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随随只是點了點頭:“好。”

阮月微看了她一眼, 又看了看桓煊,哭腫的眼睛裏又漫出眼淚,只有一匹馬, 他盡快送自己回行宮是理所當然的事, 為什麽他好似虧欠了那外宅婦一般。

她在林子裏一刻也呆不下去:“三弟,我們上馬吧。”

她說着便去拽小黑臉的辔勒, 小黑臉猛地打了個響鼻,将頭一扭,撅起蹄子,吓得阮月微趕緊松開手, 連連後退了幾步,委屈地看向桓煊:“三弟,這馬好烈……”

桓煊這才想起黑馬只認鹿随随一個主人,平日連他都碰不得的——自然他也不稀罕騎就是了, 他轉頭道:“鹿随随。”

随随只得站起身走到馬前, 摸着它的腦袋,輕聲安撫:“小黑臉乖, 知道你特意在這裏等我,世上真是沒有比你更乖的馬兒了……”大黑臉自然也很乖, 但大黑臉是老大,只能讓着些老幺。

這黑馬也邪門,竟似聽得懂人話, 被她好言一哄, 立即平靜下來。

随随向桓煊點點頭。

桓煊便對阮月微道:“上馬吧。”

阮月微方才叫這馬吓了一回,眼下還有點發怵,走到馬前試探地拉了一下缰繩。

小黑臉扭過頭,見這陌生人又來, 頓時躁動起來,随随忙摸它的耳朵:“委屈你先送他們回去,回頭我給你刷毛搓澡好不好?”

小黑臉愛幹淨,随随時不時會替他刷毛搓澡,她手法好,馬兒特別喜歡,她也就這麽哄着。

然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阮月微只覺受了奇恥大辱,用力咬着嘴唇,差點沒忍住說不坐了。可想想若是不騎這馬,還要在黑黢黢的密林裏呆着,到天亮也不知會不會有人找到這裏,她又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咬着牙接過缰繩。

可上馬時又遇上了困難,以她的臂力,平日都無法靠自己上馬,黑馬又比她的馬高大許多,加上此時饑寒交迫疲憊不堪,就更不用指望了,但林地裏沒有踏馬石給她踩,她便盈盈地望向桓煊,桓煊對随随道:“扶太子妃上馬。”

随随将阮月微托舉起來,阮月微右腿跨上馬背,左腿在随随右臂上踩了一下借力,這才坐到馬上。

随随冷不防被她一腳踩在傷口上,疼得臉一白,冷汗頓時滾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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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煊看在眼裏,蹙了蹙眉,翻身上馬,将箭箙解下橫在兩人中間。

不過兩人共乘難免有肢體接觸,中間隔個箭箙也只是聊勝于無,他對阮月微道:“請太子妃見諒。”

阮月微從脖頸到臉頰到耳朵都燙得要冒煙,心跳到了嗓子眼,低聲道:“事急從權,三弟不必介懷。”

桓煊看了眼随随,正想說“等我”,卻見鹿随随摸了摸馬頭,和小黑臉貼了貼臉:“乖馬兒,走夜路小心些,我等你回來。”

桓煊嘴唇微微一動,到底什麽也沒說。

齊王和太子妃走後,随随和侍衛們往前走了一段,在林中尋了片空地,撿了些樹枝枯葉生了堆火。

侍衛們或多或少都受了傷,但方才急着離開是非地,到此時才緩過一口氣。

東宮和公主府的侍衛死傷慘重,來時四十來人,活下來的只有五個,公主府的一個侍衛傷得尤其重,已經發起了高熱。

想起方才的慘烈,他們仍舊不寒而栗。

齊王府的侍衛要好些,除了關六郎腿上中了一箭,其餘人傷勢都不算重。

侍衛們随身帶有傷藥,也都有處理外傷的經驗,此時都圍着火堆處理傷口。

随随被狼爪抓傷後沒及時處理,傷口和袖子黏在了一起,她拔出匕首在火上烤了烤,然後耐心地割開和傷口黏連的布帛。

多虧她閃避及時,傷口不算深,血已凝結了,只是皮肉翻卷,整條胳膊都被鮮血染紅了,顯得有些猙獰。

馬忠順探頭一看,吓了一跳:“鹿……兄,你胳膊傷這麽重,怎麽不和殿下說啊……”

宋九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就你長嘴!”

