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紫衣郎

返回宮中之後,我有些郁郁寡歡。

到底是少年臉薄,即便心中無比惦念身處西寒谷中的白姑娘,卻也賭氣似的不曾出過王都——竟是這樣沉得下心性,簡直令我自己都暗暗驚訝了。

隔了數日,父皇因徹夜批閱奏章而感染了風寒,我在床前侍疾不足三日,太子哥哥就從澄州巡察歸來了,他向禦醫問明了情狀,然後一皺眉,嫌養德殿上人多會攪擾父皇靜養,當下就将一幹人等請出去了,只留了皇後、娴妃、二皇兄、九公主以及他自己并幾名內侍宮女在裏陪着伺候。

我昏昏沉沉,先回寝宮睡了一大覺,夜中餓醒了,微生傳了膳,跑進殿來告訴我說,太子先前着人來通告說,每隔四日,輪我去養德殿陪侍。

太子是個肅正嚴謹的人,在父皇靜養期間,大小事務一例是他經手打點。

微生與太子哥哥身邊的宮人小夏子交情甚好,據微生聽小夏子說,就光是看奏折一項就夠太子費神的,幾乎沒有不挑燈過子夜的時候,後來又聽說,最近城中接二連三發生了孩童失蹤案,京兆尹查不出頭緒,無奈架不住百姓們日日在府衙前嚎哭,只得将案子轉承天聽。

微生警惕看看四周,靠過來與我耳語道:“太子殿下沒敢将此事告知聖上,但也不敢馬虎,立刻就傳了大理寺的人進宮,他将整個案子交予了三皇子督辦,且令林大将軍之子林源、衛尉秦闌從旁協助,限十日內務必将真兇擒住。”

“反了!”我摔了茶盞,拍案怒起,握拳恨恨道,“好大膽的蟊賊,竟敢在天子跟前犯案!”我為城中的孩童失蹤案而咬牙切齒,更意氣風發有将拐帶孩童的歹人一舉緝拿的雄心壯志,擡手便招呼道,“微生,我們走,往城裏瞧瞧去!”

領着微生在城中轉了兩圈,不覺走到西城門前,我望着城門口嚴格盤查出入行人的守城士兵,再轉頭遠量一眼街頭兩列迎面交錯走過的武衛,不由得愁眉緊鎖,喊了微生近前來問話:“知道王城從什麽時候開始戒嚴的嗎?”

微生掰着手指頭想了想,斬釘截鐵回答道:“大前天下午。”

“前天和昨天,城中可還有孩童失蹤?”

“有!還別說,真就這麽巧,尤以這西城門附近的人家居多。”

我環起雙臂,沉吟着踱開步子:這不應該啊,以王城現今出動的守衛力量來看,那蟊賊怎可能還有頻繁犯案的機會?

左思右想,逐漸頭疼,我扶住額頭,在一處鋪子前站了許久,鋪子對面高樓廣築,匾額上書“怡月軒”三字,一樓廳堂中諸聲喧雜,我愣了愣神,不覺轉頭瞧了瞧身後清寂的鋪子——原是一個陶罐小店!怡月軒門前的那株梧桐長得甚好,枝繁葉茂,滿眼鮮綠,盡染的春意,真是好叫人喜歡。

暖暖的陽光灑下來,還不及一個巴掌大的梧桐葉子油亮得像在發光,我目光擡了擡,二樓只有個穿粗布衣裳的男孩子在來回忙碌,應該是在收拾桌面上的碗筷了;再順着晃悠悠的酒旗往上看,毫無預期地,一個熟悉的身影落入眼簾來。

“白姑娘!”我不由低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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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的素衣人一手搭在欄杆上,眉目間微含恬靜笑意,正居高臨下盯着我。

沒來由一陣欣喜,惱意盡抛諸腦後,我命微生在原地等着,二話不說就故意撇開了他,微生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急急在身後叫了幾聲“少爺”,大概看我近在咫尺,去的是眼前的怡月軒吧,這才收了聲。

聽到樓梯上的聲響,白姑娘已回轉身來:“近來可好,頤華王殿下?”

我一愣,心間涼了半截,繼而勉強撐起張笑臉,緩步走近她說:“頤華王殿下?白姑娘……是從未将在下當作過朋友的吧?”

