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永安侯世子失蹤兩個月後, 遠在幽州的随随方才得到消息。

田月容從鋪子裏回來,帶來了常家脂粉鋪從長安送來的信函——每個月常家脂粉鋪都會借着貨物往來的由頭往幽州遞送消息。

随随将信函迅速浏覽了一遍,目光落在另一條看似無關緊要的消息上:太子妃自大公主別業中秋宴後便纏綿病榻。

難道她也和趙清晖有關聯?

她随即就覺得自己想多了, 她這表妹在她印象中就是個弱不禁風又目下無塵的世家閨秀, 對一個與自己外貌相似的貧苦女子,心裏或許會嫌惡, 但應當不至于除之而後快。何況桓煊放在心尖上那麽多年的人,品性應當不差。

她将這念頭抛諸腦後,把信箋遞給田月容。

田月容掃了兩眼,詫異道:“永安侯世子, 不就是找賊匪對大将軍下手那人麽?”

随随點點頭。

田月容觑了眼随随的臉色:“莫非是齊王?”

随随神色如常:“應當是他。”

大火後近一年趙清晖都活得好好的,桓煊剛回京不久就離奇失蹤,除了他還能有誰?

何況武安公世子不是等閑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綁走, 也只有齊王有這能耐了。

不過連随随也有些意外。她料到桓煊可能不會善罷甘休, 但沒料到他會這麽快動手,更沒想到他會直接向趙清晖下手。

田月容“啧”了一聲, 半開玩笑道:“看不出來,小齊王還挺情深意重。”

她雖是随随的親衛, 但兩人相識多年,私下裏更像好友,沒什麽上下尊卑, 她見随随不把長安的事放在心上, 便開始打趣她。

随随乜了她一眼,淡淡道:“他這人睚眦必報,骨子裏又兇狠,趙清晖趁他出征把手伸到齊王府, 無論害的是誰他都忍不下這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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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容道:“話是這麽說,他總算是替你出了口惡氣,大将軍,你說那趙世子還活着嗎?”

随随沉吟片刻,點點頭:“多半沒死,以他的性子,殺了人不會把屍體藏起來。”

田月容笑道:“大将軍很懂他麽。”

随随掀起眼皮:“你想說什麽?”

田月容急忙收了笑:“不敢不敢,屬下多嘴。”

随随道:“知道就好。成德那邊盯緊點,別一天到晚的不務正業。”

田月容斂容道:“薛賊前日再次上表朝廷,但皇帝還在舉棋不定,屬下查到薛賊近來在魏博大肆搜刮民財,強征聚斂,欲以財貨珠寶厚賂京中重臣和中官。”

随随若有所思道:“遞個消息給段北岑,讓他務必取得薛郅交結重臣和中官的憑據。”

田月容道了聲“是”,随即又嬉皮笑臉道:“其實吧,屬下盯着齊王也不算不務正業,人家好歹統領十萬神翼軍呢。”

她頓了頓道:“何況他的部下都追到幽州來了,這段時日屬下出入都有人盯梢。”

随随沒好氣道:“知道被人盯上還不小心些?最近你除了鋪子少去別的地方,兵營裏也別去了。”

田月容道:“屬下省得。大将軍,你說齊王的人什麽時候才會撤走?”

随随想了想道;“他們将消息送回長安,桓煊一定會派認識我的侍衛過來查看,查過後頂多再殺個回馬槍,到開春前也就該撤了。”

她說罷往窗外望去,廊檐下的冰淩閃着光,剔透如水晶。

“事情若是進展順利,三月我們也該回魏博去了。”随随道。

田月容出了屋子,看到春條正在庭院裏,拿着竹笤帚掃雪,她忙走過去道:“大冷的天,春條姊姊怎的不去屋子裏暖和暖和?”

春條把笤帚靠在牆邊,掖掖額頭上的汗,笑着道:“成天在屋子裏烤火,身上燥,倒是出來吸兩口冷氣舒服。月容姊姊見過我們家娘子了?”

