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門扇“砰”一聲撞開, 門軸“吱嘎”作響,像是哀恸的呻吟。

屋子裏帷幔低垂,既然無聲, 雖是炎夏, 腳下的金磚卻滲出絲絲的涼意。

午後的陽光穿過直棂窗照在床前,塵埃在光柱裏漂浮。

這裏的一切和他記憶中并無二致, 還和一年多年他離開的那個清晨一樣。

“鹿随随。”他對着重重帷幔喚了一聲,喑啞的嗓音裏帶着些許不易察覺的顫抖。

沒人回答。

他撩開一重又一重帷幔,天青色的,薄櫻色的, 海天霞色的,纏枝海棠紋的,海棠團花紋的……像跨過一重重的山水,他的身邊是海棠花紋的幾案, 海棠花紋的櫥櫃, 海棠花紋的妝臺、銅鏡、奁盒、花瓶……他終于走到繪着海棠花樹的屏風前,院子裏的海棠早謝了, 床前的海棠花永遠不會凋謝,無論炎夏還是寒冬, 只要她睜開眼就會看見。

她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對着這一屋子、一院子的海棠花?又是以什麽樣的心情穿戴上另一個女人喜歡的衣裳首飾,裝扮成另一個女人的模樣,當成別人的影子?

他心底一直都是知道的, 只是因為她逆來順受, 從無怨言,所以他便心安理得地将她當作贗品和替身,甚至覺得那些東西對她來說足夠好了。

桓煊的心髒驟然一縮,他猛地将海棠屏風推倒在地, 紫檀木框崩裂,琉璃破碎,他踏着滿地的碎琉璃走到床前。

他拉開珊瑚色海棠紋織錦帳幔,撩開泥銀海棠紋的輕容紗帳。

海棠紋的象牙席上放着一床海棠蜀绫的被褥,枕邊還有個金銀平脫海棠花黑檀木盒子。

連榻邊的棋枰、棋笥上都嵌着海棠花形的螺钿。

“随随,鹿随随……”桓煊轉過身,在一屋子的海棠中間搜尋着,他打開所有櫥櫃和箱籠,将輕紅淺粉淡藍薄紫的海棠紋衣裳都翻出來,仿佛那些地方都可能是鹿随随的藏身之處。

他找遍了卧房,又去浴堂、廂房尋找,到處都沒有他的鹿随随,只有鋪天蓋地的海棠花和海棠紋,每一朵都像嘲諷的笑眼,密密麻麻地聯綴成網,将他緊緊纏在其中,纏得他幾乎窒息。

高邁追了進來,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後,看着他失魂落魄地尋找,抹着眼淚勸道:“殿下節哀順變,鹿娘子是去歲八月裏走的,已經快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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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煊恍若未聞,他的頭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他的随随不見了,他要把她找回來。

庭樹的枝桠間蟬鳴聲聲,他忽然響起此時還是炎熱的初秋。

那一年的炎夏和初秋,他們搬到後園的涼臺水榭裏,所以她不在栖霞館也是理所當然。

她或許早惱了那一院子的海棠花,所以搬去園子裏住了,一定是這樣。

桓煊向着後園奔去,胸中忽然生出股巨大的希望,幾乎将他的胸腔撐破。

園中已是初秋的景象,平靜的池面上只剩下幾莖殘荷,偶有池魚游過,帶起一圈漣漪,風亭水榭裏空無一人,涼臺上覆了曾落葉。

他們曾在這裏對弈,并排躺着仰望星河,游湖的畫舫擱淺在案邊,上面的漆畫都有些剝落了,可還是能分辨出海棠的圖案,桓煊的雙眼像是被灼了一下。

他找遍了整個園子,竹林,校場,山坡,哪裏都沒有鹿随随的影子。

走回棠梨院門前,陽光已經西斜,落日餘晖從屋脊上潑灑下來,照亮了檐口瓦當上一朵朵精巧的海棠花。

桓煊擡頭看了一眼門上的烏底金漆匾額,他親筆書寫的“棠梨院”三個字在夕陽中躍動,仿佛在向他擠眉弄眼,他想起這個小院子原本叫做栖霞館,掩映于雲蒸霞蔚的霜林深處,住着一個霞光一樣明豔動人的女子。

他将匾額摘下來重重地砸在地上。

高嬷嬷拖着沉重的腳步緩緩走上前來,哽咽道:“殿下,鹿娘子真的走了……”

她一邊說着,一邊抖抖索索地從袖子裏摸出一物,卻是一支白玉簪子,燒裂成了兩截。

“娘子被歹人綁走,葬身在火場裏了,這是她身上唯一一件沒燒毀的東西……”

