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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理完趙清晖的事, 桓煊騎着馬帶着關六等幾個侍衛回城。
天已快亮了,青灰的天幕下山影重重,桓煊打馬走在山間, 就像走在一座找不到出口的迷城中。
他從那地下刑室中出來後沒說過一句話, 侍衛們也不敢說話,只是靜靜地墜在後面, 只聞“嘚嘚”的馬蹄聲響徹在山道上。
關六郎從齊王出宮建府開始跟着他,後來又跟着他去西北,桓煊對阮三娘的感情,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但他一個王府侍衛與寧遠候府的嫡小姐沒什麽機會接觸, 只知道她生得閉月羞花,又是京中數一數二的才女。他料想着齊王放在心尖上的人,定然是美玉無瑕,出塵絕俗。
直到秋狝遇襲那次, 他才發現太子妃并不是他料想的樣子, 而這回齊王設計試探,這女子更是讓人心寒齒冷——她非但默許甚至撺掇趙清晖對鹿随随下手, 還在可能威脅到自己時半推半就地讓人除去自己的親表弟。
關六郎跟随齊王出生入死,見過無數兇殘的敵人, 殘酷的情形,但都沒有太子妃叫人不寒而栗,她甚至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
齊王從不缺少識人之明, 不然他也不可能以弱冠之齡統率神翼軍, 他與阮三娘在太後宮中一起長大,難道會對她的秉性一無所知?
也許他一直是知道的,只是不願承認罷了。
所以他在得知加害鹿娘子之人是趙清晖之後,立即想到太子妃也可能知情, 并且果斷設計試探——若相信她品性高潔,又何須試探?
正想着,桓煊放慢馬速,轉過身來:“孤叫你查的事,進展如何?”
關六郎心頭一突,定了定神道:“回禀殿下,屬下已着人去秦州查鹿娘子的戶籍和家人情況,不出一旬應該就會有回書送到。”
頓了頓道:“那日從昭應縣往各條道路的車馬也在查,只是時間久遠,要從沿途各州縣調出城門的記錄,至少還需一個月時間。”
桓煊微微颔首:“好。”
關六郎兩條濃眉擰得快要打結,他躊躇半晌,終是欲言又止道:“殿下,鹿娘子她也許真的……”
他們雖然按着齊王的命令盡心盡力地追查,可沒人相信鹿娘子還活着,畢竟火場中擡出的那兩具屍首便是明證,趙清晖的話也對得上,兩個弱女子遇上三十來個賊匪,有什麽辦法逃出生天呢?
桓煊卻冷冷地打斷他:“不可能,繼續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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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了頓道:“這樣的話不必再說。”
說罷一夾馬腹,頭也不回地向前疾馳而去。
關六郎低下頭:“屬下遵命。”
他望着馬蹄揚起的煙塵,沉沉地嘆了口氣,不知道他還要自欺欺人到何時。
回到山池院時天光已經大亮,桓煊照舊去了鹿随随曾經住過的小院子。
楓林已染上了秋意,再有半個月就會紅似烈火,可楓林的盡頭再也不會有人輕輕推開木門,噙着笑迎接他。
院子是空的,他的心更空。
趙清晖的話實在說得不錯,那麽多年自欺欺人将魚目當作珍珠的不正是他?
害死鹿随随的不正是他?
趙清晖毫無顧忌地對鹿随随下手,不止是倚仗着武安公府有恃無恐,更是因為他知道鹿随随只是阮月微的替身。
阮月微縱容甚至慫恿趙清晖,也是因為鹿随随只是她的替身。
誰會把一個替身當回事呢?
但凡他對鹿随随表現出幾分重視,他們在下手前也要掂量掂量。
他們敢對他身邊其他人下手嗎?
他們敢動手,是因為輕賤她,而他們之所以輕賤她,是因為他輕賤她。
他才是一切的根源。
桓煊的心髒一點點絞緊,絞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他坐在滿屋子的海棠花中間,每一眼都像是淩遲。
他無數次想一把火将這一切都燒了,然而這裏的每件東西都曾被她觸碰過,燒了之後他還剩下什麽?
這是他一手給自己造的地獄。
……
武安公世子失蹤的消息很快傳遍長安城的大街小巷,成為士庶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大多數人不知趙世子的私隐,但世子出行時的嚣張跋扈是有目共睹的,是以許多人都是幸災樂禍,有說他被山間精怪迷了去的,也有說他被賊匪綁了去的,有那知道些許內情的,則說是進士冤魂來報仇了。
獨子走失,武安公連夜從兵營趕回來,遣了麾下的虎贲衛四處搜尋,京兆府和金吾衛也出動了大量人馬,幾乎将南山翻了個底朝天,卻沒有半點頭緒。
而趙世子最後出現的地點是蓮花寺,着人一查,才發現那些僧人都被綁了手腳堵了嘴關在佛堂中,問他們是何人所為,卻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跟着趙清晖到蓮花寺的随從被迷暈後五花大綁塞進柴房裏,只有趙長白不知所蹤。
一轉眼十來日過去,趙清晖生還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武安公夫人日日以淚洗面,終于還是忍不住去東宮求見太子妃。
太子妃似乎也有心事,幾日不見又消瘦了不少,臉上敷了胡粉仍舊隐隐透出青色。
武安公夫人一雙眼睛都快哭瞎了,眼皮腫成了半透明,一見侄女便跪倒在地:“求娘娘救救我的晖兒,再找不到他,我這當娘的也活不下去了……”
阮月微蹙着柳眉,眼中是化不開的愁緒和憐憫:“姑母快請起,你別太焦急,太子殿下已派出東宮侍衛去尋找了。”
一邊說一邊去扶她。
阮夫人一把抓住她的手,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娘娘,你同姑母說句實話,晖兒走失前可曾同你說過什麽?”
