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阮月微與趙清晖雖是表親, 但算不上親近,他們相差年歲既遠,阮月微又在太後宮中長大, 兩人一年到頭見不到幾回, 也就是婚喪嫁娶和拜年時打個照面。
這少年有從娘胎裏帶出的弱症,生得蒼白羸弱, 臉又尖又瘦,偏生一雙眼睛卻很大,眼睛黑得看不見瞳仁,看人時定定的, 像是兩口幽深的古井,冒着股陰寒氣。
阮月微擅長和孩子打交道,對這個病怏怏的世子表弟也不吝啬她的關懷,一兩次後, 他便總是跟着她。
但只要她周圍還有別的兄弟姐妹, 他便站得遠遠的,從來不同他們一起玩, 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阮月微那時候沒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回, 他們家有宴席,親戚們來做客,來了很多孩子, 趙清晖也在其中。
孩子一多, 她便顧不上這個古怪的表弟,他照舊在一旁看着不說話。
客人走後,她發現自己養了三年的金絲雀,被擰斷脖子扔在院中的海棠樹下。
她不知道是誰做的, 但隐隐約約感到和趙清晖脫不了幹系。
自那以後她便有些怵他,總是有意躲着他,他還是陰魂不散地跟着她。後來他漸漸長大,懂事了,才開始收斂一些。但阮月微有時候不經意地瞥過去,總是會發現他又在看她。
以前阮月微很不喜歡這種感覺,就像被一條毒蛇盯上,即便知道這蛇并不想傷害你,可被他挨近、纏上,實在不是什麽愉快的事。
但她剛在桓煊那裏受了打擊,竟破天荒覺得這眼神也沒那麽讨厭了。何況他雖古怪,卻是武安公府的世子,武安公可是有實權的,不像他們寧遠侯府一年不如一年,阮太後薨後
她沖他笑了笑:“表弟怎麽在這裏?不去水邊流觞?”
“我是專程在這裏等表姊的。”趙清晖盡力克制,可目光中還是流露出貪婪。
阮月微有些害怕,向疏竹身邊靠了靠,勉強笑道:“表弟有什麽事麽?”
趙清晖道:“上回家裏宴客,我見表姊似有不豫,當時不便相問,心裏一直記挂着,便想着尋個機會問問表姊,近來過得可好?”
阮月微見他不似以前那般不近人情,也沒什麽逾矩之舉,頓時暗暗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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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到這世上終究還有人關心她,只從她神色中便看出她郁郁,千方百計找機會相問,這麽一比,桓煊更顯得涼薄。
想到桓煊,她的眼眶便泛起紅來,但她還是将淚意憋回去,笑着道:“有勞表弟挂懷,我并不什麽不豫。”
趙清晖上前半步:“表姊別騙我,我知你最會委屈自己遷就旁人,可是在宮裏受了什麽氣?”
阮月微吓了一跳,四下裏張望,生怕有旁人聽見。
趙清晖一笑:“表姊不必驚慌,這裏只有一條路通向外面,我已叫人在那裏守着,有人走近不會不知。”
頓了頓,斂容道:“我來找表姊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問問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
阮月微心下稍安:“太子殿下待我極好。”
太子待她不能說不好,雖然近來因為朝中的事心煩意亂,待她不如剛成婚時那麽體貼入微,但一個月中還是有一大半宿在她院中,有什麽好東西也都緊着她。
她對桓煊生出那種心思,偶爾也覺愧對太子,但人心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她只是把這份情意放在心中作個念想,又不是當真要做什麽。這麽一想,也就釋然了。
趙清晖眨了眨眼睛,他的睫毛很長,眼睛的形狀也漂亮,只是鑲在這張臉上不太合适,人偶般怪異。
“不是因為太子,那便是齊王的緣故了?”他幽幽道。
阮月微不由大駭,臉色煞白:“表弟慎言!”
趙清晖歪了歪頭,那雙眼睛睜得更大,裏面滿是困惑:“表姊為何驚懼?我只是聽見一些關于齊王的傳聞,料想表姊會不高興。”
阮月微道:“什麽傳聞?”
趙清晖道:“聽人說齊王養了個外宅婦,樣貌卻是比着表姊找的……”
隐秘的心思并未叫人看破,阮月微松了一口氣,随即又蹙起雙眉:“那事……已傳開了?”
趙清晖沉着臉點點頭。其實知道此事的人只有寥寥幾個,他一直關注着桓煊才知道的。
阮月微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咬着嘴唇不知說什麽好。
“那女人留在長安城中一日,阿姊便要遭人非議,”趙清晖眼中閃過陰鸷之色,“我真是替阿姊不值。”
阮月微淚盈于睫,強忍住道:“那是齊王自己的事,與我無關,由他們說去吧。”
“我可以幫阿姊,”趙清晖道,“我已查過那女子的身份,只是個貧賤的孤女,我可以……”
阮月微心頭一突,腦海中莫名閃過那只斷了脖子的金絲雀,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忙制止他說下去:“表弟切莫胡言亂語!”
“表姊放心,我不會要她性命,”趙清晖道,“只是讓她不能留在京城礙你眼而已。”
阮月微心裏微微一動,不過立即清醒過來,正色道:“你趁早将這念頭打消,切不可去惹齊王!”