白姑娘不置可否,桌上沏好了兩杯熱氣袅袅的茶水,她往後倚靠着闌幹坐下,動作略顯綿軟和吃力,我這才注意到她的臉色有幾分憔悴,正暗自後悔剛才說過的話,她兀自短促笑了一聲,将臉枕在支起的臂彎裏,望着外面燦爛的春光喟嘆道:“原來你将我當作了朋友。”

聞此涼薄言語,我頓時如心窩中了一支利箭:“在你看來,我們,竟連朋友……也算不上嗎?”

白姑娘歪頭觑我良久後才說道:“我以為像你這般高高在上的人物,眼裏是看不上我等草莽出身之人的。”

我急忙申辯:“沒有,我從無那樣想過!”

白姑娘笑了起來:“只要你願意,我們當然可以是朋友。”

我高興不已,端起桌上兩杯熱茶坐在她近旁,伸手遞給她一杯,她接過之後,我用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她的:“以茶代酒,願情誼長存!”

白姑娘擡了擡杯子,與我同飲下小半杯聊表意思。

“聽說陛下抱恙在身?”白姑娘問。

“是,染了風寒,一直以來都在操勞,也是累了。”我認真回答着。

白姑娘點點頭,目光轉向遠處,天邊鉛雲陰沉低垂,泛起一際薄薄的黑線,高樓上有風吹入,那遠處的雲層卻不為所動,好像被釘住了似的,我低頭看了看地上梧桐樹落下的光影,濃郁的樹蔭被拉得纖長,我笑言:“以前都不曾留意過,原來日頭漸漸西沉,暮色也是跟着一路慢慢來臨的。要不是聽欽天監說起過近日無雨,我倒要鬧笑話,将那邊的沉色誤認為烏雲了。”

身畔的白姑娘一語不發,我疑惑看她,她望着樓下某個方向,若有所思地站了起來,我也随着站起來,好奇循着她的目光看出去——

百花巷口有一群半大的孩子在嬉鬧,他們互相追逐着,汗津津的小臉都笑得像春天的花兒一樣爛漫。

白姑娘是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嗎?我想問,不待移開視線,一個熟悉的紅色小身影就陡然蹿進了那堆孩子裏,“欸?”我抓住闌幹,身體往外探了探,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其實我的目力很好,那小身影跟着那些孩子跑動、戲耍,沒幾下我就認出她來了,“是那個小女孩!”在初次見到白姑娘的那座客棧裏,那個孩子來跟我說過話,她誇我衣上刺繡的圖案好看,問我是不是從王都來,我記得她清秀可愛的模樣,也許她或者她的母親很鐘情紅色吧,冬天她穿着紅色的小襖,春天來了,她換上的單衫還是紅色的。

不過……好像有哪裏不太一樣。

我皺着眉,乍然間意識到,那個小女孩的面目變了,她笑容僵硬,不如那時靈動讨喜,因此整個人都顯得有幾分陰森詭異,我心裏“咯噔”一跳,身上泛起陣陣冷意。

想問白姑娘是否認得那個小女孩子,然而我側過頭,發覺白姑娘根本就不在看百花巷口,她看的是西城主道上的一座牌坊,不,也不是牌坊,而是從牌坊下走過的兩個人,其中一個我見過,是那天走到浮生客棧外卻沒有進去過的紫衣年輕人,他相貌端秀出衆,依然身着那日的服飾,很好識別,只是未再負劍,另一個灰衣人身材高大結實,他五官硬朗,較之紫衣年輕人更顯陽剛堅毅,看情狀,他們二人是發生了争執,紫衣年輕人神情焦灼,屢次三番伸手阻攔灰衣人,灰衣男子則是緊緊按住懸在腰間的一柄長劍,一而再、再而三推開他。

我不明白白姑娘為何要去看他們。

百花巷口,小女孩握住一個七八歲男童的手,她笑一笑,拉了他就往巷子深處跑,我大駭,全因她那笑意森然可怕如同惡鬼,百花巷曲折幽深,地形錯綜複雜,往裏去是成片因傳言“不幹淨”而遭到廢棄的舊屋子,王都的百姓差不多都是耳聞過這些事的,能遠則遠,絕沒有幾人會主動去往百花巷深處,更何況是小孩子!