田月容道是。

春條邀請道:“娘子昨日新做了酪,月容姊姊若不急着回鋪子,我去給你舀一碗。”

田月容笑道:“不急不急,還是春條姊姊想着我,你家娘子只知道趕我去幹活。”

春條便請田月容去廂房裏坐,自己舀水洗淨手,打了兩碗酪來,撒上果脯和幹果。

田月容用勺子攪着酪道:“春條姊姊這幾日在院子裏憋壞了吧?”

春條道:“不妨事,大冷天的出門也沒地方去。再說真想出門也可以走地道。”

他們這院子雖不起眼,卻暗藏乾坤,後廳與兩旁挾屋之間藏有暗室,倉房下有地道通往城外的田莊,她家娘子平日便是走地道出城,在莊子裏習騎射、練刀劍,外人卻以為這家的主人是個長年卧床,閉戶不出的病弱書生。

春條本來時常跟着田月容的馬車去鋪子裏,學學開鋪子做買賣的門道,但因為前段時日齊王的人找來幽州,為了以防萬一她便不再出門了。

她看着田月容,欲言又止道:“月容姊姊,我能不能問你件事?”

田月容一笑:“你問吧,不必那麽小心,依譁能說的我告訴你,不能說的也會同你直言。”

春條道:“娘子既然想到齊王殿下會派人來找,為什麽不躲藏得更隐蔽些,又是在市坊裏開鋪子,又讓月容姊姊用‘鹿’姓呢?”

這個問題她在心裏憋了很久,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問了出來。

田月容道:“我當是什麽事,這事倒是沒什麽好隐瞞的,我一說你就明白了。”

她頓了頓道:“那場大火我們雖然做得幹淨,但假的畢竟是假的,那兩具女屍燒得辨不出面目,有心人一定會起疑,而且只要一查就知道那些賊匪不是被趙世子滅口的,那這把火是誰放的呢?連大将軍都誇你們齊王殿下聰明,他自然會察覺不對,懷疑其中另有蹊跷,至于會不會往下追查,就看你家娘子在他心裏的分量了。”

田月容粲然一笑,接着道:“你們家齊王殿下的能耐,你想必也知道,他鐵了心要查,不管躲到哪裏,都可能讓他查到,若是不巧在我們回魏博之前叫他查出我們的落腳之處,難免節外生枝,甚至可能影響大将軍的全盤計劃。

“所以與其小心翼翼地東躲西藏,倒不如留下條線索引他來查,如此一來,只要一有風吹草動,我們就能預先得到消息,連他們什麽時候找來都在我們掌握之中,自然不用擔驚受怕了。”

田月容吃了一勺酪,接着道:“只要他們找過一遍,我們這裏便徹底安全了,就好比找鑰匙,你在同一個櫃子裏找一次沒有,找兩次不見,也就作罷了,總不會十次八次地都往同一處找。”

春條豁然開朗:“原來如此。”

田月容又道:“他們找過來,發現這裏的‘鹿娘子’不是他們要找的人,回頭一想,更會覺得自己想岔了,若真是你們家娘子,無論如何都要隐姓埋名,怎麽還會用鹿姓,如此一來更會覺得一切不過是巧合。”

春條點點頭:“可我們家娘子的戶籍怎麽辦?殿下想必能查出是假造的吧?”

田月容道:“戶籍是假的,鹿娘子卻是确有其人,只不過十年前那裏有叛賊作亂,那家人逃難到他鄉去了。”

春條恍然大悟:“所以娘子是頂了人家的空戶籍。可是她不曾在秦州山裏住過,一問附近的住戶不就知道了麽?”

田月容道:“你家娘子雖然不曾在秦州住過,但有別人代替她呀。附近的住戶只知道有個獵戶女獨自住在深山裏,偶爾下山去村子裏用獵物換點米糧菜蔬,模樣清秀皮膚白皙,大眼睛高鼻梁,後來機緣巧合被神翼軍救了去,卻不知被救走的根本不是他們認識的那個‘鹿娘子’。”

春條明白過來,那個代替鹿随随在秦州當獵戶的大約也是田月容這樣的女侍衛。

她輕聲道:“娘子真是把事事都想周全了。”

田月容一笑:“春條姊姊是不是覺得你們殿下有點可憐?”

