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小貓】
下午是林蔚安先醒過來了,他看着昏暗的天色,一時之間有些不确定時間。滿室寂靜得幾乎有些落寞,他怔怔地望着,才察覺出些不一樣來,手指輕微觸碰過去,是溫熱地身體,是秦弋。
他這回發呆的時間更久了。
他幾乎不會在下午睡覺。因為醒過來的時候,這個世界太安靜,只有他一個人在昏暗沉寂的下午,與這個世界脫軌。
但是今天例外。他不僅睡着了,醒過來的時候也不是一個人。林蔚安掀開被子輕手輕腳地下床,不料這動作還是弄醒了秦弋,他眯着眼睛撐起來,姿态慵懶:“怎麽?醒了?”
“嗯。”林蔚安見他醒了,也不像先前那樣蹑手蹑腳的,坐在床邊挺直了背,眼睛看着窗外殘存的夕陽彩霞。
秦弋伸手把他撈過來。林蔚安猝不及防,雙手下意識攀住秦弋的小臂,整個人被輕和地放在床上,背貼着床,後脖子壓在秦弋手上,穿着拖鞋的腳微微翹起來,呼吸都急促了幾分。
秦弋俯身和他接了一個吻。
他們接吻次數不算多,大部分都是在床上,秦弋偶爾吻過來,林蔚安不會躲,只是不知道怎麽應對。按理來說也應該熟悉了,可是他每一次接吻都像是第一次接吻,只是被動柔軟地張開唇瓣任人采撷,像初學者一樣摒着呼吸。
秦弋流連輾轉,好一會兒才從他口中退出去。林蔚安唇舌有些麻癢,下意識咂咂嘴,恰好對上秦弋的眼睛,對方眼底一閃而過的意外之後是促狹親昵的淺笑。
林蔚安驀地紅了臉,立刻收起自己這疑似回味的動作,推開秦弋去了衛生間。
通紅的臉怎麽都無法降溫,他最後也沒辦法,只好就這樣出來了。
秦弋倒是沒再揪着這個打趣戲弄,穿得整整齊齊,沖他揚了下巴:“送你回去。”
沙發上還有另外一套幹幹淨淨的衣服,甚至還有一條內褲。
“內褲是新的。”秦弋說。
“好,謝謝。”林蔚安點頭,拿到衛生間去換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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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卻是意外的合身。
林蔚安手指順着衣領慢慢滑下去。
秦弋比他沒高多少,但也許是經常健身的緣故,身材要比林蔚安結實很多,衣服自然要大些。可是現在這套穿在他身上的衣服順和服帖,就像是自己的衣服一樣。
不是秦弋的衣服,卻出現在秦弋的公寓。
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有些從未注意過的東西一下子破土而出,充斥在他大腦裏。
秦弋是一個正常男人,在他之前,除了拍攝GV以外,也許是有固定或不固定的性生活伴侶的。不着痕跡的挑逗試探,關心愛護的言詞動作,時時顧及的細枝末節,不是只會對他一個人。
林蔚安忽然想到,想到自己和秦弋遇見的真正契機,就是想在死去之前最後放縱一次。
可是遇見秦弋之後,這個念頭不知道被擱置去了哪裏,直至今日才被想起。
如果他死去了呢?
如果他死去,秦弋會不會有一點難過?
也許會的,但是那一點難過之後,秦弋會有新的生活。
也許要不了三五天,秦弋有了新的伴侶,也會在某個衛生間裏咬着他的耳垂喊一聲寶貝,會為他解圍,為他送早餐,甚至是帶他回家,為他做面。
而自己呢?早已經失去靈魂和生命,也見不到了。
林蔚安很少舍不得什麽東西,即使是完成很久的拼圖,即使是心心念念攢錢買的玩具,他也會輕易地送給別人。他不知道怎麽形容那種給出去的情緒,沒有分享的快樂,但是也沒有失去的難過。
他忽然不想回去了,他不想回到那個冰冷的房子。可是他沒有理由留下來,他和秦弋之間,什麽關系也沒有,連留一件衣服的關系也沒有。
這種稱之為留戀的情緒,讓他整個人都惶然起來。
不應該的,哪有什麽是真的可以留得住的呢?還不如及早扔掉放手。
林蔚安蹲下抱着膝,可是他舍不得。
“蔚安。”門外傳來秦弋的聲音,他甚至沒有敲門,只是隔着門輕輕喊他:“你換好了嗎?”