随随輕輕一笑:“一點小傷罷了。”

她取出傷藥,用嘴拔開瓶塞子,将藥粉撒在傷口上,然後撕下一片衣擺,三下五除二地把傷口包紮起來。

剩下傷藥還有多,她便給了東宮的侍衛,他們傷得重,帶的那點傷藥怕是不夠用。

馬忠順也回過味來,只有一匹馬,殿下肯定是要先緊着太子妃的,說了又如何?不過是徒增傷心,就是斷條腿,血流一地,恐怕也只能在這裏等着。

但他忍不住佩服這個鹿娘子,這樣的傷換了一般女兒家不疼暈也吓暈了,她自己割傷口自己傷藥自己包紮,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可惜這麽一個人只能給人當替身。

馬忠順暗暗嘆息,變戲法似地從懷裏摸出兩個油紙包,現寶似地攤在随随面前,打開一看竟然是肉脯和蜜餞。

“鹿兄餓了吧?吃點墊墊饑。”

又從腰間解下皮酒囊:“這壺酒還沒動過,幹淨的,鹿兄請。”

宋九踹了他一腳:“好小子,叫你牽馬把馬牽丢了,吃的喝倒藏得好!”

随随忍不住笑了,接過酒囊:“我不餓,肉脯你們吃吧。”

說着單手拔下塞子,仰頭懸空倒了一大口,然後遞還給馬忠順,用手背抹抹嘴:“多謝。”

這時候能喝上一口酒,簡直好像續了半條命。

馬忠順道:“鹿兄真是爽快人。”說着把酒囊繼續往下傳。

東宮和公主府的侍衛們也喝了口酒,馬忠順見他們哆哆嗦嗦的挺可憐,又分了些吃的給他們。

本來兩撥人馬泾渭分明地分坐兩邊,因為馬忠順的酒肉,漸漸熟稔起來。”

“你們怎麽招惹狼群的?”宋九好奇道,“看地上的狼屍,這裏面得有兩群吧?”

一般來說野獸是不會無端攻擊人的,而且狼又是一種敏銳又謹慎的野獸,對上三四十個有火把有武器的人,應該不會輕舉妄動。

那幾個侍衛面面相觑,按說他們是臣仆,不該非議太子妃,但仆人也是人,看着熟悉的同伴一個個倒下,誰心裏沒有怨氣?

一個公主府的侍衛忍不住開口,将來龍去脈說了一遍,雖說得隐晦,但衆人都聽明白了,是太子妃尖叫又轉身奔跑,激起了狼群捕獵的天性。

關六郎原本靠在樹幹上閉目養神,聞言睜開眼睛,問那兩個東宮侍衛:“你們這隊是誰帶的?”

一個侍衛黯然道:“是齊副帥。”

“齊冬榮,”關六郎面色凝重地點點頭,“是個漢子。”

那兩個東宮侍衛終于忍不住痛苦起來,兩個大男人泣不成聲,不住用袖子抹眼淚。

長公主府的侍衛也哭起來。衆人心下恻然,都默默放下了手裏的肉脯。

待哭聲漸低,關六郎把皮囊中的殘酒灑在地上:“我們先活着出去,等天亮帶人來把他們擡回去。”

頓了頓道:“今晚大家撐一撐,兩人一番守着火堆。”

傷勢較輕的有七人,他将人分作四番,自己兼了兩番。

本來他沒把鹿随随算進去,她卻主動道:“我輪第二番。”

這時候差不多是子時,一個時辰一番,第二番正是人最困頓疲乏的時候。

關六郎遲疑地看着她。

“我的傷勢輕,”随随道,“讓他們休息吧。”

關六郎沉默半晌方道:“好,我和你一起。”

一場鏖戰流失大量體力,随随靠在樹上,抓緊時間閉目養神,不過一合眼的功夫,她上番的時間到了。

她揉揉眼睛坐起身,關六郎也醒了,兩人往火堆裏添了點枯枝。

比起活潑跳脫的宋九和馬忠順,随随和沉穩持重的關六郎一直不太熟。

兩人此番也算是一同出生入死,依舊沒什麽話聊。

随随用樹枝把火焰挑高,然後放下樹枝抱膝坐着。

“你的騎射很不錯。”關六郎忽然道。

随随擡起頭,只見他堅毅而有棱角的臉被火光映得發紅。

随随笑了笑。

“殿下……”關六郎皺着眉,一臉苦相,仿佛說出下面幾句話比生孩子還難,“你別難過……”

