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心人

寒冬臘月,一場一場的鵝毛大雪下個沒完沒了。

最初回到皇宮裏的那段時間,我特別怕冷,幾乎是到了一離開炭爐就會冷得受不了的地步,無論穿上多厚實的狐裘都無濟于事,禦醫來瞧過,卻瞧不出什麽大毛病,父皇、母後怪疑,召了微生去問,這才知道我曾經喝醉了躺倒在雪地中,無辜的微生就這麽被狠狠訓斥了一番,還罰去了兩個月的俸祿。

微生回來時眼睛紅紅的,憂郁望了望我,低頭嘟囔着說:“做奴才苦啊,做頤華王的奴才更苦……”

我抱着手爐靠在軟榻上看書,睇他一眼,略有不滿:“你這話是怎麽說的?”

微生嘆口氣,面色更加凄苦,他一面拿起火鉗往寝殿中央的紫金爐裏添炭一面回首對我說道:“殿下您可明察,小的我一個月的俸祿能有幾個錢啊,省吃儉用也就勉強夠花,這一罰,哎喲,想想就肝疼!我以後的日子還要不要過了?”

我眨了眨眼睛,放下手中書卷,招呼微生過來。

微生站在軟榻邊,我撈過他的一只手來,在他的手心裏壓下了一小錠金元寶:“這下知足了吧?”

微生愣了愣,一撅嘴,将金元寶還給了我:“殿下這實在是不尊重人!微生我又不是在向您讨錢花!”

“我不介意呀。”

“我好介意!”

“後天就是除夕夜了,大不了你當這是爺賞你的壓歲錢呗。”

“壓歲錢向來都是用紅紙包着給的。”

“……”我扶住額頭,心想真是敗給微生這小兔崽子了,沒法子,從靠枕下摸了裝平安符的紅色小錦袋,将金元寶往裏一塞,擡眼看微生眼睛瞪得老大,有點兒可憐兮兮期待的模樣,就又摸了一錠金元寶裝進去,然後豪氣地甩給了他,“順帶這平安符也賜你一道了,神仙保佑,福祿多多。兩錠金子,我不虧待你小子吧?”

錦袋接在手裏,微生驚得一愣一愣的,緩過神來,立刻就激動地跪下磕頭了:“不虧待不虧待!得殿下如此厚待,微生簡直無以為報了!”

喏,本殿下身邊的,就是這麽個油嘴滑舌的家夥,雖然是滑頭了些,但服侍我确實是盡心盡力,所以我總想着要多給他一些東西,好讓他離宮後可以比別人過得富足很多。

冬雪消融得很慢,等到宮中最偏僻的飛檐上都不再有積雪的時候,我的第七個姐姐就要嫁去雲州了,父皇母後還有一幹嫔妃、皇子在宣德門前目送鳳冠霞帔的新娘坐在華美的馬車上被榮國公家的長公子接走了,大家都折身回各自宮殿去時,我則領着微生悄悄跟在馬車後面出了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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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出嫁,總歸是一樁熱鬧的喜事,百姓們夾道圍觀,故而馬車一駛到王都最熱鬧的中央大街上就不得不慢了下來。

微生見我不遠不近跟了一路,于是不解問我:“殿下要送公主出城嗎?”

我搖頭:“不,就是随着走走。”

微生思忖片刻,接着又問道:“去年花朝節前三公主出嫁,去的還是比雲州更遠的交州,怎麽就不見殿下相送一程?”

我白了微生一眼:“你懂什麽?三皇姐雖然遠嫁交州,但到底她母親還是宮中榮寵不斷的妃子,父皇對待三皇姐,多少是比旁的公主優渥些;七皇姐就不同了,她那分位低的母親去世得早,她從小就被寄養在周婕妤身邊,周婕妤沒多喜歡她,頂多就是做到了管她衣食無憂。微生,你且看着,逢年過節的,三皇姐必能奉旨回來,七皇姐是一定不行的。”

微生不由喟嘆:“原來生在帝王家,也不見得全是好事啊!”

