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武安公府, 世子所居的庭院裏槐蔭遍地,廊庑上細密交錯的紫藤花枝投下斑駁光影,仿佛精巧的織錦花紋。

十來個下人手持黏杆, 正在槐樹枝桠間黏蟬——趙世子喜歡清淨, 最讨厭秋蟬的鳴叫,若是不黏幹淨, 免不得又有幾條脊背要皮開肉綻。

趙世子本人正在書房中作畫,畫的自然還是意中人。

一年多過去,牆壁上又多了幾幅精品。

他近來心情不錯,大半個月來沒有草席卷着的屍首半夜從小門裏擡出去, 這在武安公府已算得上稀罕事。

齊王剛到京時他有些不安,但差不多一個月過去,也不見桓煊有什麽舉動,照常上朝退朝, 偶爾去兵部和中書門下議事, 一切都和他離京前沒什麽兩樣,他甚至都沒有去去事發之地看一眼, 也沒找京兆府和刑部調案宗,無論怎麽看, 那外宅婦的死似乎都對他沒什麽影響。

若說有什麽可疑之處,也就是他不回王府,仍舊住在常安坊一事了。

不過趙清晖覺得這只是他草木皆兵, 王府附近喧鬧, 桓煊這種孤僻的性子,喜歡離群索居也不足為怪。

想起那外宅婦,趙清晖便有些遺憾,難為他還替她精心安排了那麽多戲碼, 沒想到她就這麽輕輕松松地死了,真是便宜她。

趙清晖正思忖着,忽聽簾外有下人道:“啓禀小郎君,有人送了封信函到門上……”

趙清晖撂下筆,皺了皺眉:“進來。”

“什麽人送來的?”趙清晖道。

那親随支支吾吾道:“回小郎君的話,是個臉生的青衣小僮,看裝束也不知是哪家的,只說世子看了便知,将信函撂下便跑了。”

趙清晖臉色一沉:“來路不明的東西,你就敢往我書房裏送?”

他說着便要去抓那根帶鐵棘刺的笞杖。

那親随吓得面如金紙,忙不疊道:“小郎君饒命,奴見那木函貴重,生怕是什麽要緊事情,不敢不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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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說一邊将黑檀木函舉過頭頂。

趙清晖一眼看見木函一角嵌着枝海棠花,花瓣是螺钿,花枝是銀絲鑲嵌,秀雅精致非常,也難怪那些狗奴不敢直接扔了。

“放下吧。”他道。

親随将木函小心翼翼地擱在案頭。

趙清晖卻抄起笞杖,在他胳膊上重重地抽了兩下,這才厲聲道:“滾出去!”

他最得力的那個親随因為知道太多事不得不去死,剩下這些狗奴一個兩個都是廢物,趙清晖每每看他們不順眼,便要打一頓出氣。

武安公府的下人動辄得咎,早已習以為常。

那親随眼中閃過一絲恨意,捂着淌血的胳膊道了聲“是”,便即低着頭退了出去。

待人走後,趙清晖方才剔去封蠟,将信函打開,裏面只有一張薄薄的箋紙。

他顫抖着手取出信箋,渾身的血液都似要沸騰,他的動作無比輕柔,神情近乎虔誠,仿佛那是一道天庭來的旨意。

紙上只有寥寥數語:“八月十五巳時一刻,蓮花寺普通院,有要事相商。”

紙尾沒有落款,只繪了一枝海棠花。

趙清晖對阮月微的丹青和書跡無比熟悉——太子妃流出閨房的丹青、手書詩稿,幾乎全被趙世子搜羅了來。

這海棠花,這字跡,無疑出自阮月微的手筆。

趙清晖想起來,前陣子府上收到了大公主府發來的帖子,邀他母親與他去終南山的清河公主別業赴中秋宴。

他本來不打算赴宴——這些宴會男女分席,男子在外院,女子在內院,多半是見不到阮月微的,而且筵席設在終南山,免不得有一番勞頓,他入秋後舊疾發作,這段時日正在喝藥調理。