他撓了撓後腦勺,艱難道:“殿下心裏還是有娘子的……”

随随本來沒什麽,叫他這副樣子逗樂了:“多謝關統領,我不難過。”

關六郎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立即移開視線。

雖然尊卑有別,可齊王殿下和太子妃的關系非同一般,做了人家替身,遇上事還被抛下,人心都是肉長的,怎麽會不難過呢。

随随只是撿起樹枝又撥了撥火,默默望着火堆出神。

她确實不難過,也沒什麽值得難過的,好比拿着十文錢去買胡餅,總不能指望別人給你一塊玉璧吧。

不過她還是笑了笑:“謝謝。”

……

黑馬迅疾如風,桓煊心裏又焦急,不斷地催馬向前疾馳,阮月微被颠得骨頭都快散架了。

她嬌弱無力地向後倚去,只可惜身後的箭箙礙事。

沒等她靠上男子的胸膛,後背上忽然被什麽硬物一頂,卻是桓煊用刀鞘将她身子扶了一下。

“再堅持一下。”男人冷冷道。

阮月微畢竟是大家閨秀,被拒絕了一次,不敢再往他胸膛上靠,但被他兩條胳膊圈在懷中已叫人心猿意馬了。

桓煊身上滿是腥甜的血氣,沖淡了他身上原本的氣味,但意外的并不難聞,反倒更顯出了男子氣概,只叫人感到安全和安心。

他終于還是來了,一聽說她出事,立即舍命來救,有人待她如此,她還有什麽所求?

阮月微頓時覺得這一晚的可怕經歷都是值得的,若非身陷險境,又怎能換來此刻的單獨相處呢?

她望着前方蜿蜒的山道,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呢喃道:“真希望這條路永遠都走不到盡頭……”

桓煊默不作聲,阮月微知道他聽見了,垂下眼簾,嘴角微彎,夢呓似地道:“三郎,還記得小時候我們一起在宮裏騎馬麽?”

桓煊此刻哪有心情與她回憶往昔,他只想着快點把人送到行宮,趕緊回去找鹿随随。

她那點拳腳刀劍還是臨時抱佛腳學出來的,真遇上危險恐怕兇多吉少,侍衛們也都帶了傷,恐怕不能護他周全。

阮月微半晌沒得到回應,轉過頭望他:“三郎?你不記得了?”

桓煊皺了皺眉道:“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

阮月微一怔,眼中頓時泛起淚光:“可是……你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就趕來救我……”

桓煊抿了抿唇道:“你與我一起在太後宮中長大,情同手足,何況你既是太子妃又是我二嫂,救你是分所應當,不必挂懷。”

頓了頓道:“換作任何一個親人遇險,我都會竭力營救的。”

這番“情同手足”的言論,不正是她當初在灞橋邊拒絕他時說的話麽?如今他卻原樣還給她。

阮月微捂着嘴痛哭起來:“你還怨我是不是?我那時候不知道……若早知道……”

桓煊冷冷道:“那些事我早已不記得了,也請二嫂忘了吧。”

阮月微待要說什麽,忽聽遠處依稀傳來馬蹄聲,聽着像是大隊人馬。

“可能是禁衛到了。”桓煊如釋重負。

阮月微臉色一變,她本來以為他們還可以同行很長一段路,哪知禁衛來得這麽快。

她心裏還有許多話沒來得及說,以後恐怕再也找不到這樣的機會了。

桓煊勒住缰繩向山崖下望去,只見下方山道上有星星點點的火光,正向着山上移動,看着少說有幾十人,待他們稍走近些,桓煊便認出了羽林衛的旗幟。

他便即下馬,取出鳴镝往空中射去。

禁衛發現動靜,快馬加鞭向他們飛馳而來。

到得近前,桓煊才發現來的是兩隊人馬,一隊是羽林衛,另一隊卻是武安宮府的護衛,武安公世子趙清晖竟親自帶着此番随侍的所有護衛一起來找太子妃。

趙清晖遠遠望見馬上的阮月微,重重一踢馬腹,急急趕上前來:“表姊,你沒事吧?”