桓煊低下頭,看着那支簪子,燒裂的簪頭上赫然是一朵海棠花,那朵花也像一只笑眼,譏诮地看着他。

他也覺出了自己的好笑,忍不住跟着笑了一下。

這笑容卻比痛哭流涕更叫人難受,高嬷嬷的心肝都似被摧斷了,她顫聲道:“殿下,難過你就哭出來,痛痛快快哭一場吧……”

桓煊擡起眼,眼梢微紅:“不管她去了哪裏,孤都要把她找回來。”

高嬷嬷一怔,看出他神色不對,不由心急如焚,捂着嘴哽咽了一聲,無助地看向高邁。

高邁上前一步道:“殿下,鹿娘子真的沒了……”

他頓了頓,一口氣說道:“老奴死罪,一直瞞着殿下,這一年來往淮西寄去的書信上,關于鹿娘子的那些事,都是老奴編造的……随信附的物件,都是娘子留下的舊物……”

他深知長痛不如短痛,這種時候要把話說絕,才能讓他盡快接受事實。

桓煊沉默半晌,從牙縫中擠出三個字:“我不信。”

高邁與高嬷嬷對視了一眼,無可奈何道:“殿下,是真的,一年前老奴親自看着她的棺柩入土……”

桓煊黯淡無神的雙眼中忽然好似燃起了兩團火:“在哪裏?”

高邁一愣。

“棺柩在哪裏?”桓煊道。

高邁道:“鹿娘子的靈柩安葬在西山北麓……”

“帶我去。”桓煊道。

高邁一驚:“殿下剛回京,宮裏陛下想必知道消息了,宮裏怕是很快便要來人了……”

齊王回京該先入宮觐見的,他先到山池院來已是不合規矩,拖延了這麽久不進宮,即便皇帝不降罪,心裏也會不豫。何況他剛打了場大勝仗,說不得就要被禦史參一本恃功矜寵,看不慣他的朝臣和中官不依譁知要就此作出多少文章來。

桓煊卻似聽不見他的話,只是面無表情地重複了一遍:“帶我去。”

話音未落,便有內侍快步走來,一禮道:“啓禀殿下,宮裏有中官來傳谕……”

高邁額角青筋一跳,真是怕什麽來什麽,急忙勸道:“殿下……”

桓煊徑直朝外走去。

那中官等候在門口,看見齊王出來,臉上每一道褶子裏都是笑意:“奴恭賀齊王殿下凱旋。”

頓了頓道:“陛下聽說殿下提前回京,特地在安福殿設宴,為殿下接風洗塵……”

桓煊打斷他道:“有勞啓禀陛下,孤家中出了事,恕難赴宴,來日孤自去宮中向陛下請罪。”

中官吃了一驚,定了定神,堆笑道:“殿下離京許久,好不容易回來,什麽比得上一家人團聚……”

桓煊仍是不松口。

中官也看出不對來,為難道:“還求殿下去宮中露個臉,否則奴也不好向陛下交代……”

桓煊從腰間解下一物遞給他:“有了此物,想必可以交代了。”

中官接過來一瞧,頓時吓得差點靈魂出竅,齊王給他的竟是神翼軍的虎符。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殿下這不是難為奴麽……”

桓煊卻不再理會他,對吓得面如土色的高邁道:“備馬,帶我去見她。”

說罷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高邁不敢多言,只得向身旁一個年輕內侍低低耳語幾句,向那中官躬身一禮,道聲“失陪”,快步跟上自家殿下。

那內侍向宮裏來的中官作了個揖,低聲解釋:“陛下那邊還請中貴人幫忙斡旋斡旋,殿下連日趕路,未歇息好,有些神思不屬……”

一邊說一邊往那中官手中塞金餅子。

那中官推卻道:“奴自當竭力,只是奴人微言輕,怕是沒什麽用。你還是勸勸你家殿下,盡快入宮向陛下禀明情由吧。”

內侍将他恭送出門,立即叫人牽了匹馬來,急急忙忙地向大公主府去報信。

……

桓煊一行人騎馬出城,直奔西山北麓。

鹿随随在齊王心裏的地位不一般,但她畢竟沒有名分,連個妾室都算不上,自不能入王府的陵墓,高邁不知道該将她葬在何處,又不能請示桓煊,思來想去,自作主張地将她葬在西山。

西山有齊王一處莊園,此地山光明秀,流水潺潺,後山上栽着萬本海棠,高邁知道齊王殿下鐘愛海棠,連鹿娘子所居的栖霞館也改作棠梨院,如今她沒了,葬在海棠林中也是理所當然。