春條叫她猜中心思,有點赧然,不過随即搖搖頭:“若我們家娘子真是個獵戶女,豈不是更可憐?”

鹿随随要不是蕭泠,落到賊匪手裏不可能脫身,這時候已經被賣到嶺南去了,不知要受多少苦。

田月容拍拍她的肩膀道:“不枉你家娘子把你一起帶出來。”

她頓了頓道:“不過你家娘子故意留了線索引齊王來查,也是為了他好。”

春條不解道:“為什麽呀?”

田月容道:“與其讓他抱着你家娘子還活着的希望,倒不如狠狠斬斷,把傷口徹底挖開,讓膿流出來才能真正愈合。”

春條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娘子是這麽想的?”

田月容看她神色懵懂,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頂,嘆息道:“春條姊姊一輩子都不要明白才好,你家娘子就是太明白了。”

……

長安至幽州兩千多裏,常人行旅至少要走兩三個月,桓煊星夜兼程,不出半個月便到了太原,然而距幽州尚有七八百裏路。

連日趕路,人和馬都疲敝不堪,桓煊大部分時候都換驿馬騎乘,饒是如此,他還是怕跑壞了小黑臉叫随随心疼,在太原府的都亭驿歇息了一日。

卻不知疲累過度時,最怕稍有松弛。

他一夜做了無數亂夢,一會兒夢見鹿随随身陷火海,一會兒夢見鹿随随和朱二郎情投意合,不願跟他回長安。

翌日晨起醒來時,他發現自己中衣被冷汗浸透,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般。

他叫了驿仆打熱水送進來,草草沐浴一番,從浴桶中站起身來,只覺有些頭重腳輕,喉嚨口也有些癢意,似是染了風寒,用手背貼來貼額頭,果然有點發燙。

桓煊仗着自己身子骨強健,沒把這點小病放在心上,換上衣裳便即叫了侍衛們啓程。

越往北行氣候越冷,一過北都,便下起了大雪。

寒風如刀,卷着鵝毛大的雪片往人臉上刮,寒意穿透狐裘和綿袍,往人骨頭縫裏鑽。

桓煊身上帶着風寒,越發冷得齒關打戰。

關六郎看他面色潮紅,眼帶血絲,提議在大驿歇息兩日再走,請大夫來看看,桓煊卻一口回絕,堅持冒雪前進。

這樣倍道兼行,一行人終于在十一月初抵達幽州城。

桓煊此次只帶了十幾個侍衛,不欲驚動沿途官府,下榻驿館用的也是神翼軍中中階官員的名義,是以連州府官員都不知道齊王大駕光臨。

桓煊晌午進城門,并未徑直去他們查出的那處宅院,而是先去了驿館。

他連日趕路,滿身風塵,連自己都有些看不過眼——他聽說那朱二郎生得面如傅粉,唇若塗朱,俊俏風流,頗會讨女子歡心,而鹿随随不愛金玉,不惜財帛,卻總是癡癡地盯着他的臉發怔,顯然喜歡男子俊俏。

桓煊叫驿仆燒了熱水,在淨房中好好沐浴一番,換上錦衣,披上狐裘,玉冠束發,對着鏡子看了看,幸好除了臉色蒼白,形容有些憔悴之外,還不算難看。

待他梳洗一新,侍衛也給小黑臉喂飽了草料,刷幹淨了毛,換上了新的織錦障泥和畫鞍。

這一個月以來,他雖然沒怎麽騎小黑臉,但這樣沒命地趕路,黑馬也瘦了些。

桓煊挑剔地打量它一番,沒忍心再挑剔它,點點頭道:“總算看得過眼,也只能這樣了,走吧。”

小黑馬似乎也感覺與主人重逢在即,“咴咴”地嘶叫兩聲,高興地蹶了蹶前蹄,差點沒把積雪蹶到桓煊的狐裘上。

桓煊翻身上馬,一夾馬腹,煥然一新的一人一馬便出了驿館,徑直向城南的肅慎坊奔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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