不過接到這封密信,他自然改了主意,那蓮花寺正是在京城到大公主南山別業的半道上,太子妃一行人半途中在那裏歇腳是順理成章地事。

阮月微從未給他送過書信,更別說約他相見,但趙清晖卻絲毫沒有懷疑這封信的真假,一來他自信不會錯認表姊的筆跡,二來他們如今有了共同的秘密,表姊急着約他相見,多半是為了上回燒死那個賤婦的事。

可即便如此,他也已經受寵若驚,本來表姊就像遙不可及的天邊月,雲端花,他做夢也不敢妄想表姊的垂青,然而他們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這秘密像一根紅線,将他們緊緊牽系在一起,只要有這個秘密在,他們便永遠不會分開了。

趙清晖小心翼翼地把信箋收回函中,從袖中抽出絹帕,将木函上那些狗奴的指印細細楷抹幹淨,然後将木函輕輕放在枕邊,一顆心像是泡在了蜜水中,只盼着八月十五快些來到。

……

八月十四這日,桓煊下了朝,騎馬回到常安坊,如往常一樣将自己關在鹿随随曾經住過的小院中——匾額碎了,如今那院子沒了名字,可一院子的海棠花仍舊在那裏,冷冷地、譏诮地看着他,簡直要把他逼瘋。

高嬷嬷親自提了食盒來,在門外小心翼翼地勸道:“殿下,多少用點飯食吧,若實在沒胃口,喝幾口湯羹也好。”

桓煊隔着門道;“孤不餓,嬷嬷去歇着吧,把院門關上。”

高嬷嬷在門外站了半晌,嘆了口氣,終是轉身離開了。

桓煊執起案上的酒壺,注滿一杯,拿起來抿了一口,酒早已酸了,他腹中空空,酸酒灌下去就像有只手在他腹中攪動,可他不覺得難受,甚至覺得心裏舒坦了些。

這是鹿随随為他釀的慶功酒。

一杯接着一杯,一壺酒很快就見了底,酸酒也能醉人,可他卻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他合衣躺在榻上,抱緊鹿随随留下的青布大綿袍——他總是嫌這身衣裳醜,可這身醜袍子卻是唯一一件不屬于阮月微,只屬于鹿随随的東西。

他怔怔地望着帳頂,帳頂上也織着海棠花紋,他的眼前有些恍惚,那些海棠花便晃動起來,沖他眨着眼睛,譏嘲之意更甚。

他忽然忍無可忍地坐起身,大步走向門口,用力推開門。

天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黑了,空中無星也無月,夜色那麽黑,那麽暗,像化不開的濃墨,仿佛永遠不會再亮起來。

廊下的風燈搖晃着,投下昏黃慘淡的光,光暈裏是一棵名貴的海棠花。

桓煊從心底竄出一股怒火,他從腰間拔出一把長刀,向着海棠樹劈砍下去,海棠樹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呼,攔腰斷成兩截,竟有黑色的血從斷處汩汩地流出來。

桓煊心裏一驚,定睛一看,那淌出的不是血,卻是火油。

火油淌了遍地,流到庭中,又順着臺階漫上去,覆蓋了廊庑,然後灌進屋子裏。

桓煊忽然明白過來他該怎麽做了,他欣喜若狂,摘下一盞風燈,用手雜碎了琉璃罩,取出蠟燭投入屋子裏。

“呼”一聲響,火蛇竄起數丈高,很快順着門框、房梁、柱子蔓延,海棠花的平蔭,海棠花的帷幔,海棠花的幾案、床榻、屏風全都燒了起來,整個院子成了一片火海。

他站在庭中忍不住笑起來,那些折磨他的笑眼終于都在火海中化成了灰燼。

就在這時,屋子裏忽然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有些許沙啞,但無比動人,像絹紗在耳畔溫柔地摩挲,可那個聲音此時卻在哭喊:“殿下,殿下,你為什麽要燒死我,桓煊你好狠的心……”