頓了頓,放緩了語氣:“我知你為我着想,但齊王不比旁人,你這麽做只會招來禍端。”
趙清晖凝注她一會兒,這才緩緩道:“好,表姊若是哪天改了主意,只要一句話。你知道,我什麽事都願意替你做的。”
就在這時,不遠處響起兩聲輕咳,趙清晖戀戀不舍道:“有人來了,我找一處藏起來,表姊先出去,我等一個時辰後再離開。”
阮月微點了點頭,快步朝外走去。
她後背上冷汗涔涔,但心中莫名有股欣慰,雖然這趙世子陰恻恻的讓人不太舒服,但對她的一片心卻如此赤誠。
……
桓煊在曲江池應酬了一日,芙蓉苑中還有夜宴,宴罷回到王府,他連衣裳都沒換,便叫來高邁問道:“常安坊的東西叫人取回來了?”
高邁道是。
桓煊又問:“高嬷嬷也回來了?”
“午後就回來了,”高邁道,“要老奴去傳她來麽?”
“不必,明日再說,”桓煊估摸着老嬷嬷已歇下,“常安坊的人怎麽說?”
高邁真是服了他家殿下,每次想打聽人家的消息總是拐彎抹角,有話不肯好好說,一定要端出一副纡尊降貴的架子。
人都不在這裏,也不知做給誰看。
“回禀殿下,”他恭恭敬敬答道,“老奴今日過去的時候鹿……氏外出了,要不等鹿氏回來,老奴再遣人去問問?”
桓煊挑了挑眉道:“不必了,早說她的事不必向我禀報。”
高邁:“……是。”
桓煊又道:“明日你去京畿的幾處莊園巡視,問問高嬷嬷,若她想去藍田看侄孫,便帶着她同去。”
……
山池院中。
春條扶随随坐回床上,摸到她額頭滾燙,急着要去找大夫。
随随攔住她道:“坊中沒有醫館,得去城北請,大半夜的沒有王府令牌,遇上金吾衛巡街怎麽辦。”
春條道:“侍衛也是王府的人,金吾衛一查便知,總要看齊王府的面子……”
話未說完,她自己也想起來他們家娘子是今非昔比了,之前她得寵,什麽規矩都不是個事,可她現在分明已經被齊王厭棄了。
之前她還心存僥幸,指望着殿下念着他們家娘子的好,哪天能回心轉意,可今日傍晚回來一問才知道,清涵院裏齊王的私物都搬走了,連高嬷嬷也奉命回了王府。
東西撤走還能說是為了方便取用,高嬷嬷這一走,誰都知道鹿随随徹底沒戲了。
這時候若是再讓下人犯夜,金吾衛找到齊王那裏,還不知她家娘子的處境會變成什麽樣。
随随不知道春條想了這麽多,她只是仗着自己身體好,覺得一點風寒不值得勞師動衆。
“你去煎一服風寒藥讓我發發寒,明日一早保準好了。”随随不以為意地道。
春條仍舊有些遲疑:“可是娘子的額頭燙得吓人。”
随随用手背貼了貼額頭,輕描淡寫道:“許是你手涼,我摸着還好,俗話說‘有病不治可得中醫’,放心吧。”
春條還是放不下心來,到底托了福伯,去坊內請了個老福醫來——福醫不會醫病,但沾沾她的福氣病好得快。
随随喝了發汗的湯藥,又讓福醫摸了額頭,便接着睡覺。
折騰了一場後她卻走了困,靜靜躺在床上,腦海中翻來覆去都是桓炯那些話。
一定有人想辦法讓他知道了皇後将他養廢的真相,但這個人肯定不會暴露自己——陳王這樣敏感自卑卻又自傲的人絕不願意被人利用,看他得知自己被利用時惱羞成怒的模樣就知道了。
桓烨的死,受益最大的當然是桓熔,他知道皇後的事也不難——這種事只要留個心眼,總能看出端倪的。
她只是不明白,桓烨回長安後便提出要讓位,桓熔只需耐心等他把儲君之位讓出來便是,為何還要多此一舉,去挑唆陳王?
不管那個人是不是桓熔,他沒有親手參與此事,充其量只能算離間兄弟感情,即便有證據也不能置他于死地——她畢竟沒有神通廣大到可以單槍匹馬暗殺當朝太子的地步。
而且桓熔是桓烨的同胞手足,若非确定無疑,她也不會去殺他。
她翻來覆去思考許久,聽見外頭傳來鳥雀的啁啾聲,方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那福醫大約真有些門道,一覺醒來,她的額頭似乎沒那麽燙了。
随随出了一身汗,去淨房洗了個澡,心裏盤算着明日得去一趟脂粉鋪,順便聽聽街談巷議,看看他們抛在山林中的屍骸有沒有被人發現。
這一日她的熱度時高時低,總不見徹底好,但她看着不嚴重也就沒管,只按時服藥發汗。
第三天,她起來用過早膳,叫春條備車馬,自己彎腰從衣箱裏取出門穿的胡服,一直起腰,忽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眼前一黑暈倒過去。
春條回到房中見随随躺在地上,不由吓了一跳,一摸額頭,竟然重又發起熱病來,似乎比昨夜更燙了。
她連忙掐随随的人中虎口,又給她灌茶湯,随随醒轉過來,知道這回自己是托大了。
好在是白天,春條立即叫人去城北請大夫,盼來盼去總算把大夫盼來了,大夫一摸她手腕,連脈象都不用探,就知熱度高得吓人。
大夫寫退熱方子,春條在一旁對小桐嘟哝:“娘子身子骨一向很好,怎麽就去了趟青龍寺還願,回來就發起高熱來……”
大夫一聽這話,皺起眉頭停下筆:“你說她去過什麽寺?”
春條道:“青龍寺和靈花寺。”
随随許願時兩個寺廟的佛祖都拜了,還願時也一樣。
大夫神色一下子凝重起來:“青龍寺的悲田病坊裏發時疫,昨日羽林衛和太醫署的人去把寺廟封了,這位娘子前日剛去過青龍寺,很可能是染上了時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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