“平心而論,七皇姐樣樣都比三皇姐好,只是——可惜呀!”我心中惋惜,又忍不住慶幸自己的出身,“你小子卻是命好,也不知幾世修來的福分,這麽愣頭愣腦的,竟然能跟了主子我。”

微生摸着後腦勺,嘿嘿腼腆一笑:“少說也得修十世吧。”

真別說,愣頭愣腦的微生偶爾奉承起人來還是別有天賦的。

我看着七皇姐乘坐的馬車,怎麽着都覺得心裏發酸。

我五歲至九歲左右身體很弱,隔三差五就會生病,哥哥姐姐們都不愛帶我玩,且私底下喊我“小藥罐子”,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非常寂寞的,只能躺在寝殿裏看頭頂的幔帳打發光陰,七皇姐是小孩子裏唯一一個會來看我的人,不過她怕我母後知道了會不高興,所以都是趁着寝殿裏的內侍、宮女、嬷嬷什麽的走了之後才會悄悄進來,春天帶着小樹鮮豔的花枝,夏天用布袋子兜着鮮果,秋天撿來漂亮的落葉,冬天用雪捏一個胖乎乎的小人……我病着的時候看不見外面鮮活的事物,她就一樣一樣拿進來給我看、一件一件講給我聽,我還記得自己問過她,為什麽別人都離我遠遠的,只有她願意來看望我,她低下臉回答說,沒人理的滋味她嘗了好多年,也不為什麽,就是不想看見我也一樣孤獨難受。七皇姐的話我一直都記着,我很感激她陪了我那麽久,所以長大一些身體強健之後都會主動去找她,可她始終借故走開,為數不多的陪着我在禦花園裏聊天的幾次也是顯得很局促的,說不了多久的話她就會謊稱不舒服飛快離去。我不能明白其中玄機,直到有一天未經通報去母後宮中請安,在殿外聽到母後對服侍她的宮人說,青女懂得分寸,不以不祥之身靠近乘鯉,這很好,你去挑兩支好些的步搖賞給她吧……青女是我七皇姐的名字。像步搖那麽美麗的東西,一次也未能出現在她的發間,可我知道,母後從不食言。她圖的不是任何人的恩賜,她只是擔心我而已,擔心流言蜚語影響到我,所以從一開始就教我對寝殿裏照顧我起居的宮人說,那些花枝、鮮果一類,通通是其他哥哥姐姐送來的。

我吸吸鼻子,擡頭望了望湛藍的天,伸手從袖中取出一枚羊脂白玉佩塞給微生:“去,趕緊給七公主送去!”

微生接玉佩在手裏,立馬一愣,呆呆說道:“……這、這不是太後崩前特賜給殿下您的嗎?”

我怒道:“叫你去你就去!廢話什麽!”

微生不肯動:“人人都知道,這玉佩是太後留給您的,上面還刻着——”

我接着再怒:“混小子,我幹什麽都要你管了?給了我就是我的,我愛送給誰就送給誰!你拿去給七公主,就說往後要是在榮國公家受了任何委屈,寫信告訴我,我會去接她回來,切記,要說得底氣十足,好讓驸馬爺聽得明白清楚。”

微生是個聰明人,聽完最後一句就知道我的真正用意了,便也不再啰嗦,領命前去攔七公主的馬車。

我站在長長的隊伍後面,舒了口氣,興高采烈的人群很快就從四周湧上來将我淹沒了,我舉步打算避到街邊,目光不經意帶過臨街酒樓上開着窗的二樓——

白姑娘?!

我揉了揉眼睛,真的是白姑娘。

白姑娘居高臨下望着我,把盞微微一笑。

再次遇到白姑娘,我十分高興,奮力擠出了人堆就直奔上樓。

酒樓大廳裏寥寥四五位客人,一邊吃着酒菜一邊議論着街上的熱鬧,二樓則更為空蕩,唯有白姑娘一人憑窗品酒,神态從容惬意。

我驚喜交加,不等她相邀就在她對面坐下了:“你怎麽來了?”

白姑娘挽着簡單的髻,一绺長發随意散落肩頭,依舊白衣勝雪,似那日初見般素潔清麗,她輕輕将酒盞放下了,眼裏含笑看我:“我不能來嗎?”