到得山中時夜幕已降臨,明月懸在半空,歸巢的鳥雀在枝葉間偶爾發出一兩聲啁啾。

桓煊環顧四周,目力所及全是高高低低的海棠樹,那些都是他為了阮月微從南北各地尋覓來的海棠珍品。夜風吹得枝葉簌簌作響,仿佛竊竊的嘲笑。

他走到小小的墳茔前,石碑上刻着“秦州鹿氏之墓”,這便是他們關于這個孤女所知的一切了。

桓煊盯着那行字看了許久,每個字他都認識,可連在一起卻毫無意義。

良久,他終于放棄了,不再試着去讀懂這行字的意思,他的薄唇動了動,喉間發出的聲音幹澀又陌生:“把棺柩挖出來。”

高邁大驚失色,跪下道:“殿下,鹿娘子已經入土為安……”

侍衛們也齊齊跪倒在地。

桓煊下意識地去解佩刀,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自己的刀已換了玉佩,他向身後的侍衛統領關六郎道:“把你的刀給我。”

關六郎哽咽道;“殿下,就讓鹿娘子安歇吧……”

桓煊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月光映着他毫無血色的臉龐,他的臉也和碑石一樣成了死氣沉沉的僵白。

“把刀給孤。”桓煊道。

關六郎只得解下佩刀雙手呈上。

桓煊拔刀出鞘,将墳茔前的一株西府海棠攔腰砍成了兩段。

齊王一意孤行,高邁和侍衛們毫無辦法,只得将墳茔掘開,将鹿随随和春條的棺木從墓室中擡了出來。

明月已經升至中天,連夜枭都停止了鳴叫,山中萬籁俱寂。

桓煊用刀将棺蓋上的銅釘一顆顆撬起。

最後一顆釘子被撬起,他想推動棺蓋,卻好似忽然被人抽幹了力氣。

他對着那雕着海棠紋的棺木看了半晌,終于道:“打開。”聲音喑啞得不成樣子,像是從肺腑中硬擠出來的一般。

關六和宋九合力将棺蓋推開。

桓煊從侍衛手中接過火把,慢慢走到棺木旁。

火把照亮了棺柩中的人,那已不能稱作人,只是一堆骸骨,掩藏在海棠紋的織錦中。

桓煊靜靜地端詳着眼前的屍骸,高邁和侍衛們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有松枝火把燃燒發出輕輕的“噼啪”聲。

“不是她。”桓煊道,這不是她的鹿随随。

即便親眼見到,他還是會繼續自欺欺人,高邁料到他會如此,怆然道:“殿下,仵作都已驗過了,連兩處箭傷都對得上……”

桓煊打斷他:“不是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篤定,他只是知道這棺木中的一堆焦枯的骸骨,絕不是他的随随,他的随随一定還在某個地方等着他去找她。

“我去找她。”他竟然不再理會那打開的棺木,轉身便快步往林子外走去。

她還在等他,他一定要盡快把她找回來。

走到林子邊緣,他看到有點點火光沿着山間的小徑向他移動。

可他渾不在意,甚至懶得去管來的是什麽人。

來人到了他面前,卻是他的長姊清河公主,她從馬背上跳下來,焦急地跺了跺腳:“三郎,你瘋了嗎?”

桓煊卻似沒看見她,徑直從她身邊走過。

大公主追上去,橫臂攔在他身前:“跟我回宮。”

桓煊這才擡起頭看她,他的眼神熾熱又空洞,仿佛裏面除了一片火海什麽都沒有。

“我沒瘋,”他靜靜道,“我要去找她,別攔着我。”

“她已經死了,就躺在棺木裏,”大公主冷聲道,“你想必已經看見了。”

“那不是她。”桓煊斬釘截鐵道,執拗得像個孩子。

大公主忍不住揚起鞭子。

桓煊卻不閃不避,仍舊直直地站着,神色平靜。

大公主鞭子已經抽出,再要收回已來不及了,鞭子帶着呼呼的勁風抽在桓煊臉上,大公主聽着聲音便知那一鞭子抽得實,心髒一陣揪痛。

桓煊左臉上頓時浮起一道長長的血痕,瞬間腫了起來。

可他神色依舊木然,仿佛那一鞭子不是抽在他身上。

大公主看着行屍走肉一般的弟弟,恨不得再抽幾鞭子将他抽醒,可胳膊卻似有千鈞重,怎麽也擡不起來。

她揚鞭梢往他身旁一株海棠樹狠狠抽了幾下,抽得枝葉紛飛。

“你難道也要陪她去死?”大公主将馬鞭摔在地上,從袖中掏出虎符,照着弟弟胸前摔去,“把你的東西拿回去!”

她頓了頓,咬牙切齒道:“你難道不想替她報仇?”

桓煊的眼神終于動了動,猶如古井微瀾,他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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