作,把那些錢還上的,你相信我。”白康城畢竟不是另一個世界的他,沒有家世和底蘊撐着,他不夠自信。

在顧小文的面前,甚至顯得很局促。

顧小文擺了擺手,有點不太習慣他這樣拘謹,畢竟在另一個世界和他打了一輩子嘴仗了。

“我相信你能還上,上個項目你不就證實了你的價值嗎,”顧小文說,“我是問,你在哪裏整的容,看上去效果還不錯,江容身上好多傷,我想讓他也去弄一下。”

白康城這回是真的愣住了,表情很奇怪,但是抿唇了片刻,還是說,“你和他……你們現在算怎麽回事?”

白康城說,“你要是真的想要找護工,江容不是最好的人選,你可能不知道,他沒有表現出來吧,他有自閉症,我早就想跟你說,他不表現不代表他沒有,他只是……不敢在你的面前表現。”

怕你把他給趕走。

白康城後面這句話沒有說,其實外界和公司裏都說,江容是顧小文的情兒,背後也說他在顧氏企業這個位置,也是他弟弟用身體換來的。

可白康城知道,顧小文他們倆……就沒有那回事兒。

是江容一頭熱,熱得快要***了,卻一點也不該表露,他看不懂顧小文,江容更看不懂。

顧小文從兜裏摸出一盒煙,細細的金色煙杆,她夾在蔥白的指尖,點燃,然後吸了一口,又緩緩吐出。

在缭繞的煙霧中說,“我要是沒記錯,他今年應該才二十四,我是個離異的,三十多了,前任多得你現在出去談個合作,十次得有五次能碰見。”

顧小文笑着說,“你說,他會願意跟我嗎?”

她這麽問着,表情卻根本沒有絲毫的忐忑,欣賞着白康城的驚愕,笑得更歡。

“你要是……”白康城皺眉,“你要是因為江容給你找到證據把那些害你的人送進去的事兒,你不用這樣。”

白康城從現實的,也是江容的角度考慮。

說,“你可能還不完全了解他,你可以打聽打聽他之前……在你昏迷不醒的時候,都做過什麽。”

“他不像你現在了解的那麽乖,”白康城說,“我不希望你為了感謝跟他在在一起,然後,發現他不對勁,又要分開。”

這話說得毫不客氣,看樣子像是在說江容的不好,其實字裏行間,全都是對他弟弟的維護。

白康城最知道江容的狀态,他在顧小文面前根本不敢露本性,他要是發瘋了,她能受得了嗎?

知道他真實的樣子了,那點感謝之情很快會在崩潰中被消磨掉,然後分開。

他們分開,顧小文白康城相信肯定沒事,還會過得更好,但是江容會死。

是真的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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