“好了。”林蔚安迅速從那種情緒裏抽離,應了秦弋一聲,然後拉開門走出來,
他面容平靜溫和像往常一樣,秦弋并未看出異常來,點點頭:“走吧。”
他路上問林蔚安:“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用了。”從那種不舍情緒裏抽身出來的林蔚安現在只想一個人馬上回去。
他很混亂,這種混亂迫切的需要頭緒,也想躲避。
換而言之,他不想去想和秦弋有關的事情,不想失去,也不想得到,他只想逃避,做個懦夫。
“好吧。”秦弋沒有說什麽,但還是在某個路口停了車,下車給他買了一大袋零食。
薯片面包牛奶,甚至還有棒棒糖。他是拿林蔚安當小孩兒哄了。
林蔚安抱着一袋零食,心裏酸酸的感覺又上來了,他連忙別過眼去,低聲說一句:“謝謝。”
林蔚安本意是秦弋送他到路口就好了,沒先到路口到小區一截兒的燈壞了兩盞,看着就有點兒暗了,秦弋把車開到裏面,陪他下車。
“好了。”林蔚安說,“就到這兒就行了。”
“我陪你走到樓下。”秦弋說。
林蔚安拗不過他,只好跟他一起走,兩人一前一後,秦弋的影子恰好籠着他。林蔚安忽然想起來自己不知道在哪裏看到過的一句話:如果你踩了一個人影子,那麽那個人就不會離開你了。
這是不科學的,林蔚安讀了二十幾年的書,十分明白這句話的不可靠性。
可是就在下一個影子被拉長的瞬見,他鬼使神差地就踩了一下。落地聲音有點大,秦弋問他:“怎麽了?”
“沒有。”林蔚安心裏一面竊喜一面失落。秦弋是肯定不知道他的心思的,如果知道了,說不定還會覺得他這個人傻得很。
是啊,對于秦弋來說,他也許只是某一個時間裏一個微不起眼的人。
他們走過,看見一堆孩子圍在路燈下吵吵鬧鬧,林蔚安和秦弋都下意識多看了幾眼。不料其中一個小孩兒看見了他們居然有些驚慌,連忙推了推旁邊的小孩兒,幾個小孩兒看着他們,忽然作鳥獸散了。
秦弋和林蔚安面面相觑,走近一看,草叢邊卧着一只傷痕累累的小貓,它白色的毛發沾滿了鮮血。秦弋皺起眉蹲下去,手伸出去又縮回來,不知道如何觸碰它。
“喵~”小貓發出極其細小的呻吟,它大概想動一下,但是最後只能豎一下耳朵,一秒鐘又耷拉下來。
“不是我們打的。”旁邊忽然響起一道怯怯的聲音,一個小孩兒去而複返,走回他們身邊:“它被狗抓了,我們把狗打跑了的。”
他一邊說一邊轉回去看,不遠處樓裏還站了好幾個小孩兒,一個個睜着眼偷偷躲着看。
“你們做得很好。”蹲着的秦弋擡起頭來看他。
“啊。”小孩兒一下子緊張站着,手指攪在一起,嘿嘿傻笑,又立刻擔心地問:“那貓貓怎麽辦啊?”
“我們會把它送去醫院的。”秦弋說。
“好。”小孩兒點頭,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林蔚安伸手拿了幾袋零食遞給他,小孩兒立刻往後退一步,連連擺手:“不用不用。”
“拿着吧。”秦弋側臉看了他,小孩兒被他吓了一跳,手捧了零食拔腿往樓道裏的小夥伴那兒跑,連謝謝都忘記說了。
秦弋脫了外套,小心翼翼裹住小貓托起來。
林蔚安看着這只小小的帶血的貓,忍不住問道:“你要送他去醫院嗎?”