莫名的不安感使我不及細想,轉身便要沖下樓去,白姑娘一把抓住了我。

“白姑娘!”我心焦如焚。

“自有人去。”

我連忙撲上前,果真,灰衣男子旋風般提着劍一路追進了百花巷,巷口的孩子們被他凜冽的殺氣驚吓得大哭,後來追去的紫衣年輕人沒再往巷子裏面去,而是蹲下身哄着那幫嚎啕大哭的孩子們。

百花巷的深處房屋傾頹,雜樹亂草橫生,起先還間或能看見兩個孩子和灰衣男子奔跑的身影,到了後來就什麽也看不見了,巷子幽深寂靜,若無人跡。

那灰衣人是一副辦事穩健牢靠的形容,我心稍安,繼而又不由倏忽一震,張大雙目盯着身畔的人:“你……你怎麽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麽?”

白姑娘瞟我一眼,淡淡道:“因為你想的和我想的是完全一樣的。”

我為自己的多疑而愧疚臉紅:“……他們是什麽人?”

“不知道。”

“那個小女孩子呢?我在第一回見你的客棧中遇到過她。”

“不認識。”

說話間,已經能從斷垣殘壁間看見灰衣人的身影了,他往回走着,懷裏正抱着那個被小女孩子帶走的孩童,而他身後空空,并沒有小女孩子的身影。

灰衣人走到了巷子口,紫衣年輕人急忙迎了上去,灰衣人動了動嘴唇,說了一句簡短的話,依稀像是“無礙”二字,他放下懷中孩童,招招手将其他孩子們叫去身邊,對聚成一個小圈的孩子們說了些什麽,孩子們默默點頭,然後就散開各自跑回家去了,紫衣的年輕人站在他身後,表情有些難過,灰衣人回頭看他一眼,什麽話都沒說,只是緩步走出了百花巷。

清風徐來,灰衣人走到巷口,轉頭朝高樓上望來。

我驀然一顫——那人眼中竟像藏着世上最銳利的刀光一般!

不覺心驚,下意識有了一種後退的沖動,我攥緊拳頭,硬生生将所有的恐懼感壓在喉間,我咬緊牙關,不敢張口,因怕一張口就要忍不住聲音顫抖或是發出一聲尖叫。

他怎麽會有那樣的一雙眼呢?深若古井、兇如烈獸,而又沉似子夜。他不動聲色地站在遠處,只是用眼睛看你,那目光就足以令人不寒而栗、潰敗千裏。

跟在後頭的紫衣年輕人停下腳步,他也朝這怡月軒看來,不同的是,他緊鎖的眉目裏顯出一派茫然來,他望向高樓上,似乎和我一樣,皆是不知灰衣男子這樣做是有何用意。

最終,那兩個人還是走了,他們經由西城門離開。

“我三哥已經在着手辦這些案子了。”良久之後,我開口說道,“我想,可以從那個男人身上入手,我記得他的樣貌,繪制出來便可命人去尋訪。”

白姑娘卻輕慢一聲笑道:“別白費心機了。”

我蹙眉不解。

白姑娘淺笑着正視我疑惑的目光:“人是好尋,出西城門,往西北十裏,過一座密林丘山,荒地裏唯一的高門大戶便是其家。不過很可惜,他什麽也不會說。”

我詫異不已:“你認得那人?”

“只是見過幾次而已。”

“可你怎知他居所在何處?”

“西寒谷附近,沒有我不知道的人和事。”

西寒谷……附近……

恍恍惚惚間,我神思微動,不由得脫口說道:“可方才的那個小女孩你卻……”

“我要走了。”白姑娘打斷了我的言語,她走出兩步,回頭來凝視着我,她的目光深邃幽遠,踯躅片刻後,她像是勸慰又像是提醒般地輕聲對我說道,“好好做你的王,好好享受這一世的榮華富貴。”

我沒聽得太懂,溫柔的春風拂上面頰,空氣裏陡然彌散開一種十分細微的香氣,那香氣似曾相識,可我想不起在哪裏聞到過,低眉稍一恍神,白姑娘人已走下樓去了。

桌上一只空杯,我握緊手中的杯子,扶着闌幹看白姑娘從怡月軒走出去,還有不到一個時辰天就要黑透了,而西寒谷還有那麽遙遠的路程,我不确定她是不是要立刻趕回去,但我從來就是個與她若即若離的人、永遠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像無法握緊的流沙,我每次所能做的,就是靜靜地目送她遠去。

微生在陶罐店前抓耳撓腮待不住了,他擡起頭沖我大喊道:“少爺,天色不早,咱該回家去了!”

“這就來。”

我轉身将餘着掌心溫度的杯子放下,遲疑看着另一只杯子,我将它推過去并那空杯放着。

“這世間的戀慕之情是何等相似啊!”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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