我不好意思撓撓頭:“我不是這個意思……”

白姑娘将一只空杯放在我面前,然後為我斟滿了酒:“頤華王是沒想過會突然再見到我,所以才會感到吃驚吧?”

“正是!正是!”我連忙點頭,“原本我以為只有去了西寒谷才能再遇上你。”

白姑娘垂下眼睫笑了:“我的确不常出谷。”

我興沖沖告訴她:“我打算過段時間去谷中探望你。”

白姑娘沒有回應我,她看向窗外:“今日出嫁的,是跟你關系很親厚的一位公主嗎?”

我不确定她有沒有聽到我說了什麽,但我臉上開始發燙,我羞于重複剛才的話語,順着長長的隊伍看過去,大紅的馬車已經停下了,微生站在車下拱手,我喃喃肯定道:“是啊,她對我很好的……”

隊伍又開始向前移動了,車駕周圍好像有些混亂,我仔細看了看,原來是有兩名小童各站一邊,在向車下抛撒紅色的小紙包,我想,紅紙包裏面裝着的,應該就是按風俗來稱的“喜錢”了。

“造化是個人的。這位公主雖不甚受寵,但終究還是有了個不錯的歸宿。”

“嗯——啊?”

白姑娘端起酒盞,盯着透明的酒水,嘴角彎起一道淺淺的弧:“跟去年那一位相比,排場小了不少,不過我确實聽說過,雲州榮國公府的長子,磊落溫厚,從無納過姬妾,是個但求‘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端秀兒郎。”

我訝然呆坐,驀地有種自己枉做小人的挫敗感。

白姑娘的酒盞又空了,她擡手斟酒,袖口露出半截纏在腕上的紗布,我恍惚想起,當晚她解了袖口的絲帶束發,我看到她腕上也是裹着紗布的,是傷嗎?這麽久也不曾好嗎?我張了張嘴,正想對她說,宮中有上乘的傷藥——她朝我舉了舉酒盞,說:“不為你的姐姐感到高興?痛快喝一杯吧。”

我端起酒說:“這是自然。”。

仰頭一飲而盡,她再傾身斟滿,我看到她的發間插着一支式樣精巧的金簪,不覺脫口道:“這是你沽酒的簪子!你将它贖回來了嗎?”

“幾個微薄酒錢,哪裏值得我一整支簪子。”

我心想也是,不過想起那胖掌櫃勢利的嘴臉,還是難免會有不快。

我與白姑娘臨窗談笑,不覺已喝了許多酒。

末了,白姑娘起身要走,她在樓梯口前回轉身,問我:“你說,想來西寒谷看我?”

我一愣,繼而鄭重點頭:“嗯!”

“我的居所極為偏僻,到時你就去谷中一座名為‘浮生’的客棧找一位姓童的老丈,告訴他你想見我,童老丈自會遣其孫兒來知會。”

我一一熟記在心。

白姑娘的身影才消失在樓梯口沒多久,微生就滿頭大汗“噔噔噔”跑上來了,上氣不接下氣踉跄着近前來,提起鄰桌的茶壺先灌了個飽,然後才有的氣力來抱怨我:“轉眼就不見了人,又是讓臣下一通好找啊!我說殿下,我的好殿下,往後這樣的事能不能少那麽幾回?微生我膽子小,一想到把您弄丢了我就吓得心肝直跳、魂不附體呀……”

微生跟着我常年在外奔走,逐漸養出了一副凡事緊張過頭的性子,我屈指扣扣桌面,笑嘻嘻提點他說:“此一時彼一時,這裏可是聖城王都,堂堂天子腳下,你家主子我還能被賊人劫走不成?”

“可不是,幸好不是在外頭!”微生撫了撫胸口,無不慶幸。

我轉頭從窗口看出去,對面的成衣鋪前種着一棵高大的梨樹,呼嘯寒風裏,枯枝伶仃,怪是寂寥的。

微生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殿下看什麽看得這麽出神呢?”

我默默不語,不知該怎麽向微生描述此刻心中感懷——

多想在春花爛漫時再逢着方才離去的佳人;

可這冷酷的冬日,竟過去得這般漫長呵。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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