秦弋忽然看了他一眼,神情幾分古怪,然後重歸平靜。他再開口語氣已經有幾分冷淡了:“嗯,你先回去吧。”
林蔚安被他突如起來的冷淡語氣弄得一怔:“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秦弋說,“你先回去休息吧。”他說完轉身走了,林蔚安追幾步跟在他身邊,執着道:“我和你一起去。”
秦弋沒有拒絕,默許了他的行為,但是一直到把小貓送到寵物醫院,也沒有和他說話。
小貓被抱進去做檢查和清理,兩人在門外坐着,秦弋一言不發。林蔚安扯着帶子的手指收緊,好半晌才問:“你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秦弋想也沒有想就答道。
林蔚安沉默下去。
秦弋看着他低垂的腦袋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麽?這算是問責麽?只是因為這一只小貓?
沒有誰一定有救助義務,但是秦弋在意的未必是救助本身。
他之前回答小孩說“我們”的時候完全是不加思考的回應,直到他聽見林蔚安問“你要送它去醫院嗎”。他問的是“你”,而不是“我們”。
這種細微實在是沒有糾結必要,秦弋也不是喜歡糾結這些的人,可是他承認,他那一瞬間因為這一點點稱呼感受到十分的羞愧和錯愕。他不知不覺中下意識把林蔚安歸到自己這兒了,以至于忽略了很多客觀又實際的因素。
林蔚安後來為什麽要跟上來呢?是因為他以為自己生氣了嗎?他為什麽又要擔心自己生氣呢?
不,這不能證明什麽,只能說明他是善解人意的,他并不願意讓別人不快和生氣。
及至現在,他也不得不說一句是自己想太多。林蔚安對他的試探一再退步,甚至配合他有些無理的要求,可是這又能意味什麽呢?還是他自己多想了。
秦弋這會兒嘆了口氣,真心實意:“沒生氣。”
林蔚安小心打量他神色:“真的?”
“真的。”
林蔚安就拆了一塊兒巧克力掰了一半,剩下的遞給秦弋。
這是什麽小學生和解方式?秦弋只好接過來擰着眉咽下去,要不然一會兒林蔚安說不定還是不放心。
果然,他吃了那半個巧克力以後,林蔚安眉目都舒展了很多。
不過舒展了沒幾秒鐘又皺上了,這回秦弋怎麽問,他也沒開口。
等一系列檢查處理結束,秦弋随便買了貓砂羊奶,帶着小貓走出去。
林蔚安問:“這只小貓……你要養嗎?”
“嗯。”秦弋随口道,“它這麽小,反正一只貓也廢不了多少事兒。”
林蔚安看着秦弋和他親昵逗貓的手指,收回目光:“你先回去吧,我打車回去就行了,反正不順路。”
秦弋側臉看了他一眼:“沒事兒,要不了多久。”
“不用了。”林蔚安這回臉上還帶了點兒笑,“我又不是女生,打個車就行了。”
林蔚安說打車,秦弋就陪他等着,等到車來了又反悔了,理由是司機看着像四五十油膩大叔,不安全。
司機大叔不耐煩:“坐不坐啊,你們有車還溜人玩兒呢?”
秦弋扔進去兩張紅票子,司機閉了嘴,麻溜開走了。
林蔚安只好還坐了秦弋的車。
兩人一路沉默,到了林蔚安樓下,他對秦弋說:“謝謝,我先上去了,晚安。”
“晚安。”秦弋說,看着他走進樓梯,直到他屋裏亮了一盞燈才往回走。
林蔚安從窗子看向外面,直到看不見秦弋的影子才轉身回屋內。
室內冷清得可怕。
林蔚安明明已經習慣了這種冷清,可是現在卻渾身不适。
通訊錄裏不少人,可是沒有一個可以說說話的。明明才分別不到十分鐘,他卻無比地想念秦弋。
那麽秦弋呢?他又是怎麽想他的呢?也許覺得他是一個冷漠自私的人吧。
林蔚安苦笑了一聲。
沒有關系啊,反正到最後都是要分開的,然後無聲無息消失在人海。只是他習慣了一個人,所以出現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才會有所留戀,僅此而已。
他本來就已經一無所求了啊,按照計劃,下一次拍攝結束,或許就該走了。
想來也是好的,還可以再見秦弋一面,再短暫地擁有他一次。
這算不算死而無憾?
如果可以,還是希望秦弋能為他有一點點難過的,但是也許不會吧,畢竟他這樣的人,招人厭都來不及,怎麽可能還有人會難過?
算了,他想,秦弋還是不要為他難過了。
本就是寂寞的啊,所以無論結緣與否,有解與否,都是寂寞的啊。
所以,還是他一個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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