桓煊心中大駭,他站在火場中卻如墜冰窟,渾身上下沒有一絲暖意。

他轉身沖進火海中,果然看見鹿随随正坐在床上哭。

他忙向她奔去,眼看着只有咫尺之遙,卻聽轟然一聲,一根燃燒的橫梁砸下來,橫在兩人中間。

“別怕,我救你出去。”桓煊往火中走去,火舌舔着他的雙腳,很快他的雙腿都燃燒起來,發出難聞的焦味。

可他卻沒什麽知覺。

“別害怕,我救你出去。”桓煊望着随随道。

鹿随随的臉在火光裏扭曲起來,明明在哭,看起來卻像在笑。

“殿下,你說過從此不會叫我落單的。”她輕聲道。

桓煊心口悶悶一痛:“是我的錯,我們先逃出去。”

“你自己去吧,我不跟你走了,”鹿随随道,“我要回秦州去找我阿耶阿娘。”

“別說傻話,你阿耶阿娘早就過世了。”桓煊伸手去夠她。

可分明近在咫尺,他卻抓了個空,她像影子一樣飄來飄去。

“那我也要同他們在一起,”鹿随随輕笑了一聲,“殿下你走吧,火燒起來了。”

桓煊道:“你跟我一起走。”

随随搖搖頭:“殿下忘記了?我只是個贗品,只是阮月微的替身,你看我做得好不好?那些海棠花多好看呀,燒了多可惜。”

她忽然收了笑,冷冷道:“桓煊,你以為一把火燒了,就可以忘了你做的那些事?你憑什麽忘記?我還記着呢,你親口說的,我這樣的人一輩子只配做個贗品……”

桓煊心如刀割:“別說了,随随,跟我出去吧。”

随随偏了偏頭,琥珀色的眸子裏滿是不解:“殿下不是喜歡叫民女阿棠麽?”

她蹙起雙眉,臉色變得蒼白,額上沁出了冷汗:“民女好痛,殿下可是恨我?是因為我扮得不像麽?”

桓煊心好像碎成了千萬片,走過去一把将她抱起:“随随,你就是随随,不是誰的替身。”

她伸出手臂環住他的脖頸,輕輕地“嗯”了一聲。

桓煊如釋重負,緊緊抱着她往外跑去,一口氣跑到庭中,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半間屋子塌了下來。

桓煊松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把懷中的女子放到地上:“沒事了,随随,沒事了。”

女子發出一聲輕笑:“三郎,你叫錯了,我是阿棠啊。”

桓煊心神巨震,定睛一看,眼前的不是阮月微是誰?

“随随呢?”他問道,四下裏尋找。

阮月微道:“三郎,從今往後有我陪着你,還要那個贗品做什麽?”

“鹿随随呢?”桓煊幾乎發不出聲音。

阮月微笑着往卧房的窗戶一指:“贗品在那兒呢。”

桓煊順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透過半開的窗戶看見了鹿随随。

她穿着那身青布綿袍,站在窗前向他微笑:“殿下總算認得我了。”

話音未落,火焰自下竄起。

桓煊什麽也來不及做,只能怔怔地看着她被火焰吞沒。

仿佛有一把錐子鑽透了他的心,他猛然驚醒,從床上坐起:“随随,鹿随随……”

“殿下我在這裏,”旁邊響起個熟悉的聲音,“可是又做噩夢了?”

桓煊轉過頭,見鹿随随好好地躺在他身邊,琥珀色的眼眸裏是他熟悉的溫柔。

“是我錯了,”桓煊抱緊她,“我再也不會傷你,不會讓你落單,我會好好待你……”

他頓了頓,将臉埋在她頸間,貪婪地嗅着那股令他魂牽夢萦的氣息。

女子撫了撫他的背,在他懷中沉沉地嘆了口氣:“殿下,現在說這些都晚了……”

話音未落,他的懷中忽然一空,再看時只剩下一件青布綿袍。

桓煊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痛得他躬起身來。

他疼醒過來,睜開眼睛,懷裏是一件洗得發白的青布綿袍。

他躺在床上,黃昏的陽光透過窗棂照在床前,又映到帳頂上,像水波一樣輕輕晃動,那些海棠花依舊在嘲笑他,可他卻不知道自己究竟醒着還是仍然陷在夢中。

他坐起身,挽起衣袖,拿起榻邊的匕首,在手臂內側割了道口子。

鮮血順着手臂蜿蜒下來,流過二十多道深深淺淺、新舊不一的傷口。

他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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