阮月微大駭,臉一下子脫了色:“姑母為何這麽說?侄女一直在東宮裏不曾見過表弟,與他也沒什麽來往,他有話怎麽會同我說呢?”
阮夫人從懷中取出一張疊好的信箋:“娘娘可認得這個?”
阮月微接過來一看,不由一驚,那信箋上赫然是她的字跡,連紙尾的折枝海棠都宛然是她的筆意。
她慌忙搖頭:“這封信不是我寫的,姑母千萬要相信我,東宮出入都有記錄,那幾日我有沒有派人出宮,一查便知道了。”
阮夫人道;“我不是懷疑娘娘,只是這信上的字畫都像是娘娘的手筆,晖兒又是因了這封信才去了蓮花寺,這一環扣一環的,定是有人暗中設計,那些賊人既然冒娘娘的名,娘娘或許有些頭緒或者猜測?”
阮月微生怕同此事扯上關系,自是矢口否認,然而她心裏發虛,手心裏冷汗直往外冒。
她連忙抽出手,籠了籠鬓發,穩住心神,放冷了臉色道:“我知道表弟失蹤姑母心急如焚,不會同姑母計較,但僅憑一封冒名的書信便将東宮扯進去……太子殿下為了表弟的事費盡心神,屢次派人去京兆府詢問,甚至還求聖人出動了羽林衛,若知道姑母疑心東宮,難免要心寒的。”
阮夫人見侄女端出了太子妃的架子,盡管心裏仍有疑慮,卻不敢再揪着不放,慌忙賠笑臉:“娘娘恕罪,我沒有這個意思,只不過關心則亂,病急亂投醫,請娘娘見諒。”
阮月微面色稍霁,好言安慰了姑她兩句,便稱身體不适,叫疏竹送客。
将姑母打發走後,阮月微平複了一下心緒,發現自己的中衣已經叫冷汗浸濕了。
她喚宮人來伺候沐浴,換上寝衣躺到床上。
自八月十五的賞菊宴以來,她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只要一阖上眼,眼前就會出現趙清晖那雙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幾乎每晚都會做噩夢,有時候夢見小時候的趙清晖,手裏捏着她的金絲雀,雀兒在他手中撲騰、掙紮,她的咽喉也似被一雙手緊緊扼住,喘不過氣來。有時候她夢見趙清晖變成了厲鬼,來找她索命。更可怕的噩夢裏,趙清晖沒有死,他活着出現在她眼前,要将她的秘密公之于衆。
與太子同眠時還好些,若是太子去了兩個良娣和其他侍妾們的院子,她總是半夜從噩夢中驚醒,不敢再睡,一直熬到天亮才敢合眼。
她身子骨本就弱,有這麽樁事壓在心頭寝食難安,更是一天天虛弱下去。
太子在求親時承諾過一定讓她生下嫡長子,可成婚至今沒有子嗣,連朝臣也開始有了微詞,太子不久前終于忍不住下令停了兩個良娣的避子湯。
阮月微服了碗安神的湯藥,躺在床上發着怔,只覺前路茫茫,越發悔不當初。
她思念着桓煊,心裏安定了些許,慢慢阖上了眼。
醒時照進寝殿中的陽光已經偏斜。
這一覺難得沒有做那些亂夢,她坐起身,正要喚宮人來伺候,疏竹捧着個匣子走進來:“娘子,各個府上送來的中秋節禮都入庫了,這一樣卻和禮單對不上,不知是誰送來的。”
頓了頓道:“盒蓋用蠟封住了,簽子上寫着太子妃親啓。”
最要緊的是,那匣子上嵌着金銀平脫折枝海棠,正是阮月微時常畫的那種。
阮月微的目光粼粼地閃動起來,雙頰飛起紅暈,莫非是他……
“放在案上,你退下吧。”阮月微對疏竹道。
她将宮人內侍全都屏退至殿外,這才拿起支金簪,用簪尾剔去封蠟,小心翼翼地揭開蓋子。
叫她驚訝的是,匣子裏竟填滿了白色粉末,看樣子像是鹽。
一股脯臘的氣味從裏面飄出來。
誰會用這樣貴重的匣子裝一盒脯蠟送來?難道是開玩笑?
她心下納悶,将盒子裏的鹽往外倒,一樣東西随着鹽落到案上。
阮月微定睛一看,尖叫了一聲,捂着嘴癱坐在地上。
那竟是一只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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