阮月微見了他亦是大吃了一驚:“你怎麽來了?”

頓了頓,看了一眼桓煊:“我沒事,多虧齊王及時相救。”

趙清晖臉色一沉,向桓煊行了個禮:“有勞殿下。”

齊王救自己二嫂,按理說和他沒什麽關系,但桓煊此時壓根沒聽進耳朵裏,看見趙清晖的剎那,他只覺得驚喜,本來将阮月微交給羽林軍不太穩妥,有武安公世子在就不必擔心了。

他們有表姊弟這層關系,即便事急從權共乘一馬也說得過去,且以趙清晖對阮月微的深情,他無論如何都會将她安全送回行宮。

桓煊向他一揖道:“有勞世子将太子妃送回行宮。”

他這樣大度,反倒輪到趙清晖詫異了:“齊王殿下要去哪裏?”

桓煊道:“孤的侍衛受了傷,還在山林中。”

他懶得同他多說,對羽林衛首領道:“分一半人馬出來,随孤去救人。”

……

随随與關六郎守着火,深夜的林地裏寒氣侵人,她又失了不少血,坐在火堆旁還是覺得冷,只能把手腳輪流放在火上烤烤。

眼看着一個時辰将要過去,她忽然聽見了遙遠的馬蹄聲。

她看向關六,不等她開口,關六先道:“鹿娘子聽見馬蹄聲了麽?”

随随點點頭,兩人立即用準備好的沙土滅了火,将衆人叫醒,所有人都警覺地握緊刀柄。

馬蹄聲越來越近,聽聲音有二三十人,顯然是沖着他們這邊來的,若是禁衛還好,若再遭遇敵襲,恐怕連她也沒法逃出生天。

就在這時,忽聽不遠處傳來一聲馬嘶。

“是小黑臉!”随随心下頓時一松,這才發現握刀的手心裏已沁出了冷汗。

伴随着一陣樹葉沙沙聲和歡快的馬蹄聲,小黑臉從樹叢間沖了出來。

桓煊勒住缰繩,從馬背上跳下來,一把将随随抱在懷裏,心髒在胸腔裏狂跳。

他一路上都在擔心,滿腦子都是她出了事怎麽辦,直到看見她全須全尾一顆心才落回肚子裏。

随随被男人緊緊箍在懷中,感覺他胸膛熾熱,聽到他心跳快得吓人。

“沒事了,”桓煊連她一身血污和汗水都顧不上嫌棄,吻着她的頭發,拍着她的背,“沒事了,我回來了。”

随随并沒有撲進他懷裏害怕地痛哭,也沒怨他把她留下,她只是點點頭:“我沒事,太子妃安全了?”

桓煊這才松開手,點點頭道:“羽林衛就在後面,你先上馬,先回行宮再說。”

兩人一前一後向小黑臉走去。

桓煊低頭看看她纏着布條的胳膊,皺着眉道:“你受傷了?”

“一點輕傷,不礙事。”随随輕描淡寫道。

桓煊想起方才阮月微上馬時在她胳膊上踩了一腳,心髒收縮了一下。

“你和我騎一匹馬。”桓煊道。

随随點點頭:“讓小黑臉也休息下。”

桓煊查看了一下侍衛們的情況,向羽林衛要了幾匹馬,安排傷者上馬。

随随正要上馬,冷不丁聽見嘈雜的人喧馬嘶中夾雜着一聲輕細的,難以察覺的弓弦聲。

她心頭一凜,來不及思索,幾乎下意識地撲向不遠處的桓煊,想将他推開,可惜她疲累已極,反應也不比平時,終究慢了一剎那。

只聽羽箭破空,“哧”一聲沒入皮肉,左胸傳來一陣劇痛,她的冷汗涔涔而下,周遭的一切都扭曲恍惚起來。

耳邊的聲音變得忽遠忽近,好像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那聲音無比熟悉,像是從她夢裏傳來的,她勉力睜開眼睛,想要把眼前的面容看清,可那張臉就像在水裏,一直晃動着變幻着,怎麽也看不清楚。

她擡起手,想揉揉眼睛,可立即就無力地垂了下去。

她終于看清了他的臉。

“殿下……”她笑了笑,眼中竟是滿足,仿佛達成了一個夙願,“這回……我終于……”

話沒說完,她便沉入了無邊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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